——果洛记之一
——果洛记之一
在一顶帐篷里午餐。
手抓羊肉、血肠、手抓牛肉、肉肠、饼,在青藏的游牧草原,不论地点如何变换,食谱几乎是固定的。我食指大动,很快就饱了。
搭建帐篷的草地被一段溪水绕成一座半岛。我跨过溪流,到正在开花的草地上,拍些照片。每次高原归来,朋友们都说,你又去拍花了。其实,我每次上高原,都是忙着别的事情,偷得些空闲,便抓拍些奇花异草。这回的空隙,就靠少说猛吃得来。有关心我健康的好人教导,要细嚼,要慢咽,这样不会发胖。可是每到高原,我就会因为花草产生强迫症,胡吃海塞一通,趁主人不注意,钻出帐篷,用一双油手端着照相机在草地上四处逡巡。眼前,龙胆科的秦艽和菊科的火绒草早都拍过,我在搜寻另一种龙胆花。很快,就在小溪的一段曲折处看见了几星紫光。果然就看见了这些直径不到一厘米,红中泛蓝,蓝中透紫的小花。我趴在草地上,凝神屏息,通过一只微距镜头观察这些美丽精灵。它们复杂而又单纯的结构上那些色彩似乎要幻化。这些颜色就是青藏高原某种单纯的复杂呈现。似乎是害怕这些色彩化雾化烟,我轻轻按动快门,将它们一一收纳,成为我的珍藏。这一刻,我再次肯定自己工作的意义:要使青藏高原鲜为人知的,总是被有意无意忽略的方面得以呈现。高原强烈的日光暖烘烘地落在我背上,透过衣服,钻进身体内部,就成为一种可感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仿佛为了应和我这种情绪的波动,大滴大滴的雨水陡然而至,从半空中落下来,我看见雨滴如何落在草叶上,被明亮的阳光透耀着,在镜头前迸散开来。
此时,一位美女把一碗酸奶送到溪边我跟前来。
照例,酸奶出现,这餐饭就到尾声了。仿佛西餐时上了甜点。
我回到帐篷。客人陆续离开,回城里酒店去休息。我也是客人之一。应邀来参加一个探讨如何将当地文化遗产作产业开发的会议。在果洛,民间广泛传布的格萨尔史诗被视为这笔文化遗存的核心。所以,我作为曾写作了长篇小说《格萨尔王》的作者,也应邀前来。同来赴会的人回去休息,我留下来,品尝又一碗酸奶。几位当地朋友和我坐在一起。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帐篷上,我们开始交谈。
一个个强悍的黑脸孔的高原汉子们都面露谦逊的微笑,语气也极尽婉转。我很庆幸没有离开,才因这一番交流而获得了新知。或者说,这一番午间谈话让我有了此行最重要的收获!
雨水落在帐篷上,同时我听到了这样委婉而小心地表达:“老师的小说看过了,写得很好。可是,可是……”
我悚然一惊,立刻正襟危坐:“请讲!请讲!”心里却十分忐忑。
“老师的小说虚构了很多……”
我放下心来:“小说嘛当然要虚构。”虚构的能力也是想象力,是一个写作者的看家本领。
“你写了阿古顿巴跑到格萨尔的梦里去和格萨尔对话。”
我以为藏族民间口传文学有两个完整而庞大的系统。一个系统的主角是格萨尔。阿古顿巴则是另一个故事系统的主角。让这两个熠熠生辉但互不交集的人物在梦中相见,我自认这是自己小说的神来之笔。他们提到这点,简直就搔到了我的痒处,一口就喝干了酸奶,想要侃侃而谈。但是,他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直接说出了他们的意见:“虚构?可是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啊!”
“哪个故事是真实的?”
“格萨尔王的故事是真实的,都是历史上真正发生过的啊!”
“老师你虚构这么多,我们这里的人有些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你的书有那么多虚构,又有那么多人看,以后人家听到格萨尔故事,再不会相信格萨尔王事迹是真实的,而要以为全是虚构的故事了。”
“呃!”
那么多美味的食物没把我噎住,这个问题把我噎住了!
迅疾而至的雨也在瞬间停止了。有只牛虻在帐篷里嗡嗡飞翔。轮到我小心翼翼了:“那么,你们以为……格萨尔故事是真实的?”
“我们就是害怕老师虚构之后,外面的人会认为原来的格萨尔故事也是虚构的了。”
我明白了。
是的,历史上本来有格萨尔这样一个真实的英雄人物。那是青藏高原上强盛一时的吐蕃王朝崩溃后,青藏高原上群雄并起,或割据一方,或相互吞并的混乱时代里,一位雄踞一方的部落首领,一位兼并群雄的强国之王。但是,这个英雄并没有在某个历史写本中被固化。他的事迹的传播是以韵文的方式传唱千年。这部传唱史也是所有歌者与听者参与艺术创造的历史。这个不固定的文本,在每一次传唱中被夸张,被戏剧化。在这个不断变动的口传文本中,那些并起的群雄中另外一些人的事迹渐渐汇聚到一个人身上。这个故事文本刚刚产生的时候,佛教对青藏文化的覆盖还不如后世那么深入与全面,但是,当这株故事树日渐枝繁叶茂,佛教的观念也不断渗入,以至于很多版本成为宗教义理的通俗宣喻本。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个文本从一个部落史,一部小王国英雄传变成了一部藏人的百科全书:地理、历史、风俗、自然观念、情感、神灵的谱系,无所不包。
我想,所有这些都是虚构。
但是,这些年,我越深入这部史诗,越觉得未能真正懂得它。所以,和过去那些小说的写作完全不同。过去,写完一个题材,就会离开,去寻找新的疆土。但这一次,写作完成后,我还在试图继续深入。这一回的果洛之行也是这种努力的继续。包括当地政府正在尝试的这个文化题材的产业化开发,也是一个令我感到新鲜的话题。而这次不经意的谈话,又给了我一个新鲜的,从未设想过的知识空间!
现在我知道了,在果洛——传说中格萨尔创立并使其空前强大的岭国的核心地带,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是所有人还是一部分人,他们认为史诗所吟唱的故事,都是历史的事实。而且,他们还担心我这样的当代小说家在史诗基础上又多所虚构的故事会损害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没有替自己辩护。我只是被震住了。虽然辩护是多么容易。一般的文艺发生学的基本原理。或者就这个题材本身而言,专家学者们相同的见解。但在这里,很多的问题,不是基于抽象的道理,而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我只是有些理亏似的,吃力地解释,说明我的文本是多么微不足道,于格萨尔这部伟大史诗不能撼动分毫。这也是一个从祖先丰富的遗产中获得启示的写作者应有的谦卑。
经过我这番吃力的解释后,一个朋友表示,他会把我的这些说法写成一篇文章,告诉给那些担心虚构文本会对史诗真实性有所损伤的人。我这才推测,有这种担心的人不在少数。或许,他们还不止是存在于格萨尔故事的核心地带之一的果洛。
我知道,我们只是出于善意在试图彼此理解,并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彼此说服。
带着这个问题去参加下午的研讨会。
散会的时候,过去访问讨教过的那位有着“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称号的艺人过来问候。他是一位著名的藏医,同时,还创作了数量众多技艺精湛的格萨尔题材的绘图。他不但用绘画把格萨尔故事中众多的人物作了生动的塑造,据说,其画作还对史诗中遥远时代的宫殿、服装与兵器作了真实的还原。他拉住我的手,说:“你的书我们看到了。他们有些意见,不过还是很好。”
我想,“他们”和“我们”在这里都是一个意思。
我问他:“是因为我写得和原来的故事不一样吗?”
他笑笑,和我告辞了。
晚上无眠。因为这次得到的前所未有的新鲜经验。
带着这样的经验的震撼,开始在果洛大地上行走。带着这样新鲜的经验,我在灯下阅读新得来的有关果洛与格萨尔的文字材料。在旅行中,遇到格萨尔艺人或其他人,我有意无意,抛出一两句闲谈去试探。
诸如:“你演唱的故事是真的吗?”
诸如:“格萨尔是一个真人吗?”
他们总是淡淡一笑:“当然是真人了,当然,他后来成了一个神仙了。”
于是,我就在这古老传说展开的人神之间的宽广地带中不断游走。有一处宫殿,是格萨尔王建立的。有一处湖泊,是他妻子曾经的伤心之地。有一块巨大的冰川运动后留下的巨大的冰碛石,那是英雄的武士头盔。黄河滩上的草原是岭国百姓曾经的游牧地,更是英雄降妖伏魔的战场。你看,这片黄河与浑圆山丘间的草原,难道不是和史诗中吟咏的格萨尔赛马称王的地形地势一模一样?没有人反过来想一下,一个游吟诗人也可能在此景此情中用眼前的地势重新构建了那个盛大的场面。
在果洛,我观摩了专业文艺团体用现代歌舞剧重现格萨尔赛马称王的历史时刻。而在一个露天广场上,一所中学的学生们,在用古老藏戏搬演这伟大的传奇。传奇与现实如此交融,我开始理解,这些新朋友为什么愿意坚信格萨尔这部穿越千年的传奇是真实的历史。
在果洛的最后一天,到了黄河上游的第二个县:达日。晚餐之后,半天细雨,半天晚霞,应主人的邀请,我们去到河边草滩上一个帐幕宫殿。我相信,这也是对于遥远古代的一种模仿与重建。我们饮酒,交谈,歌唱。并和这些新朋友们再次交流。和他们的交流与跟专家学者的交流有所不同。在这里,这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一种深沉的情感,一种坚定的信仰。
在史诗的辉煌时代后,仿佛一个长长的梦魇,青藏高原就陷入了长期的停滞。直到紧闭的智识之门訇然开启,世界蜂拥而来,难以抗拒。这时,人们怎么会不愿意像在格萨尔时代一样,是自己扩张了自己,不待世界拥入,自己就敞开心胸去勇敢地进入。
马上英雄的时代很快就结束了,蒙昧的人们被高踞法座上的人教导引领,把自己的生境构想成一个坛城般庄严圆满,且一切具足的世界,只需要祈祷与冥想,转动的时轮会把一切有情带到世界美好的那一面那一端。可是,世界美妙的那面与那端,我们灵魂寄居的此一肉身上的双眼却不得亲见。可以亲见的,却是传说中那个辉煌的英雄时代不再重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岂止是这些新朋友愿意相信本于历史却又多所夸饰的英雄史诗就是历史本身。即便是我这个一起笔便知自己是在虚构与想象的小说家,也何尝不是在幻想的引领下表达希望,表达一些超现实的梦想。关于英雄,关于浪漫,关于个人与族群的精神舒张。因此,我理解这些朋友的主张与情感。
那天深夜,一个朋友送微醉的我回酒店,我们又倾谈半晌。
话题依然是格萨尔这株巨大的故事树,关于藏民族口传文学中的英雄传奇,到底是铁定不移的史实,还是渴望英雄再世而在想象中多所虚构——文艺的虚构不是谎言,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在漫长的失落后一种强烈情感的真实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格萨尔故事全是真实又如何呢?对我们今天这个平庸的缺乏英雄气的时代来说,即便这部史诗全部呈现的都是铁定的历史,也已如虚构一般。
那个夜晚,因为酒意,我沉沉睡去。也因为宿醉的头痛,因为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纠结,我在清晨醒来,便再睡不着了。干脆穿衣出门。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穿过一个个黄土筑成院墙的人家,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爬上达日县城背倚的山岗。那里的山嘴上,有一座格萨尔高踞马背的高大塑像。天阴欲雨。湿漉漉的经幡低垂不动。背后山下,小城正在苏醒。一个个小院里升起淡蓝的炊烟。而在我前方,黄河从遥远的天际漫漶而来,映着幽暗的天光,缓缓流淌的水面闪闪发光,带着一种坚硬的金属质感。
是离开的时候了,下山的路上,我数次回望那座白色的英雄塑像。这是短短几天里,我在果洛看到的第三座格萨尔塑像了。
是的,未曾离开,这篇今天才写就的文章就已有了题目,名字就叫果洛的格萨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