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自由灵魂的吟唱——高丽君创作散论

“西海固”,自由灵魂的吟唱——高丽君创作散论

◎王宁

西海固,曾经作为遥不可及的地理名词,于我是陌生的。伴随着“西海固”作家群的崛起,石舒清、郭文斌、马金莲等作家声名鹊起、为人熟知,那个“用文字坚守心灵信仰的地方”,天荒地老、悲凉苍茫的“西海固”,于我成为可敬的文学概念。直到2015年在鲁院与固原作家高丽君相识相知后,我才开始触摸到真实的西海固。从感受她善良高贵的天性、温婉质朴的气质开始,再深入她充满赤诚与性灵的文字内部,细细品读这些遥远而深情的言说,令我更真切地走进一个西海固写作者的灵魂。她犹如一抹塬上清辉,光耀而雅洁,中正而平和。高丽君,为故乡的自由灵魂而唱!为苦难土地上的诗意执着而歌!

从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 在云端》《疼痛的课桌》,到批评随笔集《剪灯书语》,近百万字的书写,多项文学奖励的获得,使得我们可以清晰地复原出高丽君的写作轨迹与精神嬗变历程,即她从最初的由女性视角出发,对近距离的生活有感而发,到自觉地勾勒这片土地上人的灵魂,为它所背负的特有的苦难而倾诉,为寻求自由的灵魂而不懈地奋斗;还有深夜灯下品读,写下自我的心灵感悟,饱含深情地对身边的文学痴情者品评高下;更有作为一个师者对当下教育所面临的问题发出的深刻诘问、对诸多人生命题的神圣忧思。歌哭呐喊,以笔明志。文学,在她笔下,成为生活方式。

高丽君天生拥有着对文学的虔诚和敬畏。那敏感的心,那温润的性情,那善良的天性,凝练了生活的智慧、师者的仁心。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全方位、多角度地写尽人间情思,呈现出女性特有的对故乡生活的勾绘。她的写作,没有刻意贴了标签去写地域,却是切切实实的“西海固”土地滋养出来的根苗,满腔赤诚地为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致敬和礼赞!同时,她不乏理性和清醒的认识,更不乏为国为民铸魂的责任与担当,可以说,她的写作,由个体而达于群体,由群体再达于社会,深刻的思索贯穿于文字和故事之间。她始终是一个文体的探索者与实践者,她的写作不局限于女性的身边事,能从大散文范畴出发,涉及读书感悟、艺术鉴赏、笔记体散文模式的尝试,直至知人论世、独抒性灵自成风格的美文式批评文风的确立。她孜孜不倦式地搭建着属于自我的文学宫殿,看似随性自由,细品却是稳扎稳打,别具匠心。一个写作者,无论创作体式如何丰富,不变的是其内在的精神支撑,以丰厚的生活质地作为给养,勇于迎接时代的发问,表达生活繁复的侧面,才能更好地体现作家的身份意义。为谁而写作,为何而写作,如何去写作,这样最基本的创作问题,亦是最考验作家功力的。

为自由灵魂而歌

散文,作为易写而难工的文体,亦是最见真性情的文体,因为作家的人格修养、胸襟气度、生活积淀、艺术感悟力与驾驭力在散文中都能得以全方位的、淋漓尽致的表达。散文以“真挚的感悟”提供“思想的珠贝”,它的先天禀赋决定了其必须排除一切“矫情与伪饰”,必须以本真的美来征服读者的特质。

高丽君的散文正是遵循了散文创作的中正平和之路,从《让心灵摇曳如风》到《在低处 在云端》,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善于捕捉生活中看似不经意的细节,由具体而微的真实感受生发出对故乡的一往情深及割舍不断的血脉联系。平凡的生活,因为有了文学和艺术的介入自然地生发出绚丽的色彩,传达出作者对平凡人生的超拨、对心灵归宿的寄托。相对于形而上生活的表达而言,对形而下生活的描摹体悟,更是充满了人间情味的烟火气息。记录自我心灵的蜕变,诉说乡音乡情,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给予了最高的礼赞,写人们,写人们的心灵,塑造这片土地上独有的“人”,呈现人的内里,再现人在平凡生活之下的自由、自知与自足,成为她散文创作的内在追求。

高丽君以质朴、清丽、真淳的文字低调地走进阅读者的心中。无论是一脉书香浸染下对文学人物的剪影与体悟、追忆乡间乡情与密密匝匝站在锅边的琐琐碎碎、女人们的年,抑或亲人、朋友、学生留下的印痕,看似随性的、散落的生活场景,总能在她的笔下产生神奇的魅力,宛如一泓静静流淌的深泉,包容着、积累着、沉潜着。一切关乎纯真、关乎美善、关乎现实、关乎理想,即人类的日常生活所能生发和的情愫与思绪,都被包容在这里,这咫尺方寸之间,思接千里,看似些许杂乱,却又很集中。其实对生活的表象(或曰文学的表象)的表达,在高丽君的笔下,又似乎很简单,即怀有一颗诚恳的、悲悯的、良善的心,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排除一切虚情假意,以“本真的我”来生活、来思考、来发声,来提供自己作为“人”的思考。

《1983:一段断壁残垣》被称为“小说笔法的散文”。用春、夏、秋、冬四篇作为叙事闪回的背景,以几个镜头式的点追忆了“我的1983,一段青涩苦味的时光,以成长的名义覆盖着一年的喜怒哀乐。”(高丽君:《在低处 在云端》,阳光出版社,2013年,第284页)特定时空中,具有年代感的记忆仿佛黑白影片式的回放,有乡村生活的童趣记忆、生活的艰辛,更有美丽的小姨那段被生活的无奈扼杀了的爱情,最终导致她年轻生命的凋零,我欢乐少年时代的结束……看似不经意的生活画面,却也含蕴着起承转合的故事性。故事中芸芸众生的悲苦喜乐则通过少年“我”的目光透射出来。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人性被践踏,尊严尽失落,都被无情地裹挟进少年生活中。而文章氤氲铺陈的情感主线则贯穿始终,即那种爱与哀愁,于少年心灵的映象之中,为求得成长之蜕变增添了别样复杂的体验。小姨与伊斯马哥哥、干妈一家、妈妈、我,每个人都在如水的时光之中完成自己的命运。时光挤压之下的失落命运又隐约呼唤着对人性的解绑,呼唤着对灵魂的关照,对自由人生的渴求,而这一切在作者的笔下似隐忍不发,却也见端倪。

高丽君的散文正是从生活出发,从身边人和事出发而提供了世间具有智慧和哲理的人生感悟,她用温润如玉的叙事基调,用人类共通的感怀与思绪,唤起了有着不同经验的读者的共鸣。她从细微之处着手,从生活的琐琐碎碎、杂七杂八之中,苦辣酸甜、五味杂陈之中酝酿出一杯生活的老酒,历久而弥香。

最忆的是她的生活类散文,奶奶、母亲、父亲、婆婆、女儿、学生,一个个鲜活跳跃的形象,难忘的人、割舍不下的浓情,生命的相偎相依;锅边灶台,女人们的年,难言的苦难,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息;新鲜的生命力、顽强柔韧的人生滋味,种种复杂的况味,构成了生活繁复的韵律与交响,所有的生命在这里消耗与磨损,也在这里享受与丰盈。高丽君成功地捕捉到了这些珍贵的场景、片段,她常常于细节中若有所思。这些文字是她敏感的心灵与多音部的生活碰撞出的火花,因为她懂得,所以她悲悯。因而,《当我疼痛时我会想起谁》才有了《背影》的韵味,才有了将“所有的不放心和不舍”都打进女儿的行囊里,才有了“平淡才是恒久”的慨叹!生活,是不需要太多附着物的,它本身就已经太饱满、太厚实了。

在写作中,她从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做漠然的生活记录者,而是参与到笔下的生活中,天然地成为其中一员。作者的早期创作并没有刻意地以地域之名去写“西海固”,但深植于血液之中与生俱来的淳朴、善良、同情之心,在生存的苦难面前的平静态度、心静如水,苦中感怀、苦中求乐,人与人之间于苦难中相携相依,用高贵完成生命的仪式,这正是“西海固”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可以说,高丽君用情感、用思想、用爱心,用一个女性作家全方位的感觉在写作,即用生命在写作,这样的写作注定了走向深沉与厚重,走向灵魂的内里,对生命自由进行最大求索,走向人类共通的美好理想和光明的所在。从“心灵摇曳如风”之处走来,最初是轻灵飘逸的人生语与细语,女性情感的寄托与倾诉。而当作者从“低处”走向“云端”之时,生命的意境则渐入佳境,形而下的生活故事中,多了对自由灵魂的歌咏,对深刻人性的探索,她书写的每个字句间,多了形而上的思索。对生活本质的诘问,在她温婉的文字之下汨汨地流淌出来,她不刻意放大苦难,但以柔和的方式再现了这片土地上普通人身上坚忍、乐观、不屈的美好品质。我们不能苛求散文这一方式能够全知全能写尽人生百态,如高丽君笔下的世界,一个打开的小窗口,却拥有着丰富的人性与文化内涵,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人与世界的关系,已经是一种很好的完成。

神圣忧思者的切肤之痛

如果说高丽君的早期散文创作,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悟,那么近些年她的创作渐入佳境,走向了成熟,散文成为她自觉思考深刻的社会问题,为沉默的大多数代言、呼吁、呐喊的方式。多年的教师生涯,从教为师深刻的心理体验,与学生、学校有关的或沉重或敏感的教育话题,令她不得不拿起笔来诉说。

她在新近推出的笔记体散文集《疼痛的课桌》后记中写道:“当我从风花雪月里跳出来,从自我依恋中走出来,开始放眼身边的人和事,当我在低处在泥土中找寻写作的真谛时,才发现素材本就在身边,只是很多时候,我都选择了立在远处观看,所以整理出工作中的亲历和过往,不但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使命。……我从事的职业是教书育人、传道授业,它不仅仅关乎技术与训练,更需要温情交流与语言张力,去化解内心的矛盾焦虑;需要知识滋养和人格魅力,去引领成长中的迷失背离;需要人文情怀与传统文化,去解决精神上的广度深度。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把笔墨向下,伸向庸常的生活与平凡的生命,伸向卑微的角落与深处的挣扎,抒写教育一线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揭示大变革时期的各种现象,我希望正视一些事实,思考一些问题,唤醒一些渴望,甚至希望改良一些弊端。虽有些蚍蜉撼大树,却是朴素的、原生态的记录;虽不是锦绣绸帛,终究有点敝帚自珍。”(高丽君:《疼痛的课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第254、255页)。

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面对诸多迷茫与无解的难题,高丽君不吐不快,她以高度的职业道德和良心,写下了耳闻目睹亲历的当下教育一线“触目惊心”的现实,引人思索,更促人反思,我们的教育究竟何为?

教育问题,一直是中国社会的一个敏感话题,关联千家万户,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个人都是教育的产物,每一个人都对教育有着自己的见解,而对当下真实的教育景观,特别是对底层学子的拼搏之路进行呈现,并达成深刻思索的文字并不多。高丽君在写她亲历的教育现场的故事,是为“西海固”底层生存代言,更以此为缩影,反思整个教育的共性问题,这种来自直接生活层面的或新鲜或残酷的经验,构成了高丽君思考的直观对象,她为人为师的仁心仁爱自然地表露于文字之中。

这部由三十个笔记体小故事构成的散文集,“疼痛”是它的主题词。扑面而来的是令人惊诧的学校故事:有出于无知被网友强暴而又引发了母亲自杀的高三女生的故事;有望子成龙却又极度失望而上吊自我了结的父亲;有怀揣作家梦想而与当前高考制度发生冲突而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学生;有为骗取“资助金”而不择手段演戏的家长;有反思考试制度与人性博弈的《监考记》《作弊记》;有家庭弃之不管的孩子,心理扭曲想做一个杀手的《杀手记》;更有在不尽合理的职称制度之下,在社会环境压力之下,教师无所适从的悲剧命运……每一篇都触动了校园这一象牙塔的“痛楚”神经。在社会大格局的重组与变动之下,校园已不是传统认知中的净土,诸多改革中的社会矛盾、认知偏差、人性弱点、情感利益纠葛,势必投射到校园这一“小社会”当中,学生、家长、教师、学校与整个教育的关系熔铸成了一个矛盾统一体。高中阶段的青少年,自我认知的建立、个性的觉醒、对自由的渴望与学业的重压、家庭的期待种种因素扭结于一处,势必要寻觅一个爆发的“平衡点”。高丽君正是抓住了这样的“平衡点”,近乎原生态地再现了学校生活的场景与剧目,对这些校园故事借鉴了史家“不虚美,不隐恶”式的写法,甚至揭示出超乎我们一般刻板印象的残酷性。更重要的是她又并非冷漠地呈现残酷,而怀着深刻的同情与反思,唤醒人性、唤醒良知、唤醒正义、唤醒改革,一切使教育、使生活变得更合理、更美好的诉求,都是她以作家和教师双重身份所追寻探索的目标所在。

《退学记》的开篇写“我”和几位教师跋山涉水到乡村,去向朴实得如同泥土一般的父母通报他们的女儿,一个沉默内向的高三女生被网友强奸的不幸遭遇。作为老师内心的纠葛,随着情节的渐次展开复原,我们不但得知了女孩由于无知而失身的心痛内幕,更有作者身为师者内心的“无力感和无意义感”:“我对自己的课堂充满愤恨,对自己只会贩卖知识感到羞愧,……教书几十年,我到底给学生教了些什么?……除了参加考试,具体到卑微如蚁的生活中,有没有意义?”(高丽君:《疼痛的课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第6页)任何有良知的教师除去心痛之后,势必反思教育的目的和意义。当女孩的秘密被无情地揭开,她被迫退学、转学,但她表示还要好好活着,参加高考、孝敬爸妈,殊不知那个不太爱说话的乡村母亲已经服毒自尽……作者用小说式的叙述,顺叙与倒叙间杂地推进故事。对“我”大量的内心刻画,事件的正面描述,已经不能止于一个刑事案件的再现,一次身心伤害的简单案例,而是从女性内心的细腻情感体验,上升到育人的目的和意义的沉重追问。悲切、无言,令人为这片土地上沉默喑哑的灵魂而哭泣!

如果说,学生是教育活动中的一个主体层面,那么作为另一主体的教师,则更具主导性。而当下社会对教师的诟病,负面的抨击都不少,很少有从客观的角度去看待教师的所为。纵观高丽君笔下的教师,真实是首位的,他们是怀揣理想、热爱教育事业、以教书育人为最高境界的人,“清苦从教”是他们的信条。但现实环境的压迫,观念上单一价值尺度的衡量,常常酿成他们命运的悲剧。《职称记》中一生克勤克俭的女教师,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职称,却阴错阳差不能如愿,丈夫只能拿一本假的职称证书糊弄弥留之际的她……浓重的情感,凄惨的叙事,那毕生的辛酸、悲苦都系在那个“红本本”上,那种唯职称对人生价值的承认,成为教师的全部渴求,故事形象地揭示了体制中不合理的评价因素酿成教师的悲剧命运。而《课改记》则以较长的篇幅塑造了王晓华这一坚持理想信念、人格高尚的教师形象。同样轰轰烈烈的课改最后依然流于形式,让教师有了更多的迷茫与无奈,她唯有在“实利主义的风气里,呼唤一种人文关怀的教育。”(高丽君:《疼痛的课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第253页)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才能不愧对教师的职业道义。

高丽君写下了当下教育之切肤“疼痛”,但她不仅仅是为了写“疼痛”而写“疼痛”,她感同身受,痛定思痛,于“疼痛”之后从未放弃希望。捍卫教育的尊严、呵护纯洁的心灵,把最好的滋养给孩子,盼其茁壮成长,更唤起整个社会对教育的关注思考,才是她写作的初衷。这本散文集也有颇具形式意味的创新,借鉴了古代笔记小说的外壳,叙述空间上更加自由,散文与小说元素交叉运用。每篇之间风格统一又有小别,开篇与结尾均以古今中外的诗文点缀,切合主题故事,还增添了文雅之风,可谓朴素之中有精巧。

印象感悟式的批评美文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常常有着对自我艺术感觉的全方位考验和实践,这使得她在文学艺术空间里自由驰骋,淋漓舒展个性,实现自我完成。身兼作家与批评家双重身份的高丽君饱读诗书,对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新锐作品均有很深的涉猎感悟;更对“西海固”的同代作家、艺术家怀着深刻的情感,并写下了诸多批评文章。因此,批评在她的笔下从不是功利的工具,而是真诚地“以心传心”,为许许多多不知名却执着耕耘于这块土地上的“西海固”作家而歌,因为“他们是本土文学的灵魂”,“是一个铁骨铮铮、卑微如芥,却又孜孜不倦、埋头拉车的群体形象”(高丽君:《剪灯书语》,阳光出版社,2016年,第257、258页)。高丽君的批评,形成了以知人论世和情感融入为基底,以印象感悟和分析判断为内容物,最终以散文化的语言、美文的体式进行文本呈现的印象感悟式的批评风格。

如果提起印象感悟式的批评,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现代文学批评大师李健吾所推崇的 “印象主义批评”,这种被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家法郞士称为“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的批评方式被李健吾所承继发扬。他以一个批评家全部的心灵感悟、接受热情、人生经验进入作品,全面拥抱作品的艺术世界,形成“独到的印象,再将这印象适当条理化,形成条例。”(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33页)在体式上更以散漫抒情的随笔体见称,亦将批评视为一种艺术创造。这种批评方法与中国古代文学鉴赏重体悟、重心性的方式有着不谋而合的精神联系。但是将其放置于当下文学批评更学院化、理论化的语境下,则承接乏人,其独特价值常常不被发现,被视为没有理论高度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窃以为,印象感悟式批评恰恰是进入艺术作品的一个必经之路,批评者如果缺乏基本的艺术感受能力,又如何能深入文本做更深层次的探究呢?因此,印象感悟在批评中不但必需,更应该深化,或曰逻辑化这种感受,才能成就好的批评文章。

纵观高丽君批评随笔集《剪灯书语》,字字珠玑,令人慨叹。无论是作者面对经典文学作品的心灵感悟,还是面对“西海固”散文、诗歌、绘画、书法、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的批评,均是尊重自我独有的艺术感觉,或以女性的自由联想,或以书信式的自由倾诉,分析作品亦是表达自己的心境,分享着自我艺术鉴赏和艺术体验的喜悦。作品对女性生存诗学的解读,带有强烈的个人化色彩,随笔式散文的写法,更是烂漫的思想结成一串串收获的果实。这文字的背后凸显出的是为“西海固”这片土地自觉而歌的体恤苍生,有责任感、有济世情怀,不僵化、不做作,真诚温婉的批评家主体形象。

《把灵魂靠在你背上》是典型的高丽君式的批评随笔,文章从个人生活感悟出发,选取了自己的老外婆、杨绛、阿赫玛托娃三个由近及远的女性人物,将读书体验、人生感受融于一处,从这三个命运迥然不同的女性身上投射出惊人的相似,即对善良、丰富、高贵内涵的诠释。老外婆“善良娴静、无怨无悔的一生,如同充满伤痕的生命枯木上顽强盛开的坚毅之花”;杨绛“淡至极致的美丽,生动而深湛的灵魂”;阿赫玛托娃“内心高贵的人,灵魂才有最美的舞姿”。(高丽君:《剪灯书语》,阳光出版社,2016年,第28—32页)作者从生活、从读书而获得的感悟,在了无痕迹的巧妙对接中复原了自我灵魂之依傍的缘由。在作者的诸多文字中,可以明晰地看到印象感悟和情感介入是表达的首要层面,但作者并没有停留在这个层面,而是进一步调动了自己的审美经验与学养积累,分析出作家作品背后的精神内蕴和价值意义指向。这样更好地实践了印象主义批评的方式方法,将批评置于与创作等同的地位去完成创造。

在一篇名为《地椒花开满山坡——西海固女作家创作综述》的文章中,作者显然不同于以往表达个人化的读书感悟,而更偏重于对地区创作的群体现象给予分析解读。作者条分缕析,从“西海固”的文学现象、地域特色入手,由个体及于群体,指出了“西海固”女作家群的现实性特征,作品反映出她们忍辱负重、乐观向上的精神指向,最后从理性高度上概括了其当下特点,即“西海固女作家以女性生活为表现对象的创作,有浓厚的地域特色,具有较强的时代性、现实性、日常性和自觉性,反映了西海固女性生活的多姿面貌,体现了随着社会地位日益提高、经济上拥有话语权的西海固女性们精神生活领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高丽君:《地椒花开满山坡——西海固女作家创作综述》,引自作者微信文章)这一结论的得出,可以看到高丽君掌握了众多女性作家的创作情况,从对其作品感性印象开始,上升到对地域群体创作现象的解析。她对每一个女性作家的充分了解,对她们生活的感同身受,令她做起这样的文章决不是冰冷的学院式的分析论证和数据事实说话,而是如数家珍般地以充沛的情感和爱心,历数她们如地椒花般顽强灿烂的生命力,为文学之花盛开在“西海固”勾勒更美丽的未来版图,以期将批评对文学的促进力量、提示作用更大地发挥出来。

高丽君的批评文字,处处闪耀着作为一个饱含激情、热爱这块土地的批评家的真知灼见和责任感。她时时为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作者发声,使孜孜不倦为文学理想而前行的人不至于太孤独。她也为她那些埋头拉车不问前路的兄弟姐妹们感到深深的悲哀,因为他们痴心不改、忠诚于文学,却不懂得寻找炒作成名的捷径。如泥土一般淳朴、善良的他们,勤劳耕种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却依然执着于对人生理想信念的追求,实乃令人感动。

笔者一直认为,文学是一个巨大的场域,金字塔尖的作家毕竟是少数,而处于塔尖之下的大部分作家才是文学更为广袤的土地。他们还没有成名,没有在文学史这个庄严宏大的概念下袒露出冰山的一角,面对纷繁喧哗的文学现场,他们还没有发声或者仅发出很微弱的声音,或者在为发声而做着默默的准备。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他们思考着、努力着,不时地审度着文学的涵义,不时地迸发出智慧的火花。他们相信文学带给这个社会的力量的不可替代性。尽管这个群体一时还不能够尽善尽美,但是他们相信文学的真实力量,也正构成着当代文学丰厚的沃土层。他们每一道内心的文学笔画,实则构筑了当代文学的图景,没有塔基,当代文学的价值将是缺失的。而身为批评家的人,如果目光仅盯着塔尖,而忽略了塔尖之下更广大的文学力量,无疑也避免不了狭隘主义的框框。而高丽君的印象感悟式批评,正是从生活一线出发,打通了创作与批评间的壁垒。从阅读的真知灼见中得来的鲜活体验,是带着体温的、带着情感投入的活的批评,势必会在当下的文学现场留下其深邃的一笔。

坚守“西海固”,书写“西海固”,为这块土地上向往自由的灵魂而歌。心怀悲悯,舒展性灵,用心灵之水浇灌故乡的土地,势必迎来不可预期的收获。祝福高丽君!更祝福“西海固”绚丽的文学之花永开不败!

王宁,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任辽宁文学院《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编辑室主任,从事文学评论和编辑工作,发表评论文章5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