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二首》赏析解读

沈园二首

陆游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墙上的号子声在暮色中悲鸣,沈园再也不是原来的楼亭。真伤心桥下的春水依然碧绿,当年曾经映照她美丽的身影。

她已经去世整整四十年,沈园的柳树都垂垂老矣不再吐絮吹绵。我也行将入土离开人间,重来凭吊往事依旧泪落潸然。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宋徽宗宣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出生于淮水风雨之中的一条官船上。其时父亲卸任进京,母亲头一夜梦到秦少游,因此取名陆游。

陆游创作丰盛,现存诗九千三百多首。陆游是著名的爱国主义诗人,临终还不忘国家统一:“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另一件最大的心事就是对前妻唐婉的感情至死不忘。陆游二十岁左右,以一只精美的家传凤钗作信物,与舅舅家表妹唐婉定亲。两人青梅竹马,婚后感情融洽。因父母担心陆游荒废学业,逼迫他们分手。

刘克庄听陆游的老师曾温伯(曾几之孙)说,陆游三十岁时与唐婉相遇于沈园,彼此假装素不相识。陆游在墙壁题写了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此后不久,唐婉病逝。陆游对这段感情始终难以忘怀。

六十三岁时,陆游掐菊制囊,面对渐渐黯淡下去的灯光,不禁想起二十岁时同唐婉摘菊作枕的一幕幕往事:“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起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六十八岁时,陆游再游已三易其主的沈园,看见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感慨万千:“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陆游七十五岁时,唐婉已去世四十年整。陆游旧地重游,“不能胜情”,写下了《沈园》二首。

八十一岁时,陆游还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八十二岁时,陆游作了《城南》:“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浸数行墨,尔来谁来拂颓墙。”

八十四岁时,陆游作了最后一首沈园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嘉定二年十二月十九日(1210年1月26日),陆游辞世,享年八十五岁。

“画角”,古代乐器名,相传创自黄帝,或曰传自羌族。形如竹筒,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外加彩绘。一般在黎明和黄昏之时吹奏,相当于出操和休息的信号。

“斜阳画角”,也是诗经起兴一路,引起的情绪是“哀”和“伤心”。

“非复”,是肯定中的否定,物依然是,已然不是。正如同“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哀”和“伤心”,二语重复,加深感情。

“四十年”,是巨大的时间,有杀伤力。时间再长,也不能改变感情。世间自有真情,自有永远。

“此身行作稽山土”,有无限力量,触动内心最深处。无限心事,直抵观者心底。

一个人的感情如果在死后还能萦怀,比如陆游四十年,说明感情是真挚的,不是假的。能作悼亡诗的,必是真诗人。

《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这首诗的大意是,秋天来了,诗人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已经感觉到风吹来的阵阵寒意。于是找出妻子生前亲手缝制的秋衣,翻里翻面,看大看小,都觉得称心如意。物是人非,触目凄凉。这是以绿衣起兴,表达自己悼念亡妻的真情实感。

《绿衣》是悼亡诗的滥觞,为后代开无限法门。这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一脉相承。《诗经·唐风·葛生》也是悼亡之诗,以坟墓上的葛藤起兴,写女子哭悼亡夫:“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晋潘岳在《悼亡诗》中写道,亡妻的衣服上还散发着余香,生平玩用之物还挂在壁上(“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南朝沈约:“屏筵空有设,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

唐元稹:“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李商隐在赴蜀途中悼念亡妻王氏:“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北宋苏轼的妻子王弗去世多年后,苏轼在梦中与她相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北宋贺铸最不能忘怀的是妻子生前在灯下补衣的温馨场面:“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朱彝尊在妻妹去世多年之后,编纂《曝书亭集》。他的朋友就劝告,你的学问道德都不错,如果把怀念妻妹的二百韵《风怀诗》删掉,说不定将来视为经学家,可以陪奉在孔庙之中享受祭祀。朱彝尊表示,我宁可不吃冷猪肉,也要留下这首诗。朱彝尊是真性情,对待爱情生死不渝,对死去多年的妻妹感情历久弥深,直至把它看得比孔孟之道还重要,置于自己的名节之上。

孟姜女哭长城,杞梁妻哭城墙,许娘子发下誓言让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有知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生死不渝的爱情绝唱,可以穿越时空。

情可以存在多久呢?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李清照:“十五年前花月底。”陆游:“梦断香消四十年。”

巨大的感情隐藏在心里几十年,以平实的语言道出,这是现实主义,感情派,似乎是《诗经》一路,不似李白从屈骚浪漫主义而来。

这种感情藏在陆游心里几十年,情不能舍。对后世读者,情不可堪。这足以证明诗词里有穿透时空和刺伤情感的力量。

性情之人,心有共通之处。宝玉“情不情”,故能做出悬崖撒手之事,终归大荒。陆游“情不情”,故能因唐婉之事,终生不提母亲一字一语。

诗词里的情感、思想、道理、规律等,是先在的。陆游对唐婉的情感,在他们的故事发生之前就已存在,只是这种情感在等待载体,等待适合的人和适合的事来承载。

诗是载体,中有感情。这一思想、情感本是世间固有的。有了合适的载体,而又心心相印,就可以借助载体把思想和情感表述出来。而读者借助表达情感的诗词这一载体,又把此一思想(陆游的思想)、此一感情(陆游的感情)挖掘出来,通过心心相印挖掘出来。

陆游思念唐婉,不是主观,不是客观,是主体性实践。诗词是实写,而又赖起兴,架桥,达于理想主义的彼岸,彼岸才有永远。非独死后可至,如唐婉,已达彼岸,真情证成;生者亦可至,如陆游借助诗词桥梁。

打动我们心扉的是陆游唐婉的故事,也包括陆游的诗词。假设陆游唐婉不写诗只有爱情故事,则这种故事世间也太多了,不值得深深打动;唯因诗词传后,更增添这一段故事的内涵,比如唐婉早逝,陆游过了四十年还不忘旧情,更打动我们的恐怕是这后来的四十年、六十年之不变的感情。

时间给诗词增添了力量,打动人心的力量;感情为诗词增添了力量。时间使感情有了厚度。此岸生活的芸芸众生,大千世界,恒河沙数的事件,都是空,本不值得到彼岸去的;借助反思、断喝、诗词、否定各种形式,使人到彼岸。

生命的共感,孕育出对于一切存在(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存在)的手足之情,贾宝玉情不情,陆游“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陆游和唐婉的夫妻情爱,在死后早已经化作有情无情万物包括你我的组成部分,借着前世后世的因缘,生生不息,四季轮回。

“此花”是不见了,“彼岸花”永在。“沈园”感动你我,你我之后也依然会打动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