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春景》解读赏析

蝶恋花·春景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儿已经凋谢,杏子又青又小。燕子掠水低飞,村上人家绿水环抱。枝上的柳絮被风吹得越来越少,可是无边无际的到处都是茂盛的芳草。

谁家的秋千在春风里飘摇,小径上行走的诗人禁不住驻足,听青春少女发出的阵阵欢笑。笑声渐远不再听到,只剩下多情的行人徘徊懊恼。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十二月十九日出生。他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同属“唐宋八大家”。苏轼的诗、词、赋、散文均成就极高,且善书法和绘画,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

苏轼的散文与欧阳修一起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一起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一起并称“苏辛”,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京(后为蔡襄)并称“苏黄米蔡”。苏轼继承韩愈“以文为诗”,别开生面,“以诗为词”,将在当时被普遍视为“小道”、“诗余”的词,提高到与诗相等的地位。

王安石变法时,苏轼对新法进行了全面批评,随后被外放出任杭州(今浙江杭州)、密州(今山东诸城)、徐州(今江苏徐州)、湖州(今浙江湖州)、登州(今山东蓬莱)等地地方官。他兴修水利,救济灾民,为老百姓做了大量好事。

出任密州知府时,父、母、妻俱已过世,苏轼为去世多年的妻子作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绝唱。当时亲人中只有弟弟苏辙任职历城(今山东济南),中秋夜苏轼作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词句,“兼怀子由”,主要是怀念谁不言自明。宋神宗明白苏轼的心意,赦免了苏轼。

元丰二年(1079),苏轼被人弹劾投入狱中,这就是“乌台诗案”。苏轼以为自己必死,就写了绝命诗给苏辙:“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前生未了因。”这首诗再次打动宋神宗,苏轼被赦免,次年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

苏轼在黄州近于流放,“亲友绝交,疾病连年,饥寒并日,人皆相传已死”、“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初到黄州暂居定惠禅院:“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后来他在黄州开垦荒地,自号“东坡”,有归隐之意,准备像陶渊明那样生活下去:“只渊明,是前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后从黄州迁汝州,途经江宁(今江苏南京)时,王安石亲自到江边迎接,并劝苏轼在江宁买田。苏轼素有经世济民之心,虽然政治上屡受打击,但要归隐山林,仍难下决心。

元丰八年(1085),神宗去世,年幼的哲宗继位,反对新法的高太后听政,起用司马光为相,苏轼被召还朝,相继担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并做过短期的吏部、兵部、礼部尚书。

苏轼反对王安石激进的革新主张,但是经过多年地方历练,也看到了新法的可取之处。现在回朝后又坚决反对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甚至当面斥责司马光为“司马牛”。随后再次被贬出任杭州、颍州(今安徽阜阳)、扬州(今江苏扬州)、定州(今河北定县)等地地方官。

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重新起用新党。苏轼又先后被贬往惠州(今广东惠州)、儋州(今海南儋州)。在惠州时,“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表现出随遇而安的旷达。

建中靖国元年(1101),宋徽宗继位,苏轼遇赦北归,途经琼州海峡,连日风雨突然停止:“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为自己画像题诗:“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在回京途中病逝于常州(今江苏常州),终年六十六岁。

这首词作于何时何地,已不可详考,有密州、黄州、定州、惠州时期等诸多说法。只知苏轼晚年在惠州时,曾叫随行的侍妾王朝云唱这首词。

《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北宋惠洪《冷斋夜话》:“东坡渡海,惟朝云王氏随行,日诵枝上柳绵二句,病极,犹不释口,东坡作西江月悼之。”朝云在惠州时已去世,此处“渡海”有误,但朝云与这首词的关系大概是真实的。

十二岁就追随苏轼的朝云,曾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而获苏轼称赞:“知我者,唯有朝云也。”朝云深知苏轼心意,对柳絮随风漂泊的无可奈何之情有深刻的理解,所以“病极犹不释口”。

这首词所描写的景物,不像是南方惠州的景象,倒似是北方景象。早在几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先民就知道燕子秋去春回的飞迁规律。《淮南子》中有“燕雁代飞”之说,认为燕、雁的季节迁移是先后相继的:大雁9—10月南飞,小燕10—11月飞向南方;来年春天,大雁1—2月北飞,小燕3—4月从南方飞向北方。黄河流域民谚:“大雁不过三月三,小燕不过九月九。”也就是燕子在北方有六个月时间。燕子无论迁飞多远,也能够靠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返回故乡:“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青杏”,是未成熟的杏子。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四月八日》:“唯州南清风楼最宜夏饮,初尝青杏,乍荐樱桃,时得佳宾,觥筹交作。”

“绕”,绿水人家,是燕子在绕,也是绿水在绕。

“又”,表明絮飞花落,非止一次,有思乡之感。

“行人”,就是作者自己。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悄”,寂静无声的意思。少女荡罢秋千离去,欢笑声也随之而去。

“多情”,行人驻足多时,自是多情。

这首词描写的花褪残红、青杏初结、燕子飞回、柳絮吹尽等,都是北方暮春景象。苏轼由此词风吹柳絮起兴,想到其他花草也同样会被风吹播种,所以处处自然会有花草。自己屡遭贬谪,迁徙各地,而不能像燕子一样返回故乡,这境遇和随风飘飞的柳絮何其相似。这种心境与自己被远谪到万里之遥的岭南“不辞长作岭南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心境是一脉的。

花褪残红的衰败与青杏的生长,是一种对比;枝上柳绵的渐少与绵绵不绝的芳草,又是一种对比;墙里佳人的无情与墙外行人的多情,更是一种对比。而燕子回来,一是喜悦,一是感伤,见出生命的短暂与长久。

苏轼一生经历坎坷,饱经沧桑,有惜春迟暮之情,有感怀身世之情,有思乡报国之情,有对年轻生命的向往之情,等等。仍“多情”地追求理想,执着人生,因此勾起他对美好华年的向往,或者是对君臣关系的联想。而佳人年轻单纯、无忧无虑,既没有伤春感时,也没有为人生际遇而烦恼,真可以说是“无情”。

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的官员王定国,被贬“海上”(今属广西)五年,侍妾柔奴随行。归来后,王定国气度从容,柔奴更加清秀美丽。“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为此作了一首词:“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在经历一生颠簸后说:“九死南荒吾不悔”,这是继承屈原志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天涯何处无芳草”也是化用《离骚》“何所独无芳草兮,又何怀乎故宇”之意。只要随遇而安,哪里不可以安家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天人之“隔”,人在彼岸。“不知天上宫阙”,是与皇帝之“隔”。“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是与旧友“隔”,与旧题“隔”。

行人与佳人一墙之隔,诚可谓咫尺天涯,“咫尺画堂深似海。”一墙之隔的一次极为平常的遭遇,也是“情不情”与“情情”的遭遇,这是人生的一种常境。行人的“有情”,遭遇佳人的“无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中无可奈何,所以行人“恼”了。

“墙里秋千墙外道”,那阻隔“有情”与“无情”沟通的,不仅仅是绿水环绕的围墙,而更是人们的“心墙”。

绿水之内,环以高墙,挡住了行人的视线,却挡不住少女的青春,也挡不住行人对青春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