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衰不可常
盛衰不可常
【原文】
东坡谓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1]。予每读书史,追悼古昔,未尝不掩卷而叹。伶子于叙《赵飞燕传》,极道其姊弟[2]一时之盛,而终之以荒田野草之悲,言盛之不可留,衰之不可推[3],正此意也。国初时,工部尚书杨纷长安旧居,多为邻里侵占,子弟欲以状诉其事,玢批纸尾,有“试上含元基上望,秋风秋草正离离[4]”之句。方去唐未百年,而故宫殿己如此,殆于宗周《黍离》之咏矣。慈恩寺塔有荆叔所题一绝句,字极小而端劲[5],最为感人。其词曰:“汉国河山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旨意高远,不知为何人,必唐世诗流所作也。李峤[6]《汾阴行》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明皇闻之,至于泣下。杜甫《观画马图》云:“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云:“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元微之《连昌官词》云:“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闼树宛然。”又云:“舞谢欹倾[7]基尚存,文窗窈窕纱犹绿。”“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凡此诸篇,不可胜纪。《飞燕别传》以为伶玄所作,又有玄自叙及桓谭跋语[8]。予窃[9]有疑焉,不唯其书太媟[10],至云扬雄独知之,雄贪名矫激,谢不与交;为河东都尉,捽辱决曹班躅,躅从兄子彪续司马《史记》,绌子于无所叙录,皆恐不然。而自云:“成、哀之世,为淮南相。”案是时淮南国绝久矣,可昭其妄也。因序次诸诗,聊载于此。
【注释】
[1]不可得而知:不可能会提前预知。[2]其姊弟:赵飞燕姐妹赵合德。[3]推:改变。[4]离离:盛多貌,此处指草木茂盛的样子。[5]端劲:端正有力。[6]李峤:唐朝诗人,字巨山。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对唐代律诗和歌行的发展有一定影响。和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其诗绝大部分为五言近体,风格近似苏味道而文采更甚之。[7]欹倾:歪倒,歪斜。[8]跋语:文章或书籍正文后面的短文,说明写作经过、资料来源等与成书有关的情况。[9]窃:谦词,代指自己。[10]媟(xiè):轻慢。
【译文】
苏东坡认为一个国家的衰败、兴盛、成功和失败是不能够提前预知的。我每次阅读史书时,追念哀吊古代的往事,从来没有不合上书卷后感叹不已的。伶玄写的《赵飞燕传》,详细记述了赵飞燕和她妺妺赵合德拥有一时的荣盛,但最终葬身于荒郊野外的悲剧,论述了兴盛虽然美好但却不能够长久,衰败没落是不可以提前推测预知的,这正和苏东坡表达的意思一样。北宋初年,工部尚书杨玢在长安的旧居,大多数房屋都被邻里所侵占,他的后人想要因这事递状纸告状,杨玢在状纸的结尾处写上了一句“试上含元基上望,秋风秋草正离离”这样的话。刚刚距离唐朝灭亡还不到一百年,但是原先的宫殿已经这样破败不堪,接近于《黍离》抒发的亡国之情了。在慈恩寺塔上有荆叔题写的一首绝句,字很小但却端正刚劲,内容特别的感人。这首绝句写道:“汉国河山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这首诗的寓意高远深沉,却不知何人所作,但一定是唐朝的诗人所作的。李峤在《汾阴行》中写道:“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唐明皇听到这首诗后,竟然伤感地流下了眼泪。杜甫在《观画马图》中写道:“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想起往日玄宗皇上巡幸新丰宫,车驾上羽旗在天空中向东飘扬。腾飞跳跃精良好马有三万匹,每一匹马的筋骨与图画中的很相似。你没看见金粟堆前松柏林里,马匹跑光只看见林鸟啼雨呼风)。在《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写道:“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先帝的侍女大约有八千人,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姿是最好的。五十年的光阴就像是翻一下手掌,连年战乱烽烟弥漫,朝政昏暗无常。那些梨园子弟全都离开了,只剩下李二娘的舞姿掩映冬日的寒光)。
元稹在《元昌宫词》中写道:“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闼树宛然。”(长安和洛阳安定后六七年,他又回来找寻自己在连昌宫边的家舍,只见庄园已烧毁,只剩下枯井,宫树还在但宫门紧闭)。又写道:“舞谢欹倾基尚存,文窗窈窕纱犹绿。”(歌舞楼台全部倾倒只剩下房基;雕花窗子的窗纱犹绿)“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记得当年上皇偏爱临近台阶的花朵,那赏花时安坐的御榻依然横斜在那里)“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等等,像这类的文章,数不胜数。
《赵飞燕别传》被认为是伶玄所写,还有伶玄的自叙和桓谭跋语。我私下里对此有怀疑。不只是因为这书太轻慢,至于说到唯独杨雄了解伶玄,而杨雄贪图名利性情骄躁,伶玄拒绝和他交往;伶玄担任河东都尉时,殴打羞辱了决狱官班躅,班躅的堂兄的儿子班彪续写司马迁的《史记》,以伶玄没有好的着作为理由,没有收录伶玄的作品,恐怕都不是这样。伶玄曾说:“成帝、衰帝的时候,我做淮南相。”根据考察这个时期,淮南国已经灭亡很久了,可清楚地知道伶玄是在胡说。因此我摘录了这些诗,记录在这里。
【评析】
一个国家的兴盛与衰败都是暂时的,兴盛到极点必然是衰败的开始,衰败的极点也就是兴盛的起点,国家的兴盛与衰败是变化的,是不可预知的。正如文章中所说到的“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文章中,洪迈为论述“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这一观点,引用了诸多例子进行了论证。赵飞燕姐妹虽拥有一时荣盛,但是终究葬身野外;昔日玄宗皇帝巡幸新丰宫,羽旗飘扬良马万匹,可最终全部化为乌有;先帝侍女八千,公孙大娘舞剑,可五十年后,战乱频繁朝政衰败等等,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文中还记载了慈恩寺塔上荆叔所题的一首四绝诗:“汉国河山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洪迈说此诗“旨意高远”,但是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也,洪迈推断“必唐世诗流所作也”。而在荆叔的这首诗中算是说尽了“盛衰不可常”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