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不可儇薄语》经典解读
不可儇薄语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此则承接上篇而来,但是此则的意思却更加明显,王国维要求词人对待词的态度要严谨庄重,不可轻薄,以免失了自己的身份。
《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前身,《会真记》中张生考中状元之后并没有回来成就崔莺莺佳人才子的美梦,而是始乱终弃,为求富贵,抛弃了崔莺莺。面对这个故事,人们往往痛恨张生的薄情负心要多于张生的虚伪功利。
《水浒传》中的黑老大宋江,性格暴躁残忍,不信且看宋江杀阎婆惜那一段描写:“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
不管这妇人如何对他宋江不起,作为一个男人,宋江也不该杀昔日的情妇阎婆惜杀得如此薄情寡义、酣畅淋漓,脸不变色心不跳的理所当然。
宋江不仅残暴,城府却极其深险,明明是造反,却只反官不反帝,被皇帝招安,害得自己的弟兄尸横遍野。面对宋江,人们最反感的就是他的深险,而不是他的残暴。
王国维从这两则故事中,告诉大家一个道理,人们记忆深刻的总是你做得最恶劣的事情。
从这个朴质的道理中,可以看出读者是极其善良和宽容的。王国维于是奉劝那些写艳词的词人,你们写艳词就写艳词吧,可是千万不要在词中写一些轻浮的言语,这样便会教词品格低劣。
比如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最后两句,诗人说他出去闲逛,遇到美人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就说我出去寻找春天,结果遇到了你这位美人,你比春天更风情万种,我是为了你而回来呀。
这两句读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忍。遇见佳人便胡乱挑逗,感觉龚自珍不像个文人,而像是见美就起色心的流氓。怪不得王国维要说“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
这也是柳永不被王国维所喜欢的原因。
“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王国维说他读柳永和康与之的词也是这样的感觉,并在此句中也列出了正面教材欧阳修、范仲淹作对比。
王国维在境界之说里面就强调情景须真。他说的真,不仅仅是自己一时的情感之真,比如此则龚自珍的诗,就是他遇到佳人一时性情所至的真情实感,不管怎么轻薄,都是此时他的感受。但是这样的真情实感和王国维境界说中的真情实感是有区别的。
王国维在境界说中所说的真,更多的还是“以赤子之心”“以血书者”感情的崇高之真,是让文学上升为哲学的高度,以文学情感之真,对人生本质、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是用自己真实的情感和人类的痛苦相通相融,最终依靠文学的修为和表达,解决人类的思想问题,摈除所有人的人生烦恼和痛苦。
文学在王国维看来承载了伟大的力量,如圣女般高洁尊贵,是不可随意侮辱戏谑的。
【注】
儇薄,轻薄浮滑。
《会真记》,即传奇《莺莺传》,作者为唐人元稹(779-831),字微之,别字威明,河内(今河南洛阳)人。后世戏曲作者以其故事人物创作出许多戏曲,如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等。
龚自珍,字定庵,清代思想家、文学家,是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及改良主义的先驱者。他对清朝的思想统治不满,不愿和统治者合作,终于在鸦片战争前一年辞官回家。他的诗文主张“更法”“改图”,揭露清统治者的腐朽,洋溢着爱国热情。此引为《己亥杂诗》第三百一十五首,见《定庵续集》。
康与之,字伯可,南宋词人。南渡后居嘉禾(今浙江嘉兴)。依附秦桧,为秦门下十客之一。其词多应制之作,歪曲现实,粉饰太平,但音律严整,讲求措词。代表作为《卜算子》《玉楼春令》《长相思》《金菊对芙蓉》《风流子》《减字木兰花》《满江红》《忆秦娥》《昨梦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