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豪词之胸襟》经典解读
豪词之胸襟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唐宋流行之文体,特殊之格式,诗庄词媚,恰似如此。
诗的格式,读起来觉得有充足的阳刚之气。
词的格式,长短之句,紧搭慢连,好似说话有了节奏,便委婉起来,读起来觉得它是柔的、是媚的。
而宋词的格式,我觉得,正是成就苏东坡、辛弃疾之妙处。
格式是柔的,而苏东坡和辛弃疾的字是刚的。
太柔,则阴气深沉,久读之似处雨季,身泛霉味;太刚,则阳气太盛,亮光灼人,久读之似觉身处烈日,缺乏温存。
苏东坡和辛弃疾之词,正是文字和格式的完美结合,刚柔相济。
虽然都属于豪放派,但是两人的感觉又是迥然不同的。
苏东坡是乐天旷达的,有儒家入世之为官的责任,却也有道家出世之被贬的逍遥。
词之于苏轼,还不能完全地读出他的性格。
脍炙人口的《赤壁赋》,便是他内心挣扎而终得解脱的一脉血性之流动。
主客的问答,骈文多采用的手法,就是苏东坡与自我的对话。
客曰之问,也是被贬的苏东坡自己的问题:“‘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功名难立,英雄易老,时光易改,正是所有入世之人的烦恼。
下面的回答甚是精彩,这才是豪迈旷达之东坡。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里更多的是在讲庄子的审美哲学。人活着,对于万事万物其实都可以审美。生和死不过是你生命中必须经过的阶段,应平等待之,既是苟念于活,又何惧于死活,不管是如何境遇,其实在死之前来回忆,它都是属于你的特殊之经历,既是如此,应皆赏之,既皆赏之,也乃美之。
他对儒家的体悟似乎比孔子多了一份逍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陶渊明归隐于野,看起来更像是不负责任地逃。他的逍遥不是陶渊明归隐田园的闲情雅致和沾沾自喜,他的逍遥就是内心的自由。
无论是做官还是被贬乡野,他的心境都是自然清新的。
他对道家的感觉似乎又比庄子多了一份对社稷苍生的责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他,每在朝廷要用他的时候,他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辛弃疾更多的是血气方刚的豪迈、英雄主义的浪漫。军旅生涯为他的词注入了太多因坎坷而生的感叹,一腔忠心耿耿却难尽忠于国的愤怒,以慷慨之悲歌来散尽心中之郁结。
如果说苏东坡的豪迈还带着丝丝娟秀的文气,那么辛弃疾的豪迈便是完全的踏踏实实的英武之气。
难得一个武将,在武艺高超的同时,也能用词来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得如此真实自然。
如果说苏东坡的词充满了哲人的智慧,那么辛弃疾的词就是一首英雄的壮歌。
写词便是写自己。
性格在一方面自然凌驾于文采之上,却又造就了这不朽之清歌。
所以,王国维要说如若没有苏东坡和辛弃疾这样的胸襟,而去模仿他们,就是东施效颦,只增笑耳。
【注】
东施效颦,典出《庄子·天运》,指盲目从表面形式上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