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林小缀
一 刘禹锡诗误入杜牧集
李錞《李希声诗话》有“唐诗一诗传为两人例”条,指出:唐人诗流传讹谬,有一诗传为两人者,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既曰王维,又曰李嘉祐,以全篇考之,摩诘诗也。又,“楚乡寒食梅花时,野渡临风驻彩旗。草色连云人去住,水纹如縠燕差池。”既见杜牧集中,又刘梦得外集作八句,其后云:“朱轓尚忆群飞雉,青绶初联左顾龟,非是湓城白司马,水曹何事与新诗。”考其全篇,梦得诗也,然前四句绝类牧之。
考《樊川诗集》卷四录此诗,题为《江上偶见绝句》,“梅花时”,杜集作“桔花时”、“燕差池”,杜集作“燕参差”。四部丛刊印董氏景宋本《刘梦得文集·外集》卷五亦收此诗,题为《酬窦员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韵》,文字与李錞所记,略有出入:“梅花时”,刘集作“桔花时”;“朱轓”,刘集作“朱轮”;“青绶初联”,刘集作“青绶初悬”;“白司马”,刘集作“鱼司马”。此外“水曹何事与新诗”句下,附有原注:“时自水部郎出牧。”
李錞云:“考其全篇,梦得诗也。”这个结论,是可信的。笔者补充两点意见:
其一,刘禹锡诗全题为《酬窦员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韵》,点出人、时、地和写诗的原因。详全篇诗意,和题意全合。“彩旗”、“朱轮”,表明窦员外使君的身分。“野渡临风”,紧扣题上途次松滋渡的地点。“水曹”,即原注所谓的“水部郎”,和题上的窦员外(即水部员外郎窦常)亦切合。结句“水曹何事与新诗”,回应题面“先寄示四韵”。由此可见,诗题和诗篇,都不可能是好事者所伪托。
其二,刘禹锡的《酬窦员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韵》,还可以和其他的酬唱诗相印证。《刘梦得文集》卷四有《郎州窦员外见示与澧州元郎中郡斋赠答长句二篇,因而继和》,《刘梦得文集·外集》卷五有《酬窦员外郡斋宴客偶命柘枝因见寄兼呈张十一院长和元九侍郎》,题下原注:“员外时兼节度判官,佐平蛮之略。”《酬窦员外旬休早涼见示》,题下原注:“时奉书报诘朝有宴。”这里的窦员外,指窦常,《唐书》有传。他与刘禹锡唱和的这些诗及其原注,可以约略见出他出牧的前后经过,可证《酬窦员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韵》决不会是杜牧作品。
窦常的原诗《之任武陵寒食日次松滋渡先寄刘员外》:“杏花榆荚晓风前,云际离离上峡船。江转数程淹驿骑,楚曾三户少人烟。看春又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幸得桂山当郡舍,在朝常咏卜居篇。”更是刘禹锡和诗的明证。
樊川集中的《江上偶见绝句》,题与诗,看不出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因此,笔者认为:刘诗流传后,人爱其前四句,单独撷出传诵。原题太长,不易记;不知何许人,漫题《江上偶见绝句》,以后才慢慢误入杜牧集中。
二 “犹忆当年草上飞”一诗非黄巢作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沿袭”门有“陈去非黄巢诗意同”条,云:“唐黄巢既败,为僧,投张全义,舍于南禅寺。有写真绢本,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全唐诗》卷七百三十三收录这首诗,题为《自题像》,附注:“陶谷《五代乱离记》云:巢败后为僧,依张全义于洛阳,曾绘像题诗。人见像,识其为巢云。”
按:陶谷《五代乱离记》一书已佚。《全唐诗》编者的附注,乃是根据宋王明清的《挥麈后录》和吴曾《能改斋漫录》的记载。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五“黄巢马明儿李顺皆能逃命于一时”条,云:“顷见王仁裕《洛城漫录》云张全义为西京留守,识黄巢于群僧中,而陶谷《五代乱离记》云巢既遁免,祝发为僧,有诗云:‘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危栏看落晖。’”赵与时的《宾退录》亦有类似的记载:“陶谷载黄巢遁后为僧,尝有诗曰: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栏看落晖。”
详较诸家载述,事与诗,均互有异同。其实这都是摭拾传闻的结果,不足征信;而吴曾亦未予详考,以假当真。
最先揭出这个秘密的,是宋人赵与时。他在《宾退录》中,指出这首诗乃是摭袭元稹《智度师二首》的诗句而写成的。清人宋长白的《柳亭诗话》卷五“山上飞”条也写道:“此乃元微之赠智度禅师诗,共二首,窜易成章,以资口实,王仲言不加考订,笔于《挥塵录》(企按:当为《挥麈后录》,仲言即是王明清。)”
证之唐史及元稹诗,足见赵、柳二位其言不诬,“犹忆当年草上飞”一诗,确非黄巢所作。
黄巢起义失败后,死于莱芜狼虎谷,史载极为明确。《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据《续宝运录》、《旧唐书·僖宗纪》、《旧唐书·黄巢传》、《新唐书·黄巢传》等书记载,写下如下的史文:“甲辰(企按:指僖宗中和四年六月之甲辰日),武宁将李师悦与尚让追黄巢至瑕丘,败之。巢众殆尽,走至狼虎谷。丙午,巢甥林言斩巢兄弟妻子首,将诣时溥,遇沙陀博野军,夺之,并斩言首以献于溥。”(参见该卷《考异》)陶谷、王仁裕、赵与时、王明清、吴曾等人转相钞撮,提供的一鳞半爪的材料,并不是驳正前史的有力证据,因而,黄巢遁而为僧,作“犹忆当年草上飞”诗,也就成为不根之谈。
再则,赵与时、宋长白拈出元稹《智度师二首》,确是找到了好事者作伪的老脚本。不妨把元稹这两首诗摘出来,共赏之:
四十年前草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
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
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
元稹诗下的着重点,是笔者加的。
前人作诗,语、意与他人偶合者,时或有之;袭用个别词语、诗句或诗意者,也时或有之。但是,象陶、王、吴诸人所记载的黄巢诗,与元稹《智度师二首》基本雷同的现象,实属少见。王士祯说过:“小说杜撰称其遁去为僧,依张全义于洛阳,曾绘己像,题诗云:‘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按此诗乃元微之赠智度师绝句,特改首句‘三陷思明三突围’为之耳。此宗陶谷,刘定之说。《癸辛杂识》又云雪窦禅师(企按:王氏误记,此说乃见之于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七。)《宾退录》亦已辨之,为此言者,真乱臣贼子之尤也。”(见《带经堂诗话》卷二十四)王士禛的记载,和赵与时、宋长白的说法一致,正好说明:好事者偷了元稹的诗意、诗句,把二首凑合成一首,略事点窜,改易几个字面,托名为黄巢诗,妄图蒙混世人。又有好事之徒,题此诗于“写真”(这个绢本“写真”是否存在,也值得怀疑)上。吴曾竟也信以为真,记录入《能改斋漫录》,后人又编入《全唐诗》,遂成疑案。
三 虞世南《应诏嘲司花女》辨
《全唐诗》卷三十六收录虞世南《应诏嘲司花女》,诗云:“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
这首诗,出于《隋遗录》,题目是后人加的:
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騃冶多姿,帝宠爱之特厚。……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义,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儿半未成(下略)。”上大悦。
《隋遗录》,旧题颜师古撰。书后附无名氏跋语一则,自谓会昌中,僧志彻得于瓦棺寺阁之荀笔中,题《南部烟花录》,为颜公遗稿。取隋书校之,多隐文。后乃重编为《大业拾遗记》。原本缺者,凡十八九,悉从而补之。以上均为无名氏所言。则可知无名氏止云《南部烟花录》和《大业拾遗记》,根本没有提到《隋遗录》这个书名,或许又有人在传钞、刊刻时改为《隋遗录》。这无疑是一部伪书。张心澂《伪书通考》汇集了姚宽《西溪丛语》、胡应麟《四部正讹》以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三的材料,确定此书是伪书,极有说服力。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也说:
本文与跋,词意荒率,似一手所为,而托之师古,其术与葛洪之《西京杂记》,谓钞自刘歆之《汉书》遗稿者正等。然才识远逊,故罅漏殊多,不待吹求,已知其伪。
书伪,诗亦伪。《应诏嘲司花女》一诗,当是伪托者自作,假名虞世南。这首诗已入俗语,格调鄙亵,和现存虞世南其他诗作的风调,绝不相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三云:“其中所载炀帝诸作,及虞世南赠袁宝儿作,明代辑六朝诗者,往往采掇,皆不考之过也。”而清人复又把它辑入《全唐诗》中,尤为不考之过也。无怪乎胡震亨要发出浩叹:“辑唐诗非捃采难,鉴辨难!”而《全唐诗》采自传奇小说的诗作,混淆纠缪,又不知有多少!
四 陈叔宝《小窗》诗乃方棫作
《隋遗录》云:“后主复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诗云:‘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按《全唐诗》卷七百七十五收录方棫《失题》诗,云:“午睡醒来晚(下略)。”题下附注:“一作陈叔宝诗。
唐宋小说家,除托名伪作诗篇外,还往往附会唐人诗讹作小说人物的作品。唐宋传奇小说中,不乏其例。《隋遗录》将方棫诗当作陈后主诗,即其一例。宋蔡居厚《诗史》(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卷下)已予指出:“《南部烟花录》文理极俗,又载陈叔宝诗,云:‘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此乃唐人方棫诗,非陈叔宝作,兼六朝人大抵不如此。”姚宽的《西溪丛语》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他说:“《南部烟花录》文极俚俗,又载陈后主诗云:‘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此乃唐人方棫诗,六朝诗语不如此。《唐书·艺文志》所载《烟花录》记幸广陵事,此本已亡,故流俗伪作此书,与裴铏《传奇》载秦人事及赋唐俚诗无异。”姚宽后于蔡居厚,且于文字又略同于《诗史》,想来他的见解,或即自蔡氏来,不过未加说明罢了。
五 《长相思》“深画眉”实非白居易词
《全唐诗》卷八百九十录白居易《长相思》两首,其二云:“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林大椿辑《唐五代词》,亦录此词,题白居易作。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张宗橚《词林纪事》、朱彝尊《词综》也都以为《长相思》“深画眉”为白傅作,黄昇还说:“闺怨一词,非后世作者所及。”
然而,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一引《词苑》,却谓《长相思》“深画眉”词是吴二娘作。杨慎《升庵诗话》卷四“吴二娘”条云:“吴二娘,杭州名妓也。有《长相思》一词,云:‘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间时,花枝难似伊。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杨慎所记吴二娘词之前阙,不可信。因为唐宋时代流传之吴二娘词,上下片勾连紧密,过片自然;而杨慎所记前阙“深花枝”四句,和后阙“巫山高”四句,了不相涉。吴二娘《长相思》词出现异文,自杨慎始,这有两种可能:一,杨氏误记;二,杨氏杜撰。尽管如此,《长相思》(中有“暮雨潇潇郎不归”句)一词,乃吴二娘作,前人已经注意到。
考白居易《听弹湘妃怨》诗云:“玉轸朱弦瑟瑟徽,吴娃徵调奏湘妃。分明曲里怨云雨,似道潇潇郎不归。”原注云:“江南新词有云:暮雨潇潇郎不归。”又,白居易《寄殷协律》:“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原注:“江南吴二娘词曲云:暮雨潇潇郎不归。”白居易诗及其原注,讲得很明白,“暮雨潇潇郎不归”,乃是吴二娘词曲中的句子。《长相思》“深画眉”并非是白居易的作品,灼然可见。诸书以《长相思》“深画眉”为白居易词,俱系误记,并当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