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宫词》札迻
唐王建百首《宫词》,国内还没有人为它们作过新注。浦江清曾打算做这项工作,久而未成(见《浦江清文录·花蕊夫人宫词考证》)。笔者鉴于王建《宫词》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史学价值,因而查证文史典籍,就王建《宫词》中涉及名物、典章制度、宫廷习俗的诗句,酌作笺证、考辨。陆务观有注诗诚难之语。笔者不敢贸然抛出浅陋之作,先作《王建〈宫词〉札迻》(诗的序次,文字均据一九五九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排印本《王建诗集》卷十《宫词一百首》),求正于治唐诗的方家,容日后删谬增益,再完成百篇笺稿的任务。
第一首
蓬莱正殿压金鳌,红日初生碧海涛。
开着五门遥北望,柘黄新帕御床高。
蓬莱 指蓬莱宫。唐人诗或用以指海外仙山的宫殿,即仙境,如白居易《长恨歌》:“蓬莱宫中日月长。”或用以直指长安的大明宫,如杜甫《秋兴八首》:“蓬莱宫阙对南山。”王建这首诗里的蓬莱宫,正是指的大明宫,因为唐代长安大明宫,又名蓬莱宫。王溥《唐会要》卷三十:“龙朔二年,修旧大明宫,改名蓬莱宫。长安元年十一月,又改曰大明宫。”程大昌《雍录》卷三:“龙朔二年,高宗染风痹,恶太极宫卑下,故就修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取殿后蓬莱池为名也。”
大明宫的正殿,宋人程大昌的解释是错误的。他的《雍录》卷三云:“夫正殿者,宣政也。”竟以宣政殿为大明宫的正殿。考宋敏求《长安志》卷六云:“丹凤门内当中正殿曰含元殿。”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丹凤门内正衙曰含元殿。”王建《宫词一百首》第一、第二两首,均是描写含元殿的景色,从诗意紬绎,亦可证明大明宫的正殿当以含元殿为是。
五门 《唐六典》卷七:“大明宫在禁苑之东南,西接宫墙之东北隅。南面五门:正南曰丹凤门,东曰望仙门,次曰延政门,西曰建福门,次曰兴安门。”诸书记载均同,不赘述。
含元殿建筑在龙首山山坡上,殿基极高,从大明宫南面五门向北遥望,皇帝的宝座高高在上,所以诗的下半首云:“开着五门遥北望,柘黄新帕御床高。”康骈《剧谈录》云:“含元殿,国初建造,凿龙首山以为基址,彤墀扣砌,高五十余丈。”“殿去五门二里,每元朔朝会,禁军御仗,宿于殿庭,金甲葆戈,杂以绮绣,文武缨佩序立,蕃胡夷长,仰观玉座,如在霄汉。”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说得更清楚:“大明宫在禁苑东偏,旧太极宫后苑之射殿,据龙首山。龙首山长六十里,来自樊川,由南而北,行至渭滨,乃折向东,头高二十丈,尾渐下,可六七丈,汉之未央据其折东高处,故宫高出于长安城上。大明宫又在未央之东,其基愈高,故含元殿基高于平地四丈。”(企按:韦述《两京新记》引《玉海》、《太平御览》,均作“高于平地四十丈”。)据此数证,可以知道“御床高”的缘故了。
第二首
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八诏蛮。
上得青花龙尾道,侧身偷觑正南山。
八诏蛮 各本均同。惟《全唐诗》于“八”字下附校语:“一作六”,当以“六诏蛮”为是。
六诏蛮,是唐代南诏蛮的别称。《新唐书·南蛮列传》:“南诏,乌蛮别种也。夷语王为诏,其先渠帅有六,自号六诏。”王溥《唐会要》卷九十九:“南诏蛮,本乌蛮之别种也,姓蒙氏。蛮谓王为诏,其先有六诏,各有君长。……开元二十六年,封其子皮罗阁越国公,赐名归义。其后以破西洱蛮功,敕授云南王。归义渐强,五诏浸弱,剑南节度使王昱受其赂,迸六诏为南诏。”唐窦滂《云南别录》(此书《新唐书·艺文志》和《宋史·艺文志》均有著录,近人向达《唐代纪载南诏诸书考略》以为其书“久已不传”。其实不然,近见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出版的《云南古佚书钞》,收有窦滂《云南别录》):“开元二十六年九月戊午,册南诏蒙归义为云南王。归义之先,本哀牢地,属姚州之西。东南接交趾,西北接吐蕃。蛮语谓王为诏,先有六诏,曰蒙舍,曰蒙越,曰越析,曰浪穹,曰样备,曰越澹。兵力相埒,莫能相壹。历代因之,以分其势。蒙舍最在南,故谓之南诏。高宗时,蒙舍细奴逻初入朝,细奴逻生逻盛,逻盛生盛逻皮,盛逻皮生皮逻阁。皮逻阁浸强大,而五诏微弱,会有破西洱蛮之功,乃赂王昱,求合六诏为一。昱为之奏请,朝廷许之,仍赐名归义。”
南诏在唐玄宗天宝年间,又背唐自立,国号大蒙。四十余年,唐王朝不能控制它。直到唐德宗贞元十年,才又归唐。这一年,朝廷派御史中丞袁滋为册南诏使,诏赐蒙异牟寻铸印一,用黄金、银为窠,其文字为“贞元册南诏印。”(见《唐会要》卷九十九“南诏蛮”条,《册府元龟》卷九百六十五外臣部封册门)贞元十四年,蒙异牟寻遣酋望大将军王邱等各贺正,兼献方物,贞元十九年春,德宗临含元殿,授南诏朝贺使杨镆龙武试太仆少卿兼御史。宪宗时代,又于元和二年、七年、十年等多次遣使朝贺。正是六诏蛮来归唐王朝的这段时间内,王建在朝任职,所以诗中描写的情景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
青花龙尾道 是从平地登上含元殿的通道,极宽大,极高敞,规模宏丽。程大昌《雍录》卷三云:“龙尾道者,含元殿正南升殿之道也。贾黄中《谈录》云:含元殿前龙尾道,自平地凡诘曲七转,由丹凤门北望,宛曲龙尾,下垂于地,两垠栏悉以青石为之,即今石柱犹有存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龙尾道自平地七转上至朝堂,分为三层,上层高二丈,中下层各高五尺,边有青石扶拦。”
侧身偷觑正南山 这里,王建写大明宫正对终南山。唐宋的文字记载都提到这个问题。杜甫《秋兴八首》:“蓬莱宫阙对南山”。王谠《唐语林》卷八:“含元殿凿龙首冈以为址,彤墀扣砌,高五十余丈。左右立栖凤、翔鸾两阁,龙尾道出于阙前,倚栏下视,南山如在掌中。”宋敏求《长安志》:“大明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视终南如指掌。”登上青花龙尾道,倚在大明宫前的石栏上,远眺终南山,历历在目。王建借着六诏使臣“偷觑”的细节,把含元殿前的形胜,收揽在这首短诗中。
第三首
龙烟日暖紫曈曈,宣政门当玉仗风。
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
龙烟 殿上薰炉中的香烟。《新唐书·仪卫志》:“朝日,殿上设黼扆,蹑席,薰炉,香案。”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寮友》:“衣冠身染御炉香”。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朝罢香烟携满袖。”
宣政门 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含元殿后曰宣政殿,天子常朝所也,殿门曰宣政门。”
玉仗 中华本下注:“一作玉殿”。《唐诗纪事》、嘉靖本《万首唐人绝句》、万历本《万首唐人绝句》、毛晋《三家宫词》、朱彝尊《十家宫词》载此诗,均作“玉殿”。玉殿风,杜甫《洞房》:“洞房环佩冷,玉殿起秋风。”作“玉仗”亦通,指殿前廊下仗卫而言,《新唐书·仪卫志》:“凡朝会之仗,三卫番上,分为五仗,号衙内五卫:一曰供奉仗,以左右卫为之。二曰亲仗,以亲卫为之。三曰勋仗,以勋卫为之。四曰翊仗,以翊卫为之。皆服鹖冠,绯衫裌。五曰散手仗,以亲、勋、翊卫为之,服绯絁裲裆,绣野马,皆带刀捉仗,列坐于东西廊下。”故岑参《和贾至早期大明宫》诗有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这首诗的后两句,写朝见的仪礼,《新唐书·仪卫志》讲得很具体:“入宣政门,文班自东门而入,武班自西门而入,至閤门亦如之。夹阶校尉十人同唱,入毕而止。宰相、两省官对班于香案前,百官班于殿庭左右,巡使二人分涖于钟鼓楼下,先一品班,次二品班,次三品班,次四品班,次五品班。每班,尚书省官为首。……侍中奏‘外办’,皇帝步出西序门,索扇,扇合。皇帝升御座,扇开。左右留扇各三。左右金吾将军一人奏‘左右厢内外平安’,通事舍人赞宰相两省官再拜,升殿。”
第四首
白玉窗中起草臣,樱桃初赤赐尝新。
殿头传语金阶远,因进词来谢圣人。
樱桃初赤赐尝新 赐百官樱桃,是唐代宫廷旧制。杜甫《野人送朱樱》:“忆昨赐樱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筋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诗人从眼前的樱桃,联想、追忆旧时宫中赐樱桃尝新的盛况。王维有《敕赐百官樱桃》,题下附注:“时为文部郎中。”诗云:“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蘭。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金阶 形容殿阶之华贵。《神异经》:“东北大荒中有金阙高百尺,中金阶两阙,名天门。”杜牧《杜秋娘诗》亦云:“金阶露新重”。这是唐人诗中常用语。
圣人 语出《周易》:“圣人作而万物睹。”唐人则称天子为圣人。郑棨《开天传信记》:“上在藩邸,或游行人间,万廻于聚落街衢高声曰:‘天子来’。或曰‘圣人来’。其处信宿间,上必经过徘徊也。”《旧唐书,李泌传》:“泌至灵武,肃宗欲授以官,泌固辞,愿以客从入议国事。出陪舆辇,众指曰:‘著黄衣者圣人,著白者山人也。’帝闻之,因赐以金紫,拜行军司马。”花蕊夫人《宫词》:第三十三首:“水车踏水上宫城,寝殿檐头滴滴鸣。助得圣人高枕兴,夜凉长作远滩声。”
第六首
千牛仗下放朝初,玉案傍边立起居。
每日进来金凤纸,殿头无事不教书。
千牛仗 《新唐书·仪卫志》:“有千牛仗,以千牛备身、备身左右为之。千牛备身冠进德冠,服袴褶;备身左右服如三卫,皆执御刀、弓箭,升殿列御座左右。”《新唐书·百官志》:“左右千牛卫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二人,掌侍卫及供御兵仗。以千牛备身左右执弓箭宿卫,以主仗守戎器,朝日领备身左右升殿列侍,亲射则率属以从胄曹参军掌甲仗,凡御仗之物二百一十有九,羽仪之物三百,自千牛以下分掌之。”
起居 起居郎,起居舍人。《新唐书·百官志》:“起居郎二人,从六品上,掌录天子起居法度。”“起居舍人二人,从六品上,掌修记言之史录、制诰、德音,如记事之制,季终以授国史。”“天子御正殿,则郎居左,舍人居右。有命,俯陛以听,退而书之,季终以授史官。贞观初,以给事中、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或知起居事。每仗下,议政事,起居郎一人执笔记录于前,史官随之。其后,复置起居舍人,分侍左右,秉笔随宰相入殿。”
进 《全唐诗话》、计有功《唐诗纪事》、嘉靖本及万历本《万首唐人绝句》、朱彝尊《十家宫词》,皆作“请”字。当以“请”字为是。“每日请来金凤纸,殿头无事不教书”极言金凤纸之贵重。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唐初将相官告,亦用销金牋及金凤纸书之,余皆鱼牋、花牋而已。”读王建诗,则知中唐时代极重视金凤纸。
第七首
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
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
延英 殿名,在大明宫内,位于紫宸殿西。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延英殿”对此有明确的考核。云:“《通鉴》注:阁本大明宫图,中书省与延英殿其间仅隔殿中外院殿中内院。《六典》、《会要》以延英在紫宸西,《长安志》、吕大防图、《云麓漫钞》皆据李庾赋谓在紫宸东。王伯厚证以元和十五年,于西上閤门西廊西畔开门以通宰臣,自閤中赴延英路,则不在紫宸东明矣。”
延英殿原为召对宰臣的地方,如唐代宗在延英召苗晋卿,晋卿当时是宰相。德宗贞元时代,才诏许百官在延英奏事。程大昌《雍录》卷四:“贞元七年,诏每御延英,令诸司官长奏本司事,则百官许对延英矣。八年,葛洪本正衙奏私事,德宗诏今后有陈奏,宜延英门请对,勿令正衙奏事,则群臣亦得乞对延英矣。故宪宗时元稹为拾遗,乞于延英访问也,迄后诸州刺史遇开延英,即入延英陛辞,则是外官亦得诣延英辞也。”照王建的诗意看,“延英引对碧衣郎”,则是于延英进行殿试。
江砚 范攄《云溪友议》卷十和姚宽《西溪丛语》卷下引王建此诗,均作“红砚”。姚宽《西溪丛语》卷下云:“恐是用红丝研,江南李氏时犹重之。欧公研谱以青州红丝石为第一,此研多滑不受墨,若受墨,妙不可加。王建集中有作工研,又作洪研,皆非也。”姚氏之说可信。考米芾《砚史》云:“青州蕴玉石、红丝石、青石。红丝石作器深佳,大抵色白而纹红者慢发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九:“彦猷如青社日,首发其秘,故著《砚录》,品题为第一,盖自奇其事也。”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唐彦猷《砚录》言:‘青州红丝石砚,覆之以匣,数日墨色不乾。经夜即其气上下蒸濡,着于匣中,有如雨露。’又云:‘红丝砚必用银作匣’。彦猷贵重红丝砚,以银为匣,见其蒸润,而未尝试他砚也。”红丝砚在唐代就是砚中高品,王建诗可证,苏州市博物馆收藏“唐第一品红丝砚”壹枚,亦可证。
宣毫 用宣城兔毫制成的笔。《新唐书·地理志》载宣城郡土贡有兔褐簟纸笔。《旧唐书·韦坚传》载宣城郡船所堆积之产物中有纸笔。李诩《戒庵漫笔》:“宣州自唐来多名笔。”《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八“宣州溧水县”条云:“中山在县东南十五里,出兔毫,为笔精妙。”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云,中山在溧水县,山出兔毫,为笔最精,韩文《毛颖传》中中山谓此。观唐人诗,更可证唐人重宣州笔。李白《草书歌行》:“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尽管李白此诗是中晚唐人所伪托,然唐时重宣毫的习尚可见。白居易乐府诗《紫毫笔》更是详细地介绍了宣毫的价值:“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食竹饮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毫虽轻,工甚重。管勒工名称岁贡,君兮臣兮勿轻用。勿轻用,将何如?愿赐东西府御史,愿颁左右台起居。搦管趋入黄金阙,抽毫立在白玉除。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动言直笔书。起居郎、侍御史,尔知紫毫不易致。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慎勿空将弹失仪,慎勿空将录制词。”至于宋人张耒《明道杂志》所云:“余守宣,问笔工;‘毫用何处兔?’答云:‘皆陈、亳、宿州客所贩,宣自有兔,毫不堪用。盖兔居原田,则毫全,以出入无伤也。宣兔居山中,出入为荆棘树石所伤,毫例短秃。’则白诗所云,非也。”其说亦仅供参考,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唐人重宣毫的大量文字记载。
床 置放笔、砚的架子。高似孙《纬略》卷七云:“天随子每于寒暑得体中无事时,乘小舟,设蓬席,一策书,茶炉、笔床,钩具,櫂船鸣榔而已。所诣小不会意,径还不留。”
关于殿试,清赵翼有过一段考证,《陔余丛考》卷二十八“殿试”条云:“唐武后天授元年二月,策问贡举人于洛阳,数日方毕,此殿试之始也。然其制与后世异。其时举人皆试于考功员外郎,武后自矜文墨,故于殿陛间行考功主试之事,是殿试即考功之试,非如后世会试后再赴殿试也。武后以后,其事仍归考功,无复殿试。开元中,改命礼部知贡举,故知贡举者所放第一即为状元。《摭言》记裴恩谦以仇士良关节,谒礼部侍郎高锴求状头曰:非状元,请侍郎不放是也。穆宗时,始令知贡举官,先以所取及第进士姓名文卷申送中书官,然后放榜,然亦第令礼闱所取试卷,具送中书复阅,非另于殿陛再试也。宋太祖开宝三年,礼部试到进士安守亮等,上召对讲武殿,始下诏放榜,此殿陛放榜之始。”赵氏此论,未为全备。顾炎武尝引《旧唐书·玄宗纪》云:“开元九年四月甲戌,上亲策试应制举人于含元殿,敕曰:近无甲科,朕将存其上第,务收贤俊,用宁军国。”又引《旧唐书·杨绾传》,谓玄宗御勤政楼试举人,登甲科者三人,绾为之首,超授右拾遗。(见《日知录》卷十六“甲科”条)以顾氏之说与王建诗参证,则殿试在唐已有。况且唐代尚开设制科,已及第进士或贵族子弟竞相应试,以为荣进。“延英引对碧衣郎”,皇帝亲加考试的或即这些人。
第八首
未明开着九重关,金画黄龙五色幡。
直到银台排仗合,圣人三殿对西番。
银台 宫门名,大明宫有左右银台门,这首诗指右银台门,在麟德殿前。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右银台门,门皆有仗舍。《通鉴》昭宗恐李顺节作乱,诏刘景宣西门君,遂召顺节,顺节入至银台门,二人邀顺节于仗舍坐语。按北军仗院,在银台门之南,不应已入银台,而反南至仗舍,疑各门自有兵卫,皆有仗舍,”因为圣人在麟德殿召对西番,所以兵卫在银台门排仗。
三殿 唐人有称大明宫中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三殿的,如程大昌《雍录》:“宫南端门名丹凤,则在平地矣,门北三殿相沓,皆在山上。至紫宸而北,则为蓬莱殿,殿北有池,亦名蓬莱池,则在龙首山北平地矣。龙首山势至此而尽,不与前三殿同其高敞也。”但是,王建此诗却不是指这三座殿。从“银台排仗”、“对西番”等诗意看,这里的三殿,是指大明宫右银台门北面的麟德殿。宋敏求《长安志》卷六:“此殿(麟德殿)三面,南有阁,东西皆有楼,殿北相连各有障日阁,凡内宴多在于此殿。”钱易《南部新书》:“麟德殿三面,亦谓之三殿。”程大昌《雍录》卷四:“三殿者,麟德殿也,一殿而有三面,故名为三殿。三院即三殿也。李绛为中书舍人,尝言为舍人逾月不得赐对,有诏明日对三殿也。不独此也,凡蕃臣外夷来朝,率多设宴于此,至臣下亦多召对于此也。”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银台门之北,为明义殿、承欢殿、还周殿、左藏库、麟德殿、翰林院。”
第九首
少年天子重边功,亲到凌烟画阁中。
教觅勋臣写图本,长将殿里作屏风。
凌烟画阁 即凌烟阁,建于唐太宗贞观十七年,画唐朝开国功臣象于其上。程大昌《雍录》卷四记载甚详:“西内者,太极宫也,太宗时建阁画功臣在宫内也。画皆北向者。阁中凡设三隔以为分际。三隔内一层画功高宰辅,外一层写功高侯王,又外一层次第功臣。”钱易《南部新书》云:“凌烟阁在西内三清殿侧,画皆北面。阁中有中隔,隔内面北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面次第功臣。”凌烟阁名,后世都以为始于唐太宗,实则刘宋时代已有,唐实承之。吴曾云:“阁名凌烟,世以始于太宗,然宋鲍照亦有凌烟楼铭,曰:‘瞰江列楹,望景延除。积清风露,含彩烟涂。俯窥淮海,仰眺荆吴。我王结驾,藻思神居。宜此万春,修灵所扶。则凌烟之名,六朝已有矣。”(明钞本《说郛》卷三十五引吴曾《能改斋漫录》逸文)
王建诗中提到“少年天子”将勋臣图象画在殿里屏风上,这是很重要的记载。唐宪宗曾把古代君臣事迹书于屏风上:“唐宪宗元和二年,制君臣事迹。上以天下无事,留典坟,每览前代兴亡得失之事,皆三复其言。遂采《尚书》、《春秋后传》、《史记》、《汉书》、《三国志》、《晏子春秋》、《吴越春秋》、《新序》、《说苑》等书君臣行事可为龟鉴者,集成十四篇,自制其序,写于屏风,列之御座之右,书屏风六扇于中,宣示宰臣。李藩等皆进表称贺,白居易翰林制诏,有批李夷简及百寮严缓等贺表,其略云:‘取而作鉴,书以为屏,与其散在图书,心存而景慕,不若列之绘素,目睹而躬行,庶将为后事之师,不独观古人之象。’又曰:‘森然在目,如见其人,论列是非,既庶几为坐隅之戒,发挥献纳,亦足以开臣下之心。’”(洪迈《容斋三笔》卷九“君臣事迹屏风”条)画功臣于屏风上,和书君臣事迹于屏风上,其用意是一致的,两事可互为参照。
第十首
丹凤楼门把火开,五云金辂下天来。
砌前走马人宣慰,天子南郊一宿回。
丹凤楼门 大明宫南正中门名丹凤门,有门楼。程大昌《雍录》卷四云:“唐之郊庙皆在都城之南,人主有事郊庙,若非自丹凤门出,必由承天门出。”又据王溥《唐会要》卷九云:“贞元六年十一月庚午,日南至,上亲祀昊天上帝于郊丘,礼毕还宫,御丹凤楼,宣赦,见禁囚徒减罪一等。”“宝历元年正月乙巳朔,辛亥,亲祀昊天上帝于南郊,礼毕,御丹凤楼,大赦,改元。”明此数端,然而可知王建诗意。
五云金辂 是唐天子车驾的体制,《旧唐书·舆服志》云:“唐制,天子车舆有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是为五辂。……金辂,赤质,以金饰诸末,余与玉辂同,驾赤駠,飨射、祀还、饮至则供之。”《新唐书·车服志》:“凡天子之车曰玉路者,祭祀纳后所乘也,青质,玉饰末。金路者,飨射、祀还、饮至所乘也,赤质,金饰末。”五云,车舆图饰,象征太平景象。《瑞应图》:“景云,一名庆云,非气非烟,氤氲五色,谓之庆云。”《西京杂记》:“董仲舒曰:太平之时,云则五色而为庆,三色而为矞。”封建时代以五云为祥瑞,因以为车舆之图饰。
第十一首
楼前立仗看宣赦,万岁声长再拜斋。
日照彩盘高百尺,飞仙争上取金鸡。
这首诗,与前诗相连贯,反映了唐代于丹凤门前宣赦的制度。宣赦时,须于大明宫丹凤门外树金鸡,王建诗写得很具体,甚至连一些细节也表现出来了,这和前代的文籍记载完全相合。封演《封氏闻见录》卷四:“国有大赦,则命卫尉树金鸡于阙下,武库令掌其事。鸡以黄金为首,建立于高橦之上,宣赦毕则除之。凡建金鸡,则先置鼓于宫城门之左,视大理及府县囚徒至,则槌其鼓。”
金鸡 《旧唐书·刑法志》云:“有赦之日,武库令设金鸡及鼓于宫城门外之右,勒集囚徒于阙前,挝鼓千声讫,宣诏而释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四引严有翼《艺苑雌黄》云:“李华《含元殿赋》:‘揭金鸡于太清,炫晨阳于正色。’李庾《西都赋》云:‘建金鸡于仗内,耸修竿而揭起。’王建《宫词》云(略),李太白诗云:‘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又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肆赦树金鸡,不知起于何代?《唐百官志》云:‘赦日,立金鸡于仗南,有鸡黄金饰首,衔绛幡,承以彩盘,维以绛绳,五坊小儿得鸡者,官以钱赎,或取绛幡而已。’《事物纪原》载此,谓金鸡起于有唐。按杨文公《谈苑》云:‘杜镐言《关东风俗传》云:宋孝王问司天膺之,后魏北齐赦日树金鸡事,膺之曰,按《海中星占》云,天鸡星动为有赦。盖王者以天鸡为度。《隋书·刑法志》云:北齐赦日,武库设金鸡及鼓于阙门右,挝鼓千声。宣赦建金鸡,或云起于西凉吕光,究其旨,盖西方主兑,兑为泽,鸡者巽之神,巽为号令,合为二物,制其形,揭为长竿,使众人睹之也。’据《谈苑》所云,皆十六国时事,而《纪原》以为起于唐,亦误矣。又按《秦京杂记》云:大赦设金鸡,口衔胜,宣政衙鼓楼上鸡唱六人,至日,同以索上鸡竿,争口中胜,争得者月给俸三石,谓之鸡粟。其言与《百官志》,亦自不同。”(按《艺苑雌黄》所引《谈苑》的文字,与原文略有出入,为节省篇幅,今从《艺苑雌黄》。)王谠《唐语林》卷五云:“国有大赦,则命卫尉树金鸡于阙下,武库令掌其事。金鸡为首,建之于高橦之上,宣赦毕则除之。凡建金鸡,则先置鼓于宫城门之左,视大理及府县囚徒至,则挝其鼓。案:金鸡,魏、晋以前无闻矣。或云始自后魏,亦云起自吕光。《隋百官志》云:北齐尚书省有三公曹,赦日建金鸡。盖自隋朝废此官,而为卫尉所掌。北齐每有赦宥,则于阊阖门前树金鸡,柱下取少土,云佩之利官,数日遂成坑。所司亦不禁约。武成帝即位,其后河间王孝琬为尚书令。先时有谣言: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祖孝征与和士开谮孝琬曰:河南河北,河间也,金鸡言孝琬为天子建金鸡也。齐王信之而杀孝琬。则天封嵩岳,大赦,改元万岁,登封坛,南有大树,树杪置金鸡,因名树为金鸡树。”
第十二首
集贤殿里图书满,点勘头边御印同。
真迹进来依字数,别收锁在玉函中。
集贤殿 原名集仙殿丽正书院。改名的原因,《唐会要》卷六十四有说明:“开元十三年四月五日,因奏封禅仪注,敕中书门下及礼官学士等,赐宴于集仙殿。上曰:‘今与卿等贤才,同宴于此,宜改集仙殿丽正书院为集贤院。’乃下诏曰:‘仙者捕影之流,朕所不取;贤者济治之具,当务其实。’”
集贤殿书院由宰相一人知院事,有学士、直学士、侍读学士、修撰官,“掌刊辑经籍,凡图书遗逸,贤才隐滞,则承旨以求之。谋虑可施于时、著述可行于世者,考其学术以闻。凡承旨撰集文章,校理书籍,月终则进课于内,岁终则考最于外。”(见《新唐书·百官志》)集贤院又有校书、正字(有时又称“校理”),协助做好校理书籍的工作。
点勘 即校勘,校正文字。韩愈《秋怀》:“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一部书点勘完毕,盖上御印,诗云“点勘头边御印同”,即此。据《唐会要》卷六十四云:“开成元年四月,集贤院御书院请铸小印一面,以御书为印文,从之。”未知是否就是这枚御印?
玉函 是实物。王嘉《拾遗记》:“浮提之国,献神通善书两人,佐老子撰《道德经》,写以玉牒,编以金绳,贮以玉函。”集贤殿书院收藏的真迹很珍贵,所以借用了这个词语。
第十三首
秋殿清斋刻漏长,紫微宫女夜烧香。
拜陵日到公卿发,卤薄分头出太常。
紫微宫 《晋书·天文志》:“紫宫垣十五星,其西蕃七,东蕃八,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大帝之座也,天子之常居也。”《文选》陆机《答贾长渊》诗云:“往践蕃朝,来步紫微。”李善注:“紫微,至尊之居。”吕向注:“紫微,天子宫也。”王建这首诗借以指唐代皇帝常居之宫殿,因为唐代长安城三大内并无紫微宫。
公卿拜陵 是唐代的制度,《新唐书·礼乐志》:“显庆五年,诏岁春秋季一巡,宜以三公行陵,太常少卿贰之,太常给卤簿。”“景龙二年,右台侍御史唐绍上书曰:礼不祭墓,唐家之制,春秋仲月,以使具卤簿衣冠巡陵。天授之后,乃有起居,遂为故事。”王溥《唐会要》卷二十:“贞元四年二月,国子祭酒包佶奏,每年二月八日,差公卿等朝拜诸陵,伏见陵台所由引公卿至陵前,其礼简略,因循已久,恐非尽敬。谨按开元礼,有公卿拜陵旧仪,望宣传所司,详定仪注,稍令备礼,以为永式。敕旨,宜令所司酌礼量宜,取其简敬,于是太常约用开元礼制,及敕文旧例修撰。五月,敕旨施行,所司先择吉日,公卿待辂车卤簿,就太常寺发至陵。”
卤簿 王谠《唐语林》卷八:“舆驾行幸,羽仪导从,谓之卤簿。自秦汉以来,始有其名,蔡邕《独断》所载卤簿,有小驾、大驾、法驾之异,而不详卤簿之义。按字书,卤,大楯也,字亦作橹,音义皆同,以甲为之,所以扞敌。贾谊《过秦论》云:‘伏尸百万,流血漂卤’,是也。甲楯有先后部伍之次,皆著之簿藉,天子出,则案次道从,故谓之卤簿耳。仪卫具五兵,今不言他兵,独以甲楯为名者,行道之时,甲楯居外,余兵在内,但言卤簿,是举凡也。南朝御史中丞建康令,俱有卤簿,人臣仪卫,亦得同于君上,则卤簿之名,不容别于他义也。”《新唐书·仪卫志》:“唐制,天子居曰衙,行曰驾,皆有卫有严,羽葆华盖旌旗罕毕车马之众盛矣,皆安徐而不哗。其人君举动必以扇,出入则撞钟,庭设乐宫,道路有卤簿、鼓吹,礼官百司必备物而后动,盖所以为慎重也。故慎重则尊严,尊严则肃恭,夫仪卫所以尊君而肃臣。”
太常 太常寺,在皇城内。公卿巡陵之卤簿需自太常寺发出。
第十四首
新调白马怕鞭声,供奉骑来绕殿行。
为报诸王侵早起,隔门催进打毬名。
打毬 汉代盛行蹴鞠之戏,《汉书·枚乘传》:“蹴鞠刻镂”,颜师古注:“蹴,足蹴之也;鞠,以革为之,中实以物,蹴蹋为戏乐也。”这种游戏与唐代之“打毬”迥然不同。打毬,源于波斯,约于唐初传入中国,是一种马上打毬的游戏,又称“击鞠”(详见向达《长安打毬小考》)王谠《唐语林》卷五记载这种游戏的情况:“开元天宝中,上数御观打毬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有可观。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斃。永泰中,苏门山人刘钢于邺下上书于刑部尚书薛公云:‘打毬一则损人,二则损马,为乐之方甚众,何乘兹至危以邀晷刻之欢耶!’薛公悦其言,图钢之形,置于左右,命掌记陆长源为赞以美之。然打毬乃军州常戏,虽不能废,时复为之耳。”卷七又记其事:“宣宗弧矢击鞠,皆尽其妙。所御马,衔勒之外,不加雕饰,而马尤矫捷。每持鞠杖,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击至数百,而马驰不止,迅若流电。二军老手,咸服其能。”这种游戏的规模、体制,于北宋人的记载中还约略可以窥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置百戏”云:“分为两队,各有朋头一名。各执彩画毬杖,(《金史·礼志》形容毬杖为:‘杖长数尺,其端如偃月。’蔡孚《打毬篇》:‘初月飞来画杖头。’)谓之小打。一朋头用杖击弄毬子,如缀毬子,方坠地,两朋争占,供与朋头,左朋击毬子过门入孟为胜,右朋向前争占,不令入孟,互相追逐,得筹谢恩而退。”王建《宫词》第十四首、第十五首两诗所描写的,正是这种骑马打毬的宫廷游戏。
第十五首
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毬。
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
第一筹 即头筹。打毬以先入网者为胜,名曰“头筹”,《金史·礼志》:“先于毬场南立双桓,置板,下开一孔为门,而加网为囊;能夺得鞠,击入网囊者为胜。”
背身毬 向达同志以为“犹今日打网球之反手抽击。马上反击,摇曳生姿,培增婀娜。”(见《长安打毬小考》)杨太后《宫词》亦云:“击鞠由来岂作嬉,不忘鞍马是神机。牵韁绝尾施新巧,背打星毬一点飞。”可见打背身毬是当时一种新巧的动作。
内人唱好龟兹急 这是宫廷内进行打毬游戏时的习俗。凡得筹,内人唱好,也有三军唱好,好象现代观球赛时鼓掌喝采一样。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六“打毯唱好”条云:“唐杨巨源《观打毬》诗:‘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乃悟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毬。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龙舆过玉楼。’”据《宋史·乐志》的记载,大明殿会鞠时,教坊增设龟兹部鼓乐,读王建诗,可知这种习俗早在唐代就风行了。
第十七首
罗衫叶叶繍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
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繍重重 《新唐书·礼乐志》:“《圣寿乐》以女子衣五色绣襟而舞之。”崔令钦《教坊记》:“《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皆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纳怀中。观者忽见众女咸文绣炳焕,莫不惊异。”《旧唐书·音乐志》:“若《圣寿乐》,则回身换衣,作字如画。”
舞时 计有功《唐诗纪事》、《全唐诗话》、吴曾《能改斋漫录》、毛晋《三家宫词》、朱彝尊《十家宫词》引录此诗,均作“舞头”。按王建《宫词》第二十八首:“整理衣裳皆着却,舞头当拍第三声。”当以“舞头”为是。唐开元时人崔令钦撰《教坊记》,云:“开元十一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搊弹家弥月不成。至戏日,上亲加策励曰:‘好好作,莫辱没三郎’。令宜春院人为首尾,搊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宜春院亦有工拙,必择尤者为首尾。首既引队,众所属目,故须能者。”以善舞者列于队首,称为“舞头”。经常充当舞头的人,径以此为名。何光远《鉴戒录》卷一“走车驾”条,记载昭宗天复初,车驾走幸石门,绝粮数日,“宫人杨舞头,失其名,进裛泪手帕子。”蜀花蕊夫人《宫词》:“舞头皆着画罗衣,唱得新翻御制词。”可见到晚唐、五代时,其制尚存。
太平万岁字 《旧唐书·音乐志》:“《圣寿乐》,高宗武后所作也,舞者百四十人,金铜冠五色画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变而毕,有‘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岁,宝祚弥昌’字。”(任半塘《教坊记笺订》于“圣寿乐”条下按:“《通典》、《唐书》并谓武后时作,可知开元所有,乃翻旧曲。”)孙逖《正月十五日夜应制》:“洛城三五夜,天子万年春。彩仗移双阙,琼筵会九宾。舞成苍颉字,灯作法王轮。”钱珝《代谢内宴表》:“舞成奇字,更俟太平。”段安节《乐府杂录》云:“舞有健舞、软舞、字舞、花舞、马舞。字舞者,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这种字舞,到宋代时还存留着,如顾文荐《负暄杂录》记载:“字舞者,以身亚地,布成字也。今庆寿锡宴排场,作天下太平字者是也。”
第十八首
鱼藻宫中锁翠娥,先皇行处不曾过。
如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
鱼藻宫 禁苑中有鱼藻池,池中有山,山上建宫,即鱼藻宫,在大明宫北面。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鱼藻宫”云:“贞元十二年浚鱼藻池,深一丈,穆宗又发神策六军二千人浚之。《唐会要》:宫去宫城十三里,在禁苑神策军后,宫中有九曲山池。贞元十三年诏,鱼藻池先深一丈,更淘四尺。《通鉴注》言东内苑光化门入禁苑,鱼藻宫其西。按《玉海》云:禁苑池中有山,山上建鱼藻宫,在大明宫北。则胡(三省)说非也。”
铺锦 事见宋程大昌《雍录》卷四:“禁苑池中有山,山上建鱼藻宫。王建《宫词》曰:(略)先皇,德宗也。池底铺锦,引水被之,令其光艳透见也。德宗亦已奢矣,故横取厚积,如大盈之类,岂独为供军之用也。若非王建得之内侍,外人安得而知。”程氏此说,当得之于李石《开成承诏录》。蔡絛《西清诗话》云:“事见李石《开成承诏录》。文宗论德宗奢靡云:‘闻得禁中老宫人,每引流泉,先于池底铺锦。’则知建诗皆摭实,非凿空语也。”其实德宗奢靡肇端于玄宗。郑嵎《津阳门》诗:“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犀屏象荐杂罗列,锦凫绣雁相追随。”自注云:“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央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又缝缀绮绣为凫雁于水中,上时于其间泛钑镂小舟以嬉游焉。”郑嵎诗记骊山华清宫事与王建诗记鱼藻宫事相类。
第十九首
殿前明日中和节,连夜琼林散舞衣。
传报所司分蜡烛,监开金锁放人归。
中和节 是唐代一个重要的节日,始置于唐德宗贞元时代。李肇《国史补》云:“唐贞元五年,初置中和节。”记载极为简略,而《新唐书·李泌传》则有详明的载述:“帝(企按,指德宗)以前世上巳、九日皆大宴集,而寒食多与上巳同时,欲以三月名节,自我为古,若何而可。泌请废正月晦,以二月朔为中和节,因赐大臣戚里尺,谓之裁度。民间以青囊盛百榖瓜果种相问遗,号为献生子。里闾让宜春酒以祭勾芒神,祈丰年,百官进农书,以示务本。帝悦,乃著令与上巳、九日为三令节,中外皆赐缗钱燕会。”《旧唐书·德宗纪》云:“五年(贞元)春正月壬辰朔乙卯诏:四序嘉辰,历代增置,汉崇上巳,晋纪重阳。或说禳除,虽因旧俗,与众共乐,咸合当时。朕以春方发生,候及仲月,勾萌毕达,天地和同,俾其昭苏,宜助畅茂。自今宜以二月一日为中和节,以代正月晦日,备三令节数,内外官司,休假一日。宰臣李泌请中和节日令百官进农书,司农献穜稑之种,王公戚里上春服,士庶以刀尺相问遗,村社作中和酒,祭勾芒,以祈年谷,从之。”王溥《唐会要》卷二十九云:“贞元六年二月,百官以中和节宴于曲江亭,上赋诗以锡之。其年,以中和节始令百官进太后所撰《兆人本业记》三卷,司农献黍粟种各一斗。”“贞元九年二月,中书门下奏状,以中和节初赐宴钱,给百官宰臣以下于曲江合宴,供办为府县之弊,请分给是钱,令诸司各会于他所。从之,自是三节公宴悉分矣。”康骈《剧谈录》:“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其西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以上诸书备述唐代中和节的来历、习尚和盛况,均可助读王建这首诗。
第二十二首
射生宫女宿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
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
射生 《新唐书·兵志》:“择便骑射者置衙前射生手千人,亦曰供奉射生官,又曰殿前射生手,分左右厢。”王谠《唐语林》卷五:“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射生宫女,当是以宫女充当的射生手。
男儿跪拜谢君王 这是描写射生宫女行男儿跪拜礼。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四引吴曾《能改斋漫录》逸文云:“后周制令,宫人庭拜为男子拜,故王建云‘射生宫女宿红妆(下略)’。”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一:“唐李涪《刊误》云:今郊天祭地,止于再拜,乃妇谒姑嫜,其拜必四。详其所自,初则再拜,次则跪献衣服,姑嫜跪而受之,当天此际授受多次,故四拜相属耳,则唐时妇初见舅姑亦跪拜也。又,王建《宫词》云:(略)则唐时宫人于君后亦拜跪矣。盖家庭则舅姑,宫廷则君后,皆属至尊,自宜加礼,是以相沿至今,非此则仍肃拜也。”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有一则记录,描写女子作男子拜,足资参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置百戏”条云:“(女童)皆妙龄翘楚,结束如男子,短顶头巾,各着杂色锦绣撚金丝番段窄袍,红绿吊敦束带,莫非玉羁金勒,宝镫花韉,艳色耀日,香气袭人。驰骤至楼前,团转数遭,轻帘鼓声,马上亦有呈骁艺者。中贵人许畋押队,招呼成列,鼓声一齐,掷身下马,一手执弓箭,揽韁子,就地如男子仪,拜舞山呼讫,复听鼓声,騗马而上。大抵禁庭如男子装者,便随男子礼起居。”
第二十五首
竞渡船头掉彩旗,两边溅水湿罗衣。
池东争向池西岸,先到先书上字归。
竞渡 民间风俗是在五月初五日进行的,用以纪念屈原。刘餗《隋唐嘉话》下:“俗五月五日为竞渡戏,自襄州已南,所向相传云:屈原初沉江之时,其乡人乘舟求之,意急而争前,后因为此戏。”这和宗懔《荆楚岁时记》的记载是一致的。但是,唐人竞渡戏亦有在春日进行的,《新唐书·杜亚传》:“亚为淮南节度使,方春,南民为竞渡戏。亚欲轻驶,乃髹船底,使篙人衣油彩衣,没水不濡。”唐代宫廷中的竞渡游戏,无论春日、秋天都可举行。《唐诗纪事》卷九记载唐中宗于景龙四年四月六日幸兴庆池观竞渡,李適有《戏竞渡应制诗》:“急舸争标排荇度,轻帆截浦触荷来。”记其事。刘宪、徐彦伯等人亦均有应制诗。王溥《唐会要》卷二十七:“元和十五年八月,幸勤政楼问人疾苦。九月,幸鱼藻宫,大张乐,观竞渡。”《旧唐书·穆宗纪》:“(元和十五年)九月辛丑,大合乐于鱼藻宫,观竞渡。”《新唐书·敬宗纪》:“宝历元年五月庚戌,观竞渡于鱼藻宫。”“宝历二年三月戊寅,观竞渡于鱼藻宫。”中宗时代举行竞渡戏的地点在兴庆宫之兴庆池;到中唐时代,穆宗、敬宗观看竞渡的地点,已改在鱼藻宫。王建诗中描写的竞渡戏,当即在鱼藻宫前的鱼藻池中进行的。
第二十六首
灯前飞入玉阶虫,未卧常闻半夜钟。
看着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
中元 唐人称每年正月、七月、十月的十五日为“三元”,中元,就是七月十五日。中元斋日,王溥《唐会要》卷五十云:“开元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诏:道家三元,诚有科戒,朕尝精意久矣。而物未蒙福,今年十五日,是下元斋日,禁都城内屠宰。自今以后,及天下诸州,每年正月、七月、十月三元日,十三日到十五日,并官禁断屠宰。”卢拱《中元日观法事》诗云:“四孟逢秋序,三元得气中,云迎碧落步,章奏玉皇宫。”这些记载提到中元斋日要禁屠宰,要举办法事,都可帮助我们了解王建诗。
绣真容 《唐会要》卷五十:“开元二十九年九月七日敕,诸道真容,近令每州于开元观安置,其当州及京兆、河南、太原等诸府有观处,亦各令本州府写貌,分送安置。天宝三载三月,两京及天下诸郡,于开元观开元寺,以金铜铸元宗等身,天尊及佛各一躯。”
第二十九首
琵琶先抹六么头,小管叮咛侧调愁。
半夜美人双唱起,一声声出凤凰楼。
这首诗,关涉到唐宋时代丝竹乐器合奏时起声先后的问题。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引蔡启《蔡宽夫诗话》云:“唐起乐皆丝声,竹声次之,乐家所谓‘丝抹将来’者是也。故王建《宫词》云:‘琵琶先抹六么头,小管叮咛侧调愁。’近世以管色起乐,而犹存丝抹之语,盖沿袭弗悟尔。”无名氏《续墨客挥犀》卷七:“御宴进乐,先以弦声发之,然后众乐和之,故呼‘丝抹将来’。今所在起曲,遂先之以竹声,不唯讹其名,亦失其实矣。”
六么 唐曲名,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二:“段安节《琵琶录》云:贞元中,康昆仑善琵琶,弹一曲新翻羽调《绿腰》,注云:绿腰,即录要也。本自乐工进曲,上令录出要者,乃以为名,误言绿腰也。据此即录要已讹为绿腰,而白乐天集有《听绿腰诗》,注云,即六么也。”则此曲本名《录要》,后讹为《绿腰》或《六么》。王建在诗里描写宫人先抹琵琶(丝),接着吹奏小管(竹),完全符合唐宋时代丝竹乐器合奏的制度。
侧调愁 和王建第五十六首诗“未承恩泽一家愁,乍到宫中忆外头。新学管弦声尚涩,侧商调里唱伊州”的描写,是一致的。侧调哀怨,亦见于前人载述。沈括《梦溪笔谈》卷五:“古乐有三调声,谓清调、平调、侧调也。王建诗云:‘侧商调里唱伊州’,是也。今乐部中有三调乐,品皆短小,其声噍杀,唯道调小石法曲用之。”其声噍杀,即是哀音,《礼记·乐记》云:“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古乐苑》云:“《伤歌行》,侧调曲也,伤日月代谢,年命遒尽,绝离知友,伤而生歌。”(陆侃如《乐府古辞考》引)
凤凰楼 典出《列仙传》,是萧史吹箫的故事。但是,本诗并不是用典。一则唐宫内实有凤凰楼;二则一声声传出凤凰楼的,乃是美人双双唱起的歌曲,非关萧史事。凤凰楼在何处?程大昌《雍录》载骊山华清宫有凤凰楼;又,李适诗中提到安乐公主山庄有“凤凰楼”(见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九李适《安乐公主山庄》诗)。但是,这几处凤凰楼,显然和王建《宫词》无关。王建诗里的凤凰楼,当是东宫的凤凰门门楼。平岗武夫《长安与洛阳》引足立《长安城图》,载宫城东宫东面有凤凰门。同书引关野《长安宫城图》,载宫城东面武德殿后紫云阁傍有凤凰门。《长安志图》卷上附“唐宫城图”,于宫城与东宫之间,紫云阁东傍,亦标明有凤凰门。按,东宫有宜春院、宜春北院。王建《宫词》第六十五首有“宜春院里按歌回”之句,《新唐书·礼乐志》:“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歌声从宜春院、宜春北院传出来,飘过凤凰门楼,故诗云:“一声声出凤凰楼”。
第三十首
春池日暖少风波,花里牵船水上歌。
遥索剑南新样锦,东宫先钓得鱼多。
剑南新样锦 张鷟《游仙窟》:“下官拜辞讫,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样锦’一匹,直奉五嫂。”可见唐人极珍视益州出产的崭新式样的锦,因是贡品,外人不易得,张鷟以之写入传奇中。按《新唐书·地理志》:“剑南道,盖古梁州之域,汉蜀郡,广汉、犍为、越嶲、益州、牂柯、巴郡之地。”“贡锦、单丝罗、高杼布麻、蔗糖、梅煎、生春酒。”
第三十一首
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
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
十三学艺 古人诗词中,常写到女孩子十三岁学艺事,已成常语,非指实数。例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十三能织素。”白居易《琵琶行》:“十三学得琵琶成。”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
教坊 唐代教坊有内外之别。外教坊,又名左右教坊,崔令钦《教坊记》:“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开元二年正月”云:“旧制:雅俗之乐皆隶太常。上精晓音律,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杂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命右骁卫将军范安及为之使。”程大昌《演繁露》卷六:“开元二年,玄宗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乐,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内教坊,在大明宫内,《新唐书·礼乐志》:“玄宗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居新声、散乐、倡优之伎,有谐谑而赐金帛、朱紫者。”宋高承《事物纪元》之二:“唐明皇开元二年,于蓬莱宫侧,始立教坊,以隶散乐、倡优、曼衍之戏。因其谐谑,以金帛、章绶赏之。”王建诗既云:“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这当然是指内教坊而言的。
第三十二首
红蛮捍拨帖胸前,移坐当头近御筵。
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出四条弦。
移坐当头近御筵 此句并非虚语。按崔令钦《教坊记》:“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头也。”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内人,一称内伎,已见崔氏自序。杜甫《剑器行序》,有‘自高头宜春、梨园二教坊内人,洎外供奉’语,‘高头’应犹‘上头’,泛指接近皇帝者,与‘前头’意通。”
凤凰 指琵琶曲。《通典》:“贞观末,有裴神符妙解琵琶,作《胜蛮奴》、《火凤》、《倾杯乐》三曲,声度精美,太宗深悦之。”李贺《春怀引》“捍拨装金打仙凤”、李商隐《镜槛》“拨弦惊《火凤》”这些记载都提到琵琶曲,仙凤、凤凰、火凤,都是指琵琶曲名《火凤》。王建本诗描写教坊内人演奏琵琶的情景,结句是说四弦上弹出琵琶曲《火凤》的声调来,写得很形象。
第三十五首
云駮花骢各试行,一般毛色一般缨。
殿前来往重骑过,欲得君王别赐名。
花骢 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作“花騣”(嘉靖本、万历本同),近是。杨巨源《观打毬有作》:“玉勒回时露赤汗,花鬃分处拂红缨。”严维《敕命赐宁王马诗》:“镜点黄金眼,花开白雪騣。”花騣,又名三騣,三花。吴曾《能改斋漫录》佚文,(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引):“李将军思训作明皇摘瓜图,嘉陵山川,帝乘赤骠,起三騣,与诸王嫔御十数骑,出飞仙岭下。初见平陆,马皆若惊,而帝马见小桥不进,正作此状。不知三騣谓何?今乃见岑参诗有《卫尚书赤骠马歌》云:“赤髯胡雏金剪刀,平时剪出三騣高。乃知唐御马多剪治,而三騣其饰也。”“余又尝见小说言开元、天宝间,世尚轻肥,多爱三花饰马。郭若虚家藏韩干画贵戚阅马图,中有三花马。苏大参家有韩干画三花御马。晏元献家张一画虢国出行图,其上亦有三花马。盖三花马,剪騣为三辫耳。”
殿前来往重骑过 这句诗重在“过”字上。唐宫廷中,凡有新马进入,先由中官试骑,然后再驭以进给皇帝骑用。王建诗“各试行”、“重骑过”云云,即是描写这种宫廷中的规矩。韩偓《苑中》云:“外使进鹰初得按,中官过马不教嘶”。自注:“上每乘马,必阉官驭以进,谓之过马。”韩偓后于王建,可见唐代宫禁中早有“过马”的习惯。
第三十六首
每夜停灯熨御衣,银熏笼底火霏霏。
遥听君王帐里觉,上直钟声始得归。
上直 嘉靖本、万历本《万首唐人绝句》录此诗,均作“上番”。按上番,即“上值”、“上直”、“上班”之意。《汉书·盖宽饶传》“共更一年”。颜师古注:“‘更’犹今人言‘上番’也”。释道宣《高僧传》二集卷十《慧远传》云:“朕亦依番上下,得归侍奉。”洪迈《夷坚支志》景卷八《上官医》:“兵校交番,其当直者必大声曰:‘上番来’,当下者继之曰:‘下番去!’”花蕊夫人《宫词》:“君王未起翠帘卷,宫女更番上直来。”则“上番”与“上直”同义甚明。
第四十首
自夸歌舞胜诸人,恨未承恩出内频。
连夜宫中修别院,地衣帘额一时新。
出内 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出内本云出宫,此指内人由宫中退出。张祜有《退宫人》诗,杜牧有《出宫人》诗。王建《宫词》‘恨未承恩出内频’,当指此种人。”
地衣 地毯。白居易《红线毯》:“地不知暖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自注:“贞元中,宣州进开样加丝毯。”
帘额 一名帘旌,是门帘上端所附的横幅,常绣鸾凤图样。李贺《宫娃歌》:“彩鸾帘额著霜痕”,孙光宪《虞美人》:“好风微揭帘旌起,金翼鸾相倚。”可证。
第四十六首
御池水色春来好,处处分流白玉渠。
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御池水 白玉渠 程大昌《雍录》卷六:“唐以渠导水入城者三,一曰龙首渠,自城东南导浐水至长乐陂,酾为二渠,其一北流入苑,其一经通化门兴庆宫自皇城入太极宫。”“隋世自城外马头堰壅之向长乐陂,入城西至万年长安两县,凡邑里、宫禁、苑圃多以此水为用。”御池水,白玉渠水,都是从龙首渠导入,所以王建《御猎》诗说:“青山直绕凤城头,浐水斜分入御沟。”皇城内水渠两岸用汉白玉石砌成,因而称为“白玉渠”。
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胡震亨曾评隲过:“《黄帝内经》:月事以时下,谓天癸也。《史记》:‘程姬有所避,不愿进。’注:天子诸侯群妾,以次进御,有月事止不御,更不口说,以丹注面目,的的为识,令女史见之。王建《宫词》:‘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语虽情致,而天家何至自洗裙裾,密奏云云,更不谙丹的故事。”(《唐音癸签》卷十九)胡氏所云极是。丹的故事,亦见于《释名》。
第四十七首
移来女乐部头边,新赐花檀大五弦。
缏得红罗新帕子,中心细画一双蝉。
花檀大五弦 一种用花檀木做槽的五弦琵琶。唐代琵琶有四弦、五弦之别。白居易《琵琶行》:“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用的是四弦琵琶。《明皇杂录》:“天宝中,有中官白秀贞自蜀使回,得琵琶以献,其槽以逻逤檀为之,温润如玉,光辉可鉴,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虽是小说家言,但唐代有逻逤檀琵琶流传,于此可见。日本奈良仓正院收藏着一只唐代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见《光明日报》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八日冯佐哲《从日本仓正院的藏品看中日两国的友好往来》)更可证明唐代有花檀五弦琵琶。
红罗新帕子 唐宫廷妇女使用红手巾,红帕子,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五云:“王建《宫词》曰: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又曰:缏得红罗手帕子,中心细画一双蝉。知唐禁中用红手巾、红帕子。”
第四十八首
新晴草色绿温暾,山雪初消浐水浑。
今日踏青归较晚,传声留着望春门。
绿温暾 计有功《唐诗纪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嘉靖本、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朱彝尊《十家宫词》等引录此诗,均作“暖温暾”。《全唐诗》于绿字下注:“一作暖”。当以暖温暾为是。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八云:“南方人言温暾者,乃微暖也。唐王建《宫词》‘新晴草色暖温暾’。又,白乐天诗‘池水暖温暾’,则古已然矣。”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四转引陶宗仪这段文字时,将“微暖”讹为“怀暖”,词意就含混不清。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释“温暾”为“日光微暖”,与陶说同。今江南方言中,尚有“温暾”这个词汇,仍存古意。
浐水 是长安城东的水名,流出蓝田,入渭水。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一“万年县”:“浐水在县东北流四十里入渭。《十道志》曰:荆溪狗枷冰之下流也。《水经注》曰:浐水出京兆蓝田,北至霸陵入霸。”(毕沅按:《水经》曰浐水出京兆蓝田北入于霸,此云是注,又增“至霸陵”三字,非。)宋氏的记载和毕氏的考证,大体说明了长安城外浐水的情况。
望春门 乃是长安东郊浐水边望春宫的宫门。韦述《两京新记》引《玉海》卷一百五十八云:“西京禁苑内有望春宫,在高原之上,东临灞浐。”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一“万年县”:“望春宫,在县东十里,临浐水西岸,在大明宫之东,东有广运潭。”浐水及望春宫附近地区,为唐代春日游览胜地,帝王、贵族官僚云集于此踏青迎春。崔日用《望春宫迎春应制》:“东郊草物正熏馨,素浐凫鹥戏绿汀。凤阁斜通长乐观,龙旗直逼望春亭。”近人任半塘《教坊记笺订》:“浐水经长安城东,风物宜人,为初唐以来都城士女宴游之地也。武平一《景龙文馆记》:‘四年正月,晦,上幸浐水。宗楚客应制诗:‘御辇出明光,乘流泛羽觞。’张说、沈佺期等俱有诗。’”这种风尚,一直保留到中唐时代,王建《宫词》证明了这一点。
第五十三首
行中第一争先舞,博士傍边亦被欺。
忽觉管絃偷破拍,急翻罗袖不教知。
这首诗主要反映“舞头”的舞蹈动作和心理活动,“舞头”,参看王建《宫词》第十七首的说明。
博士 是唐代教坊内教习和掌乐的人,《唐宋白孔六帖》第六十一卷“掌乐”条云:“武德后置内教坊于禁中,武后如意元年改曰云韶府,以中官为使。开元二年,又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有音声博士、第一曹博士、第二曹博士,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优杂伎,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新唐书·百官志》:“音声人纳资者岁钱二千,博士教之,功多者为上第,功少者为中第,不勤者为下第。”“不成者,博士有谪。内教博士及弟子长教者,给资钱而留之。”
破拍 原是个音乐术语,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五:“破,唐人以曲遍中繁声为入破。陈氏乐书以为曲终者,非也。如《水调歌》凡十一叠,第六叠为入破。当是曲半调入急促,破其悠长者为繁碎,故名破耳。起于天宝间有此名,卒兆安史乱家国破,《五行志》以为非祥兆,然竟不可革云。”推勘王建这首诗的前后诗意,这里的“破”,并不是唐宋大曲中一个音乐段的名称,乃有出格、出调的意思。拍,乐曲的节奏。《记纂渊海》卷七十八引《乐府杂录》云:“黄(企按,当为皇之误字)帝令黄幡绰撰拍板谱,幡绰乃于纸上画一耳,进之,问其故,对曰:‘但有耳道,则无其节奏也。’”破拍,就是出拍,不合拍。
第五十四首
私缝黄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观内居。
近被君王知识字,收来案上检文书。
这首诗,反映宫人入道的事。在唐代,宫人入道,其例甚多,《王建诗集》卷七有《送宫人入道》诗,云:“休梳丛鬓洗红妆,头戴芙蓉出未央。弟子抄将歌遍叠,宫人分散舞衣裳。问师初得经中字,入静犹烧内里香。发愿蓬莱见王母,却归人世施仙方。”王谠《唐语林》卷七云:“女冠多上阳宫人,其东与国学相接。咸通有书生云,尝闻山池步虚笙磬之声,卢尚书有诗云:‘夕照纱窗起暗尘,青松绕殿不知春。闲看白首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
金仙观 位于长安辅兴坊,为唐睿宗第九女金仙公主的道观。韦述《两京新记》卷三:“辅兴坊东南隅金仙女官观,景云二年,睿宗第八女西城公主及第九女昌宗公主并出家,为立二观。改西城为金仙,昌宗为玉真,乃以公主汤沐邑为二观之名。”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四云:“辅兴坊东南隅金仙女冠观,景云元年,睿宗第九女西城公主,第十女昌隆公主并出家为女冠,因立二观。西城改封金仙公主,昌隆改封玉真公主,所造观,便以金仙、玉真为名。”两书所载,略有出入。按,《新唐书·诸帝公主传》云,睿宗第九女为金仙公主,第十女为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始封西城县主;玉真始封崇昌。金仙、玉真入道年分为太极元年。当从之。
第五十五首
月冷江清近腊时,玉阶金瓦雪澌澌。
浴堂门外抄名入,公主家人谢面脂。
浴堂门 大明宫内浴堂殿前的宫门。宋敏求《长安志》卷六“东内大明宫”云:“浴堂门内有浴堂殿,又有浴堂院。”宋敏求记此殿在紫宸殿西,误。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由紫宸而东,经绫绮殿、浴堂殿,以达左银台门。殿前有浴堂门,见《顺宗实录》。”平岗武夫《长安与洛阳》附录《陕西通志》大明宫图、关野《大明宫图》、《永乐大典》、徐松等的大明宫图,浴堂门、浴堂殿均在紫宸殿东。
面脂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六“腊日赐口脂”条,引此诗作“公主家人谢口脂”。笔者据唐宋时代的史籍、别集、笔记为证,认为王建此诗的“面脂”当是口脂之误。武平一《景龙文馆记》:“三年腊日,帝于苑中召近臣赐腊,晚自北门入,于内殿赐食,加口脂、腊脂,盛以翠碧镂牙筩。”《新唐书·百官志》载“少府监”总领中尚、左尚、右尚、织染、掌冶五署,“中尚署腊日贡口脂”。《旧唐书·职官志》载殿中省尚药局设合口脂匠四人。权德舆《谢停赐口腊表》:“臣某言,伏奉今月十七日手诏,以诸道每年合送口腊及尺,既非厚赐,未足申心,以方镇劳烦道路为敝,一例停罢。”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九引《提要录》云:“唐制,腊日赐宴及口脂面药,以翠管银罂盛之。”这种腊日赐口脂的习俗,常见于诗人作品里。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徹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杜甫《腊日》诗:“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岳珂《棠湖诗稿·宫词一百首》:“银罂翠管怯冬时,腊近金门赐口脂”。王建这首诗,正是描写了腊日赐口脂的宫内生活。面脂,当另是一物。《太平御览》卷七一九引《广志》云:“面脂,魏兴以来始有之。”又引《世说》云:“江淮以北,谓面脂为面泽。”梁元帝《别诗二首》(其二)“三月桃花合(或作含)面脂。”宋刘斧《青琐高议》:“贵妃匀面脂在手,印牡丹花上。”这和腊日所赐之“口脂”,显然不同。
第五十八首
风帘水阁压芙蓉,四面鉤栏在水中,
避热不归金殿宿,秋河织女夜妆红。
鉤栏 亦作拘栏、勾阑。崔豹《古今注》卷上:“拘栏,汉成帝顾成庙,有三玉鼎,二真金炉,槐树,悉为扶老拘栏,画飞云龙角于其上也。”《沙洲记》:“吐谷浑于河上作桥,勾阑一百五十步,甚严饰。”李贺《宫娃歌》:“啼蛄吊月鉤阑下,屈膝铜铺锁阿甄。”李贺诗和王建诗一样,都用作宫禁中的华饰。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栏楯,王逸注云:纵曰栏,横曰楯,楯间子曰櫺。栏楯,殿上临边之饰,亦以防人坠堕,今古鉤栏是也。”可见,“鉤栏”是唐宋时阑干的专名。宋人又称游艺场所、教坊为“勾栏”,那已是另一回事了。
第五十九首
东风泼火雨新休,舁尽春泥扫雪沟。
走马犊车当御路,汉阳公主进鸡毬。
汉阳公主 《新唐书·诸帝公主传》:“顺宗女,汉阳公主,名畅,庄宪皇后所生,始封德阳郡王,下嫁郭鏦。开成五年薨。”
又
圣人生日是明朝,私地先须嘱内监。
自写金花红榜子,前头先进风凰衫。
金花红榜子 用金花纸制成的“榜子”。李肇《国史补》云:“纸之妙者,则越之剡藤苔笺,蜀之麻面、屑骨、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云阳州六合笺。”钱易《南部新书》(甲)云:“建中二年,南方贡朱采鸟,形如戴胜,善巧语,养于宫中,毙于巨雕,内人有金花纸上为写多心经者,寻泚犯禁闱,亦朱采之兆也。”韦濬《松窗录》云:“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按,唐宫中金花纸极为贵重,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引李肇《翰林志》曰:“宣宰相使相官告,并用色背绫金花纸;节度使,并用白背绫金花纸;命妇,即金花罗纸;吐蕃及赞普书及别录,用金花五色绫纸。”王建这首诗,写明朝皇帝诞辰,预作准备,故用金花纸写“榜子”,取其尊贵喜庆之意。
第六十首
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
内中数日无呼唤,搨得《滕王蛱蝶图》。
昭阳 《汉书·外戚传》:“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悦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偼伃,贵倾后宫。许后之废也,乃立偼伃为皇后。皇后既立后,宠少衰而弟绝幸,为昭仪,居昭阳舍。”本诗借以指唐代宫殿。
掷卢 唐代博戏。李翱《五木经》:“王采四:卢、白、雉、犊,采六:开、塞、塔、秃、撅、枭。皆元曰卢,皆白曰白,雉二元三曰雉,牛三白二曰犊,雉一牛一白三曰开,雉如开,厥余皆元曰塞,雉白各二元一曰塔,牛元各二白一曰秃,白三元二曰撅,白二元三曰枭。”程大昌《演繁露》:“五子之形,两头尖锐,中间平广,状似今之杏仁。凡子悉为两面,其一面涂黑,黑之上画牛犊以为之章;一面涂白,白之上画雉。凡投子者五皆现黑,则其名卢,卢者黑也,言五子皆黑也,五黑皆现,则五犊随现,从可知矣,此在樗蒲为最贵之采,挼木而掷,往往叱喝,使致其极,故亦名呼卢也。”
《滕王蛱蝶图》 唐宋人以为珍品,陈师道赋宗室画诗云:“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前人有以为此画是李元婴作的。《宣和画谱》卷十五:“滕王元婴,唐宗室也,善丹青,喜作蜂蝶。朱景元尝见其粉本,谓能巧之外,曲尽精理,不敢第其品格。(企按,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这节文字,是属于嗣滕王李湛然的,《宣和画谱》误作李元婴。)唐王建《宫词》云:‘搨得《滕王蛱蝶图》’者,谓此也,今御府所藏。”钱易《南部新书》(庚)云:“《滕王蛱蝶图》,有名江夏班、大海眼、小海眼、村里来、菜花子。”张怀瓘《画断》称滕王元婴“工于蛱蝶”。但是,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离王建世次甚远,《滕王蛱蝶图》,当是嗣滕王李湛然所作。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云:“嗣滕王湛然,贞元四年为殿中监兼礼部尚书、回鹘使,善画花鸟蜂蝶,官至检校兵部尚书,太子詹事,年八十四。”蔡絛《西清诗话》云:“欧阳永叔《归田录》言,王建《宫词》多言唐宫中事,群书阙记者,往往见于其诗。如‘内中数日无宣唤,传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祖子,史不著所能,独《名画记》言善画,亦不云工蛱蝶,所书止此。殊不知《名画记》自纪嗣滕王湛然善花鸟蜂蝶。又,段成式《酉阳杂俎》亦云:‘尝见滕王蝶图,有名江夏班、大海眼、小海眼、菜花子。’盖湛然非元婴,孰谓张彦远不载耶!”董逌《广川画跋》卷三,也有一段考订文字,讲得很精要,其“书滕王蛱蝶图”条云:“李祥家收蛱蝶图,书王建诗其上,画本烂熳无完处,粉残墨脱,仅可识者。此殆唐人临摹,非真滕王画也。欧阳文公忠尝谓非建诗,亦不知滕王元婴为善于画。唐史称元婴善画,故云。今考于书,湛然亦尝封滕王,善飞鸟蜂蝶。贞元四年,尝任殿监,曾以画进,其说蜂蝶飞去,亦增异矣。建正当时人,其言宫中事,亦当时所传也。湛然蝶有大海眼、小海眼、江夏班、村里来、菜花子等,甚异。今此图可以区处得之,将亦当时传摹,尤得其真者耶!”
搨 搨画,模写古画的一种方法,《历代名画记》记及此事,云:“江东地润无尘,人多精艺,好事者常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模写。古人好搨画,十得七八,不失神彩笔迹。亦有御府搨本,谓之官搨。”
第六十五首
内人相续报花开,准拟君王便看来。
逢着五絃琴绣袋,宜春院里按歌回。
宜春院 唐代宫内歌妓居住的院名,在宫城东面东宫内。教坊中擅长歌舞的女妓被征选入院,因为常在君王前演奏,亦名“内人”、“前头人”。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宫城”云:“东宫傅宫城之东。……承恩殿之左右,为宜春、宜秋宫,宜春之北为北苑。”崔令钦《教坊记》“妓女入宜春院”条,记载进入宜春院的女伎“特承恩宠”,又记:“佩琚居然易辨——内人带鱼,宫人则否。”因而,任氏认为:“据此条,知内教坊以女伎为主,其色艺兼优者,方入宜春院,院材又精于坊。”(见任半塘《教坊记笺订》)任氏的分析,很有见地,王建《宫词》“宜春院里按歌回”,可以作证。
第六十六首
巡吹慢遍不相和,暗数看谁曲较多。
明日梨花园里见,先须逐得内家歌。
梨花园 即梨园,是唐朝宫廷内教习乐工、演奏乐曲的地方。《长安志》云:“文宗幸北军,因幸梨园。又令太常卿王涯,取开元雅乐,选乐童按之,名曰《云韶乐》。乐成,献诸梨园亭,帝按之会昌殿。”程大昌《雍录》卷九“梨园”条云:“梨园在光化门北。光化门者,禁苑南面西头第一门,在芳林、景曜门之西也。中宗令学士自芳林门入,集于梨园,分朋拔河,则梨园在太极宫西、禁苑之内矣。开元二年,置教坊于蓬莱宫,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至天宝中,即东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即是。梨园者按乐之地,而预教者名为‘弟子’耳。”《唐会要》:“太和四年八月,幸梨园会昌殿观新乐。九年八月,幸梨园含光殿大合乐。”
内家歌 指宜春院妓女唱的歌曲。崔令钦《教坊记》:“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头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四季给米。”王建《宫词》第二十九首、第六十五首两诗,都提供了宜春院妓女擅长歌唱的证据,《教坊记》又云:“凡楼下两院进杂妇女,上必召内人(即宜春院女)姊妹入内,赐食,因谓之曰:‘今日娘子不须唱歌,且饶姊妹,并两院妇女。’”这更是宜春院妓女擅长歌唱的明证。王建诗云“先须逐得内家歌”,正是说梨园乐工要配合好宜春院妓女的歌唱。
第六十八首
未明东上閤门开,排仗声从后殿来。
阿监两边相对立,遥闻索马一时回。
东上閤门 简称东閣门,在宣政殿左侧。宣政殿右测有西上閣门。《唐六典》:“宣政之左有东上閣,宣政之右有西上閣,两閣在殿左右,而入閣者由之以入也。”宋敏求《长安志》卷六:“宣政门内有宣政殿,殿东有东上閣门,殿西有西上閣门。”程大昌《雍录》卷三:“东西二閣在宣政殿东西,两序分立,朔望御紫宸,则宣政所立之仗,听唤而入,先东立者随东仗入东閤,先西立者随西仗入西閤。”有时,帝王不在宣政殿朝见群臣,改御紫宸殿,百官须由东西閤门进入,谓之“入閤”。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三:“唐故事,天子日御殿见群臣曰常参。朔望荐食诸陵寝,有思慕之心,不能临前殿,则御便殿见群臣,曰入閤。宣政,前殿也,谓之衙,衙有仗。紫宸,便殿也,谓之入閤,其不御前殿而御紫宸也,乃自正衙唤仗由閤门而入,百官候朝于閤门,因随入以见,故谓之入閤。”天子于紫宸殿朝见,则排仗声从后殿传来,所以王建诗云:“排仗声从后殿来。”
第七十一首
日高殿里有香烟,万岁声来动九天。
妃子院中初降诞,内人争乞洗儿钱。
内人 在唐代有两种意义,一为宫女,一为宫廷女伎。崔令饮《教坊记》:“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头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四季给米。”崔氏明言内人为宫廷女伎。然唐代亦称宫女为“内人”,任半塘对此有详细的考订,《教坊记笺订》:“按内人之名,原本《周礼》天官、内宰,犹曰‘宫人’。隋用之,如《通鉴》一七九谓开皇二十年十月,‘唐令则每以弦歌教内人。’初唐用之,如《新唐书》九九李迥秀传:‘武后尝遣内人候其母。’可知其不自盛唐始。盛唐内人,为色艺兼擅者之选。自后艺渐不精,对于内人,乃祗重其色性,还为一般宫人之地位。如德宗兴元间,诏取散失内人,陆贽谏书有曰:‘夫以内人为号,盖是中壶末流。天子之尊,富有宫掖,如此等辈,固繁有徒,但恐伤多,岂忧乏使!……备耳目之娱,选巾栉之侍,是皆宜后,不可先也。’论内人之质分,已沦若下文所谓‘宫人’、‘贱隶’,迥非盛唐之制。盛唐内人,乃所以极‘耳目之娱’,初不预‘巾栉之侍’耳。然既知其盛,不可不兼知其衰。陆贽‘中壶末流’之述,于史料中,诚为不可少者。”细味诗意,这里的“内人”,乃是“巾栉之侍”的宫女。
洗儿钱 《禄山事迹》:“禄山生日后三日,明皇召入内。贵妃以锦绣绷缚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欢呼动地,云贵妃与禄儿做三日洗儿,帝就观大悦,因赐洗儿金银钱物,自是宫中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出入。”洪迈《容斋四笔》卷六:“韩偓《金銮密记》云:‘天复二年,大驾在岐,皇女生三日,赐洗儿果子、金银钱,银叶坐子、金银铤子。’予谓唐昭宗于是时尚复讲此,而在庭无一言,盖宫掖相承,欲罢不能也。”《禄山事迹》虽是小说家言,但参之王建《宫词》、韩偓《金銮密记》,宫廷中赐洗儿钱之习尚于此可见。
第七十三首
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
一半走来齐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
步打球 唐代打球之戏,除了骑马击球这种形式外,还有步行击毬的形式,称为“步打”、或称“步击”。向达《长安打毬小考》仅云步打之风,至宋未衰,《宋史·乐志》曾言及此事,但语焉不详。向氏引《通鉴》卷二百四十三“僖宗纪”(误,当为《通鉴》卷二百五十三),亦仅云僖宗“尤善击毬”。然而,清缪荃荪《云自在龛丛书》本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一却云:“僖宗皇帝好蹴毬斗鸡为乐,自以能于步打。谓俳优石野猪曰:‘朕若作步打进士,亦合得一状元。’”《宋史·乐志》云:“打毬,本军中之戏……又有步击者,乘驴骡击者,时令供奉者朋戏以为乐云。”王建诗:“寒食宫人步打毬”,就是描写宫女步行击毬的。
第七十四首
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昭阳乞药栽。
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
太仪 毛晋《三家宫词》于其下附校语:“一作大姨”,不妥;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八、朱彝尊《十家宫词》引录此诗,均作“大仪”。按洪迈《容斋四笔》卷十五“官称别名”条云:“吏部尚书为大天,礼部为大仪。”礼部尚书为廷臣,怎能在内宫向昭阳“乞药栽”?于理也不妥。太仪实乃公主母的称号。杜佑《通典》卷三十四云:“吏部郎中柳冕等状称,历代故事及六典,无公主母称号,伏请降于王母一等,命为太仪,各以公主本封加太仪之上,从之。”《全唐文》卷五二七柳冕《请定公主母称号状》、王溥《唐会要》卷三“内职杂录”条亦载。
暖房 古代祝贺乔迁新居的一种习俗。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一记载当时人的风尚:“暖屋,今之入宅与迁居者,邻里醵金治具,过主人饮,谓之暖屋,或曰暖房。王建《宫词》‘太仪前日暖房来’,则暖屋之礼,其来尚矣。”清赵翼《陔余丛考》卷四十三:“俗礼有所谓暖寿、暖房者。生日前一日,亲友治具过饮,曰暖寿。新迁居者,邻里送酒食过饮,曰暖房。《辍耕录》亦曰暖屋,又曰暖室。按王建《宫词》‘太仪前日暖房来’,五代史后唐同光二年,张全义及诸镇进暖殿物,则暖房之名,由来久矣。”
红踯躅 映山红之别名。邹一桂《小山画谱》:“杜鹃,古名红踯躅,本系蜀花,今各处皆有,高五尺,低者一、二尺,春尽方开花,色殊红,六出重合,花蒂托管蒂,甚微细,一枝数萼。”此花在唐时极受珍视,在宫廷中竟以之敕赐。洪迈《容斋随笔》卷十“玉蕊杜鹃”条:“物以希见为珍,不必异种也。……润州鹤林寺杜鹃,乃今映山红,又名红踯躅者。……鹤林之花,至以为外国僧钵盂中所移,上元命三女下司之,已逾百年,终归阆花,是不特土俗罕见,虽神仙亦不识也。王建《宫词》云:‘太仪前日暖房来(下略)’,其重如此,盖宫禁中亦鲜矣。”
第七十五首
御前新赐紫罗襦,不下金阶上软舆。
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
宫局 即尚宫局,设尚宫二人,正五品,《新唐书·百官志》:“掌导引中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阍,凡六尚事物、出纳文籍,皆莅其印署。”
内尚书 即指拜封“六尚”的内官,相当于三国、北魏时代宫中所设的“女尚书”。《旧唐书·职官志》:“宫官,六尚如六尚书之职掌。”《新唐书·百官志》:“六尚亦曰诸尚书。”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今日宫中谁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第七十八首
禁寺红楼内里通,笙歌引驾夹城中。
裹头宫监当前立,手把牙鞘竹弹弓。
禁寺红楼内里通 唐代佛寺和宫禁用夹城沟通,见于记载的,只有修德里之兴福寺。王溥《唐会要》卷三十:“(元和)十二年四月,诏右神策军,以众二千筑夹城,自云韶门过芳林园,西至修德里,以通于兴福佛寺。”《册府元龟》卷十四:“(元和)十二年四月,命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第五守进,以众二千筑夹城,自云韶门、芳林门,西至修德里,以通于兴福寺。”
裹头宫监 是宫中头裹罗巾的宫女以及掌管她们的女官。有以为宫监指男性之太监,实误。王建《宫词》之六十八:“阿监两边相对立,遥闻索马一时回。”八十六:“未戴柘枝花帽子,两行宫监在帘前。”白居易《长恨歌》:“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花蕊夫人《宫词》:“后宫阿监裹罗巾,出入经过苑圃频。”《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一德宗兴元元年六月:“上命陆贽草诏赐浑瑊,使访求奉天所失裹头内人。”胡三省注:“裹头内人,在宫中给使令者也。内人给使令者,皆冠巾,故谓之裹头内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置百戏”条云:“续有黄院子引出宫监百余,亦如小打者,但加之珠翠装饰,玉带红靴,各跨小马,谓之大打。人人乘骑精熟,驰骤如神,雅态轻盈,妍姿绰约,人间但见其图画矣。”据上数证,宫监为女性明矣。
第八十一首
宿妆残粉未明天,总在昭阳花树边。
寒食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
白打 与“打毬”、“步打”有区别,是别一种宫中游戏。《事林广记》“白打社规”条云:“两人场户,对立,每人两踢名打二,拽开大踢名白打,一人单使脚名挑踢,一人使杂踢名厮弄。”《事物绀珠》卷十六云:“踢鞠:两人对踢名白打,三人角踢为官场,球会曰员社。”焦竑《焦氏笔乘》卷三引《齐云论》:“白打,蹴鞠戏也。两人对踢为白打,三人角踢为官场。”由此可见,唐代除了用彩杖击球(分马上击球和步行击球两种形式)的游戏外,还有踢球的游戏,两人对踢,谓之“白打”。踢球,一名“蹴毬”(见《文献通考》、《北梦琐言》),又名“踢鞠”(见《事物绀珠》)。《文献通考》:“蹴球,盖始于唐,植两修竹,高数丈,络网于上为门以度球,球工分左右朋,以角胜负,岂非蹴鞠之变欤!”唐代宫廷内教宫女蹴毬以取乐,优胜者受赐金钱,称为“白打钱”。王建《宫词》:“寒食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韦庄亦有诗云:“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两诗所记,亦当时风尚也。
第八十四首
青楼小妇砑裙长,总被抄名入教坊。
春设殿前多队舞,棚头各别请衣裳。
砑裙 唐时有砑光罗、砑光绫、砑绢等,用这些丝织品制成的长裙,即名“砑裙”。罗虬《比红儿诗》:“君看红儿学醉妆,夸裁宫襭砑裙长。”与王建诗相同。
崔令钦《教坊记》提到:“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教习琵琶、五弦、箜篌、筝者,谓之‘搊弹家’。”又云:“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搊弹家弥月不成。至戏日,上亲加策励曰:‘好好作,莫辱没三郎!’令宜春院人为首尾,搊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可见平人女选入教坊后,既习乐器,也学舞蹈。任氏以王建这首诗为“平人女入选”的例证(说见《教坊记笺订》)。照本诗的诗意看,“青楼小妇”被选入教坊后,演习多队舞,夹在行间,“舞头”照例由宜春院中擅长舞蹈的内人担任。
第九十首
金吾除夜进傩名,画桍朱衣四队行。
院院烧灯如白日,沉香火底坐吹笙。
傩 本是民间的一种迎神驱除疫鬼的仪式,早见于《论语·乡党》,云:“乡人傩,朝服于阼阶。”疏曰:“傩,逐疫鬼也,为阴阳之气不节,厉鬼随而作祸,故天子使方相氏黄金为四目,蒙熊皮,口作傩傩之声,以驱疫鬼,一年三度为之。”汉代亦尚其仪,张衡《东京赋》云:“卒岁大傩,驱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前,侲子万童,丹首元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到唐宋时代,民间也还流行着这种风俗,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九:“世俗岁将除,乡人相率为傩,俚语谓之打野胡。”
王建《宫词》反映的是宫廷除夜进傩的情景,这在唐宋人的记载中有详明的描述。现在摘引数则,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诗。《新唐书·礼乐志》:“大傩之礼。选人年十二以上、十六以下为侲子,假面,赤布裤褶。二十四人为一队,六人为列,执事十二人,赤帻、赤衣,麻鞭,工人二十二人,其一人方相氏,假面,黄金四目,蒙熊皮,黑衣朱裳,右执楯,其一人为唱帅,假面,皮衣,执棒;鼓、角各十,合为一队。队别鼓吹令一人,太卜令一人,各监所部;巫师二人。以逐恶鬼于禁中。有司预备每门雄鸡及酒,拟于宫城正门、皇城诸门磔禳,设祭。太祝一人,斋郎三人,右校为瘗埳,各于皇城中门外之右。前一日之夕,傩者赴集所,具其器服以待事。其日未明,诸卫依时刻勒所部,屯门列仗,近仗入陈于阶。鼓吹令帅傩者各集于宫门外。内侍诣皇帝所御殿前奏‘侲子备,请逐疫。’出命寺伯六人,分引傩者于长乐门、永安门以入,至左右上閤,鼓噪以进。方相氏执戈扬楯唱,侲子和,曰:‘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一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周呼讫,前后鼓噪而出,诸队各趋顺天门以出,分诣诸城门,出廓而止。傩者将出,祝布神席,当中门南向。出讫,宰手、斋郎疈牲匈磔之神席之西,藉以席,北首。斋郎酌清酒,太祝受,奠之。祝史持版于座右,跪读祝文曰:‘维某年岁次月朔日,天子遣太祝臣姓名昭告于太阴之神。’兴,奠版于席,乃举牲并酒瘗于埳。”钱易《南部新书》(甲)云:“岁除日,太常卿领官属乐吏,并护僮侲子千人,晚入内,至夜于寝殿前进傩,然蜡炬,燎沉檀,荧煌如昼,上与亲王妃主已下观之。其夕赏赐甚多。是日,衣冠家子弟多觅侲子之衣,着而窃看宫中。顷有进士臧童者,老矣。偶为人牵率,同入其间,为乐吏所驱,时有一跌,不敢抬头视,执犁牛尾拂子,鞠躬宛转,随队唱夜好,千匝于广庭之中。及将旦得出,不胜困乏,扶舁而归,一病六十日,而就试不得。”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除夕”条:“至除日,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擐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并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熏门外转龙弯,谓之埋祟而罢。”尽管唐宋两代的仪式有所差异,然而宫廷除夜进傩的景象,大体相同,都比王建《宫词》具体得多。
宫廷举行大傩仪,焚沉香火,称为沈燎。高似孙《纬略》卷七“沈香山火”条云:“隋主除夜设火山数十,尽用沈香木根,火山暗,则以甲煎沃之,香闻十里。江淹诗:‘金炉绝沈燎,绮席生浮埃’。则沈燎始于梁矣。李商隐诗:‘沈香甲煎为沈燎,玉液琼酥作寿杯,’当用前事。李白诗:‘博山炉中沈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李贺诗:‘沈香火暖茱萸烟,酒觥绾带新承欢。’王建诗:‘院院烧灯如白日,沈香火底坐吹笙。’三诗皆用沈香火,即所谓沈燎也。”这和钱易《南部新书》所记的“然蜡炬,燎沉檀”是一致的,可见王建诗云“沉香火底坐吹笙”殆非虚言,确是宫廷生活的真实反映。
附录十首之一
忽地金舆向月陂,内人接著便相随,
却因龙武军前过,当殿教开卧鸭池。
这首诗,洪迈曾以之录入《万首唐人绝句》中,补王建百首《宫词》之不足。吴曾《能改斋漫录》、赵与时《宾退录》、毛晋《三家宫词》均录这首诗为王建作。
任半塘先生疑此诗非王建作,理由是:月陂在洛阳(据崔令钦《教坊记》、《新唐书·李適之传》、《太平御览》七三引《河南图津》);内人限在内教坊、宜春院活动,其接金舆不应至月陂。他在《教坊记笺订》中说:“王建《宫词》补篇‘忽地金舆向月陂,内人接着便相随。’疑非唐人作。因内人限在内教坊、宜春院,其接金舆,何以至月陂?在月陂者,宜非内人。此诗洪迈《万首唐人绝句》、赵与时《宾退录》及杨慎诗话等均曾收之,以足宫词百首之数,仍俟考。”
笔者以为,此说尚可商兑。
月陂 东都洛阳固然有之,而西京长安亦有之,在禁苑中。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云:“禁苑,苑中宫亭二十四所,可考者曰南望春亭,曰北望春亭,曰坡头亭,曰柳园亭,曰月坡。”坡与陂通。既然长安有月坡,又在禁苑之中,则“内人”于月坡接金舆,原是不足为怪的。况且,“内人”在唐代原有两义。本诗又没有凭据证明她们一定是满足“耳目之娱”的宫伎;从诗意看,当是“懒逐君王苑北游”、“争乞洗儿钱”、“相续报花开”那一类的宫女,因此,其活动范围当不限于内教坊和宜春院。再则,诗中又提到“当殿教开卧鸭池”,月坡与卧鸭池,写在同一首诗里,距离当不甚远。而这两个处所恰恰又都在长安禁苑中。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按望春宫内有昇阳殿放鸭亭,见《禁扁》。本纪,太和元年,毁昇阳殿东放鸭亭。”徐松的材料出于《旧唐书·文宗纪》,云:“(太和元年四月)壬寅,毁昇阳殿东放鸭亭。”王建《御猎》:“新教内人唯射鸭,长随天子苑东游。”(《王建诗集》卷九)据上数证,可知月坡、望春宫、昇阳殿、卧鸭池(放鸭亭)都在东内苑。殿、亭早在唐文宗太和元年就毁掉,因而一般的《长安志》图志上都失载。王建《宫词》中描写到东内苑这些建筑,和史籍互为印证,足资考订,一可证此诗确为王建所作,二可证王建作此诗于唐文宗太和年以前。
龙武军 指龙武军的驻地。程大昌《雍录》卷八:“左右龙武军,睿宗时置,即太宗时飞骑也。……初置惟以从猎其地,最为亲密,固已易于宠狎矣。又其军皆中官主之,廪给赏赐,比他处特丰,事力重技艺多。”唐代北司所领左三军是左神策军,左龙武军,左羽林军,驻地在大明宫东,月坡、望春宫、放鸭亭(卧鸭池)均在东内苑,都在左龙武军防卫区,所以王建诗会写到“却因龙武军前过”。
附录十首之二
画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镊采桥头。
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
乞巧楼 经徐松考核,唐宫内实有其地,到唐昭宗时代尚存在。《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云:“乞巧楼,《通鉴》:昭宗在乞巧楼,刘季述、王仲先伏甲士于门外。胡注云:按刘季述传,乞巧楼在思元门内,近思政殿门,即宣化门。”《新唐书·刘季述传》详载光化三年左右神策军中尉刘季述作乱事,云:“季述卫皇太子至紫廷院,左右军及十道邸官俞潭、程岩等诣思玄门请对,士皆呼万岁。入思政殿,遇者辄杀。帝方坐乞巧楼,见兵入,惊堕于床,将走,季述、仲先持帝坐,以所持扣杖画地责帝曰:‘某日某事尔不从我,罪一也。’至数十未止。”关于宫中乞巧事,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有记载,可与王建诗参证:“宫中以锦结成楼殿,高百尺,上可以胜数十人,陈以瓜果、酒炙,设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嫔妃各以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过者为得巧之侯。动清商之曲,宴极达旦,士民之家皆效之。”七夕乞巧事,并非始于唐代,考古籍,乃始于汉。《西京杂记》:“汉采女常以七月七日夜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今七夕望月穿针以彩缕过者,为得巧之侯,其事盖始于汉。”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八云:“吴均《续齐谐记》曰: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暂诣牵牛,今云织女嫁牵牛。周处《风土记》曰:七夕洒扫于庭,施几筵,设酒果,于河鼓织女言二星神会,乞富寿及子。《岁时记》曰:七夕妇人以彩缕穿七孔针,陈瓜花以乞巧。”可见,七夕乞巧,其来已久。
附录十首之三
春来睡困不梳头,懒逐君王苑北游。
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
簸钱 是一种游戏,唐宋人诗词中,又称之为“摊钱”、“掷钱”、“打钱”。如司空图《游仙》:“仙曲教成慵不理,玉阶相簇打金钱。”赵光远《咏手》:“斜指瑶阶笑打钱。”唐无名氏《宫词》:“花萼楼前花正浓,蒙蒙柳絮舞晴空。金钱掷罢娇无力,笑倚阑干屈曲中。”晁补之《斗百花》:“与问,阶上簸钱时节,记微笑,但把纤腰向人娇倚。”这些诗句,与唐宋人的文字记载相合。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戏掷金钱”条云:“内庭嫔妃,每至春时,各于禁中结伴三人至五人,掷金钱为戏,盖孤闷无所遣也。”李匡文《资暇集》卷中:“钱戏有每以四文为一列者,即史传所云意钱是也,俗谓之摊钱,亦称摊赌。摊铺其钱,不使叠映欺惑也。”结合诗文而观之,可知“簸钱”是唐宋时期青少年女子(包括宫廷中的嫔妃、宫女)的一种游戏。进行该项游戏时,参预者持钱在手中颠簸,然后掷在玉阶上,依次摊平,以正反面之多寡定胜负。因此,它又称“摊钱”、“掷钱”,盖以动作定名。
附录十首之四
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
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
弹棋 是古代的一种游戏,始于汉代,唐时极盛,至宋代,玩这种游戏的人已经很少,明代已经失传。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八“技艺”门云:“《西京杂记》云:‘汉元帝好蹴鞠,以蹴鞠为劳,求相类而不劳者,遂为弹棋之戏。’予观弹棋绝不类蹴鞠,颇与击鞠相近,疑是传写误耳。唐薛嵩好蹴鞠,刘钢劝止之曰:‘为乐甚众,何必乘危邀顷刻之欢。’此亦击鞠,唐书误述为蹴鞠。弹棋今人罕为之,有谱一卷,盖唐人所为。其局方二尺,中心高,如覆盂;其巅为小壶,四角微隆起。今大名开元寺佛殿上有一石局,亦唐时物也。李商隐诗曰:‘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谓其中高也。白乐天诗:‘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长斜谓抹角斜弹,一发过半局,今谱中具有此法。柳子厚《叙棋》用二十四棋者,即此戏也。《汉书注》云:‘两人对局,白、黑子各六枚。’与子厚所记小异。如弈棋,古局用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黑白棋各百五十,亦与后世法不同。”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吕伯进作《考古图》云:‘古弹棋局,状如香炉。’盖谓其中隆起也。李义山诗云:‘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今人多不能解。以进伯之说观之,则粗可见,然恨其艺之不传也。魏文帝善弹棋,不复用指,第用手巾角拂之。有客自谓绝艺,乃召见,但低首以葛巾角拂之,文帝不能及也。此说今尤不可解矣。大名龙兴寺佛殿有魏宫玉石弹棋局,上有黄初中刻字,政和中取入禁中。”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九:“戏之有弹棋,始汉武,以代蹴鞠之劳。其法用石为局,中隆外庳,黑白棋各六枚,先列棋相当,下呼上击之,以中者为胜。李颀《弹棋歌》:‘蓝田美石青如砥,黑白相分十二子。联翩百中皆造微,魏文手巾不足比。缘边度陇未可嘉,鸟跂星悬正复斜。回飚转指速飞电,拂四取五旋风花。’按魏文帝《弹棋赋》:‘缘边间造,长斜迭取。’丁廙赋:‘风驰火燎,令牟取五。’”梁元帝《谢弹棋局启》:“凤峙鹰扬,信难议拟。鸟跂星悬,何曾仿佛。’颀诗多本此。魏文善此技,用手巾拂之,无不中。唐顺宗在春宫日,甚好之,时多名手。至长庆末,好事家犹见有局,尚多解者,今则不传矣。”沈、陆、胡三位所述甚详明,考索并介绍了弹棋的起始、流变、形制,这对于了解王建诗,很有帮助。
王建此诗提到的棋子是红色的:“先打角头红子落”,而《汉书注》、李颀诗、《唐音癸签》却说棋子是黑白色的,这是什么道理?笔者以为这是弹棋棋子在历代递变中的不同色彩。在唐代,两者并存。柳子厚《序棋》:“置棋二十有四,贵者半,贱者半,贵曰上,贱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敌一,用朱墨以别焉。”柳子厚和王建时代相近,可见中唐时代弹棋棋子的色彩确有红色的,即王建诗所云“红子”。
附录十首之六
供御香方加减频,水沈山麝每回新。
内中不许相传出,已被医家写与人。
供御香方 诗中所述唐代宫廷中的“和香方”,今已不传。宋人洪刍《香谱》“香之法”条,载各种和香的方法,其中有“蜀王熏御衣法”和“江南李主帐中香法”,尚可推知唐代“供御香方”的一般。现在把这二种和香方迻录如下,以便见斑窥豹。
蜀王熏御衣法:
丁香爇香沉香檀香麝香以上各一两甲香三两,制如常法。
右件香捣为末,用白沙蜜轻炼过,不得热用,合和令匀入用之。
江南李主帐中香法:
右件同沉香一两,细剉,加以鹅梨十枚,研取汁于银器内盛,却蒸三次,梨汁乾,即用之。
刘宋范晔尝撰《和香方序》:“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沈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惨虐,詹唐(糖)粘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又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惟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唐人正是根据各种香料品性之异同,不断改变其配和之品种及数量,这就是王建诗中所谓的“加减频”、“每回新”。
附录十首之九
缣罗不著索轻容,对面教人染退红。
衫子成来一遍出,今朝看处满园中。
轻容 唐代一种极为轻薄的丝织品。周密《齐东野语》:“纱之至轻者,有所谓轻容,出《唐类苑》,云:轻容,无花薄纱也。王建《宫词》:‘缣罗不着索轻容,’元微之寄白乐天白轻容,乐天制而为衣。而诗中容字乃为流俗妄改为庸,又作褣、榕,盖不知其所出。”周氏所云良是。乐天诗题为《元九与绿丝布白轻褣见寄》,云:“绿丝文布素轻褣,珍重京华手自封。”李贺《恼公》诗云:“蜀烟飞重锦,峡雨溅轻容。”方扶南批本《李长吉诗集》:“轻容,唐时纱名,王建诗有白轻容,一作褣。”
退红 粉红色,唐人诗中常见。陆游《老学庵续笔记》:“唐有一种色,谓之退红。王建《牡丹诗》云:‘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王贞白《娼楼行》云:‘龙脑香调水,教人染退红。’《花间集乐府》云:‘床上小熏笼,韶州新退红’。盖退红若今之粉红,而髹器亦有作此色者,今无之矣。绍兴末,缣帛有一等似皂而淡者,谓之不肯红,亦退红类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