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诗话》案语补
郭绍虞的《宋诗话辑佚》收录了宋李颀的《古今诗话》。这部“诗话”所录各条目,大抵见于唐宋人的正史、别集、野史、笔记、诗话中,李颀不过做了点“辑录”工作。郭氏在《宋诗话考》中评《古今诗话》云:“此书所载,大率录昔人旧说,称为《古今诗话录》,似更名实相符。”“其称引或直录原文,或稍加删节,或合数条性质相类之文而为一。要之出于自撰者甚少。”此论极是。为此,郭氏在许多条目下加上案语,指明李颀这些文字的来源出处,以备大家比勘、校订、考证、研究唐宋诗时参考。这种谨严的学风,令人敬佩。笔者近来翻检唐集,偶而拾得《古今诗话》材料出处若干条,不避续貂之诮,录出如下:
2.诗泣鬼神(小标题前的数字,是《宋诗话辑佚·古今诗话》条目的原编号数。下同此例。)
郭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类说》及《施注苏诗》所引仅贺知章见李白《乌栖曲》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二语。”
企案:李颀这段文字,撷取《本事诗·高逸第三》中的部分内容,而“知章曰:公非人间人,岂太白星精邪?”数语,却又不见于《本事诗》。其实,“诗泣鬼神”语,早见于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在长安时,秘书监贺知章号公为谪仙人,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哭鬼神矣。”不见于《本事诗》的数语,乃从王定保《唐摭言》中撷取来的。《唐摭言》云:“李太白谒贺知章,知章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可见,《古今诗话》本条糅取数书文字写成,并非仅出孟棨《本事诗》。
9.恋镜湖春色
郭氏未加案语 企案:此则出范攄《云溪友议》卷九“安人元相国”条,原文极长,李颀仅摘取其中的数行文字。《诗话总龟》录全诗,想亦来自《云溪友议》。《古今诗话》云:“人注之曰:恋镜湖春色耳。”其意不明确,《云溪友议》记此云:“卢侍御简求戏曰:丞相虽不恋鲈鱼,乃恋谁耶?”范氏这段文字,较胜。
88.裴思谦登科谒妓诗
89.郑谷登第诗
90.杨汝士诗
郭氏于三则下均注:“此则出《摭言》卷三。”
企案:此三则早见于孙棨《北里志》。《北里志》附录“狎游妓馆五事”,载“胡证尚书、裴思谦状元、郑光业补衮、杨汝士尚书、郑合敬先辈”五事。其中,“胡证尚书”、“郑光业补衮”两条无诗,所以,《唐摭言》仅取“裴思谦状元”、“杨汝士尚书”、“郑合敬先辈”三则。《唐摭言》的文字,与孙棨《北里志》全同,当是照录。而李颀《古今诗话》此三则有一些文字,与上述两书异。如:“郑合敬先辈”,李氏改为“郑谷”;“作红笺名纸十数”,改作“作纸笺名纸”;“贺玉郎”,改为“唤玉郎”;“楚润”,改为“楚闰”;原两书有附注:“楚娘,字润卿,妓之尤者”,被李氏删去。这些异文,或为李氏删改,或为传钞所致。据《孙内翰北里志序》,知《北里志》作于僖宗中和四年(序云:“时中和甲辰岁,无为子序。”)此书当然早于王定保的《唐摭言》。
140.李益诗画为图障
郭案:“此则见《唐语林》卷二。”
企案:此则早见于李肇《国史补》卷下。首句,《唐语林》作“李益诗名早著,有《征人歌且行》一篇。”《国史补》同。李颀《古今诗话》作“李益诗名有著征人早行篇”,语意欠顺,实乃《征人歌》和《早行》二篇。
196.周德华歌杨柳词
郭氏未加案语。企案:此则出范攄《云溪友议》卷十。文字已经李颀删节。“周德华乃刘香女”,《云溪友议》作“有德华周氏者,乃刘采春女也。”《全唐诗话》卷四、《唐诗纪事》卷四十九亦均作“刘采春女”,与《云溪友议》合。滕迈、贺知章、杨巨源等人的诗句,略同,个别地方有异文,想亦传钞、刊刻所造成的。
208.士子以诗免赴军
郭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
企案:此则是孟棨捏合流传的两首无名氏诗写成的。士子代妻所作之答诗,见韦縠《才调集》卷十,诗句与《本事诗》全同,题云《怀良人》,署名葛鸦儿。又,韦庄《又玄集》卷下,亦录此诗,题作《怀良人》,署名为“女郎葛鸦儿”,文字大体同,仅尾句作“正是归时君不归”。韦庄《又玄集序》:“自国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内,时记一章;或全集之中,唯征数首,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斋。时光化三年七月日。”则“女郎葛鸦儿”之《怀良人》诗,是经过韦庄精选入集的。韦庄编选《又玄集》、韦縠编集《才调集》,并后于《本事诗》的成书时间,他们不取《本事诗》说,而径题“葛鸦儿”作,谅此诗已流传社会上。孟棨托名“士子代作”云云,殆或传采时不知撰人姓氏。
211.御沟红叶
212.桐叶题诗
郭案:“事出《云溪友议》,又《艺苑雌黄》引卢渥事与下节顾况事谓出《名贤诗话》,岂此书原名《古今名贤诗话》,故诸家简称遂生歧异耶?”
郭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五所载《红叶记》,即本顾况、卢渥二人之事而合窜为传者。”
企案: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仅记顾况题诗红叶事,范攄《云溪友议》卷十不仅记卢渥得题叶诗事,也记顾况桐叶题诗事。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进士李茵游苑得御沟流叶诗,又复雷同。刘斧《青琐高议》所载之《红叶记》,又取数书之记事,合窜而为传,更易得诗人姓名为于祐。可见,尽管诸书变易得诗人姓名,文字也略有异同,而其事大体相似,大致均为小说家随事敷衍,并非实有其事。
215.夺歌姬诗
郭案:“此则出《本事诗》,亦见《唐诗纪事》八十。又案胡仔云:‘余观《刘宾客外集》有《忆妓》四首,内一首即前诗也;其余三首,亦是前诗之意。《古今诗话》既不志御史姓名,则此诗岂非梦得为之假手乎?’”
企案:此则为孟棨误记。《忆妓》诗四首,系宋人采《南楚新闻》所载之托名诗,误编入《刘宾客外集》。李颀《古今诗话》、计有功《唐诗纪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均承其误。(详见《读诗偶识》十一)
216.破镜重圆
郭案:“此则见孟棨《本事诗》,亦见李冗《独异志》下。”
企案:《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著录:“李亢《独异志》十卷。”李冗,李亢,未详孰是?《独异志》记载世次最晚的人事,乃是唐文宗朝宰相路随的事迹,可见,李冗约当是文宗、武宗时人,略早于孟棨。
217.乐天咏樊素小蛮
郭案:“此则出《本事诗》,亦见《云溪友议》。然《本事诗》、《云溪友议》所言年既高迈乃指乐天,非言樊素,故此诗后二句云:‘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
企案:《全唐诗》卷四六○载白居易《杨柳枝词》,附注:“《云溪友议》: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杨柳词以托意云。”然丛书集成本《云溪友议》未收此则。郭氏的案语,或即据《全唐诗》的附注。孟棨《本事诗·事感第二》记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文字较长,李颀仅节取前半段。然据后人考订,孟棨记事实误。樊素,又名樊蛮、樊子,“十年贫健是樊蛮”,“春随樊子一时归”(均白居易诗句)。樊素,因善歌《杨柳枝》,又名杨枝。白居易《不能忘情吟序》:“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对酒开怀寄十九郎》:“往年江外抛桃叶,去岁楼中别柳枝。”据此,则樊素、樊蛮、杨枝、柳枝,实是一人。《本事诗》所谓“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云云,在今存白居易集中找不到这二句诗,此其一;把樊素、小蛮(杨柳)区别为二人,此其二。白居易诗中确有“小蛮”一词,如《晚春酒热寻梦得》:“还携小蛮去,招得老刘归。”自注云:“小蛮,榼名也。”由此可见,孟棨误把二者混为一谈。陈友琴同志《白居易卷》征引清人蔡立甫《红蕉诗话》和沈涛《匏庐诗话》的资料,可备参证。
218.戎昱送歌妓诗
郭案:“此则出《唐语林》四。”
企案:此则早见于范攄《云溪友议》卷一“郑太穆郎中”条。《唐语林》卷四“豪爽”门录此条,全从范攄《云溪友议》中来。李顾《古今诗话》仅节取其中戎昱送歌妓诗一事,文字较范、王两书有所删节。
222.柘枝妓诗
郭案:“此则出《唐语林》卷四。”
企案:此则早见于范攄《云溪友议》卷三“李八座翱”条。王谠记此则,取自《云溪友议》,文字大体同。王氏又取《云溪友议》另一则李翱初守庐江蠲重系者罪的记载,合为一条,载入《唐语林》卷四。李颀采入诗话,以其事与论诗无关,删去。《古今诗话》“柘枝妓诗”条,文字与上述两书略有不同,有的地方已经李颀笔削,有的地方乃是传钞中出现的异文。
226.元稹赠黄明府诗
郭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
企案:李颀所记,与《本事诗·事感第二》“元稹奉使东川作题黄明府诗和序”条相比,文字略少,似经李颀删节。《本事诗》此则实源出于《元氏长庆集》卷十《黄明府诗并序》,全文钞录。文字偶有异同,乃是诸书在传钞过程中造成的。
239.冬冬鼓
郭案:“《唐诗纪事》谓出张彦远《名画记》。《佩文韵府》谓出《灵异小录》,今《说郛》本《灵异小录》无此则。”
企案:此则早见于刘肃《大唐新语·厘革》。刘氏云:“旧制:京城内金吾晓暝传呼以戒行者,马周献封章,始置街鼓,俗号冬冬,公私便焉。有道人裴翛然雅有篇咏,善画好酒,常戏为渭川歌词曰:‘遮莫冬冬鼓,须倾湛湛杯。金吾傥借问,报道玉山颓。’甚为时人所赏。”其文字与李颀所记虽有小异,然《古今诗话》渊源所出,明矣。
256.李白清平调词
郭案:“此则出李濬《松窗录》(《摭异记》)及乐史《太真外传》。”
企案:李濬《松窗录》和李濬《摭异记》是同书异名。这一则记载也见之于《太平广记》卷二○四,注明“出《松窗录》”,但未署撰人姓氏。王谠《唐语林》“引录书目”中提及《松窗录》,无撰人名。《新唐书·艺文志》、《遂初堂书目》均著录《松窗录》一卷,然亦未署撰人姓氏。《宋史·艺文志》著录此书,云:“李濬《松窗小录》一卷”,疑误。考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三著录《松窗录》,云:“右唐韦叡撰,记唐朝故事。”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著录《松窗录》,即取晁氏说。王琦《李太白年谱》引《松窗录》的材料,注云:“唐韦叡撰,今亡”。当从之。
306.石鼎联句
郭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及《韩昌黎集·石鼎联句诗序》。《太平广记》五十五引此作《仙传拾遗》。”
企案:孟棨的文字,是概括韩愈《石鼎联句诗序》和联句诗中的部分诗句写成的。《本事诗·征异第五》:“韩吏部作《轩辕弥明传》”,当是李颀此则文字的根据。其实,韩愈仅作《石鼎联句诗序》,别无《弥明传》。《太平广记》卷五十五引《仙传拾遗》,是《列仙传拾遗》的省称,此书附著《弥明传》,也是好事者附会韩愈《石鼎联句诗序》,或是根据《本事诗》而杜撰出来的。
325.冷朝阳诗送红线
郭案:“事见杨巨源《红线传》及《甘泽谣》。”
企案:《红线》是袁郊《甘泽谣》中的一则传奇,《太平广记》卷一九五引此则时,下注:“出《甘泽谣》”。明钞本《说郛·甘泽谣》即录《红线》一则。因此,《红线》当署名袁郊。明刊本《五朝小说》录《红线》,具名杨巨源,实误。明人不考出处,妄题撰人姓氏,不可取。
238.盛小丛
郭氏未加案语。企案:此则出范攄《云溪友议》卷二“李尚书讷”条。《古今诗话》结尾“崔下句云:‘独向柏台为老吏’……是终于柏台之任也。”一段文字,《云溪友议》载于“在座各为一绝句赠之”和“杨、封、卢、高数篇,亦其次也”之间。又,杨判官,《云溪友议》作“团练判官杨知至”;彦升,《云溪友议》作“观察判官封彦冲”;卢邺文使,《云溪友议》作“观察使卢邺”;卢溵,《云溪友议》作“卢激”。其余,诸人绝句亦多有异文。这些,均可资校订。
329.张又新牡丹诗
郭氏未加案语。企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原文较长,李颀仅取其咏牡丹诗一事。
352.影略句法
郭氏未加案语。企案: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句法”门引此则,文末小字注“冷斋”二字,则魏氏以为此则出自宋释惠洪《冷斋夜话》。惠洪和苏轼、黄庭坚为方外友,其世次当早于李颀。然今本《冷斋夜话》未收此则,可能是今本失收。因为《诗人玉屑》卷三此则前为“错综句法”条,后为“象外句”条,均出自《冷斋夜话》,则“影略句法”条夹在中间,亦当出自《冷斋夜话》。又,《古今诗话》“影略句法”条云:“郑谷有《咏落叶诗》云……亦影略句法也。”把它和《冷斋夜话》“贾岛诗有影略句”条相对照,有明显的承接关系,一前一后,好象是上下两则。可见,《古今诗话》此则当源出《冷斋夜话》。魏庆之当时还能见到这部书的全本,因此引证于《诗人玉屑》中,为后人保留了《冷斋夜话》的原貌。
390.许飞琼
郭案:“此则见《本事诗》。《太平广记》七十引作《逸史》。又《总龟》前三十三有此则,不注出处,但其前后皆《古今诗话》,当亦《诗话》中语。”
企案:《逸史》,乃唐人卢子所作,久佚。《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著录:“卢子《史录》,卷亡;又,《逸史》三卷,大中时人。”《遂初堂书目》著录“卢子《逸史》。可知《逸史》乃卢子所作。宋代《太平广记》、《类说》、《绀珠集》、《诗话总龟》等书均引《逸史》佚文,则宋时《逸史》尚存留人间。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云:“顷读卢肇《逸史》记此事(按:指李浙东言海上有仙馆待其来之说)稍详。”卢子即卢肇。程毅中同志据《玉泉子》云:“肇,字子春,袁州宜春人,会昌三年状元。”(见《唐代小说琐记》,载《文学遗产》一九八○年第二期)卢子生活时代比孟棨早,《本事诗》所记许浑为许飞琼改诗一事,当出自《逸史》。
392.空门气味
郭案:“《总龟》前三十有此节,不注出处,惟其前为《古今诗话》,亦知《诗话》中文,《乐趣》所据当即此。”
企案:此则出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本事诗》与《古今诗话》在文字上小有出入,如:文六寺,《本事诗》作“文八寺”(当是文公寺);老僧,《本事诗》作“禅师”。又有数语,李颀删之,不当,如:“名振京邑”,“其玄言妙旨,咸出意表。”如此异文,足资校证。
424.诗嘲武懿宗
郭案:“此则出《本事诗》。”
企案:此事早见于张鷟《朝野佥载》卷四,孟氏钞略,并将《朝野佥载》的文字,稍加改窜,写入《本事诗》中。实际上,诗与事,都是从张鷟的记载中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