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谈的实际上是直接抒情(直抒胸臆)与间接抒情的问题。请看下面两首诗:
候人歌 涂山氏女 春怨 〔唐〕金昌绪
候人兮猗! 打起黄莺儿,
莫叫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相传为大禹的妻子涂山氏所唱的这首《候人歌》只此一句:“我在等你呀,我的亲人!”可谓直抒胸臆。而同样是抒发思夫人之情的这首《春怨》却无一字点破。原来诗中这位女子正在拂晓的梦中与戍守辽西的丈夫相会,可那讨厌的黄莺却叫个不停。于是她满腹怨气,化作一个动作——“打”。思夫之情全在这一个“打”字中委婉地传达出来。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这或许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诗词中直抒胸臆与间接抒情常常是交互出现的。如王勃的《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诗中只在第二句点明离家万里、游子思乡之意,其他三句则用长江之“悲”以及傍晚急急的秋风(“高风”)、漫天飞舞的落叶(“黄叶”)来烘托,当然是间接抒情了。
一般地说,民歌较为直率,而文人诗则较含蓄。北朝民歌《折杨柳枝歌》中竟有“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的句子,试问哪位文人在爱情诗中敢这样说!同样是讽喻诗,东汉《桓灵时童谣》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直如当面指戳,真是解恨。而晚唐诗人杜牧讽刺统治者崇佛的那首《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则语含微讽。
同一诗人,感情激愤时,常出语直率;情绪平和时则多含蓄委婉之语。如杜甫悲痛于乱后的荒凉,说“千家今有百家存”;指斥官吏的横征暴敛,说“哀哀寡妇诛求尽”;叙述饥荒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说“但有牙齿存,所怨骨髓干”;控诉社会的不平,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由于杜甫痛恨权奸,反对战乱,同情人民,感情激动,所以正面揭露,而他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经过乱离后朋友相逢,今不如昔的感慨,只在“落花时节”四字中隐隐地传达出来,非常含蓄。
豪放派诗人多直率语,婉约派诗人则多委婉含蓄地表达。前者作品,慷慨使气,直如火山喷发。李白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辛弃疾的“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知吾狂尔”,何等淋漓痛快。婉约派诗词则如九曲回肠,情致深婉。
我国古代诗坛,历来主张“诗贵含蓄”,乃至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婉约派诗人主张尤甚。其含蓄的方式大体上有以下几种:
其一,借景抒情,深藏不露。如曹操的《观沧海》通篇景语,无一情语,其欲建功立业的博大胸襟怀抱只在诗中雄深阔大的意境中透露出来。
其二,借物抒情,寄托情志。大量的咏物诗都是如此。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以梅树自况。例子很多,不再多举了。
其三,借助动作,曲折传情。前边举的《春怨》便是。
其四,旁衬(又称“对应”)手法,婉转抒情。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当时杜甫家在鄜州,他自己却困在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的控制下。在这首诗里,他不写自己怀念家人,却想象家里的妻子在今夜月下想念他。于是凭着想象,描绘出一幅妻子月下望夫图来。他还设想儿女还小,不懂得想念他,更显出妻子的孤独来。再设想妻子怀念的深切,深夜不睡,所以云鬟湿,玉臂寒。再想象将来再聚会时,两人同时看月,直到“双照泪痕干”。这诗就是这样通过想象,曲折地表达对家人的怀念。晚唐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后两句跟杜甫用的是同一手法。
至于说直率与含蓄哪样为美。那就如同登泰山,或乘空中缆车直登玉皇顶,或从羊肠小道盘曲而上,恐怕是各有风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