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誓中第二
泰誓中第二
【原文】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33],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34]。曰:“呜呼!西土有众[35],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36];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37],播弃犁老[38],呢比罪人[39],淫酗肆虐[40]。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41]。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42]。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43],剥丧元良,贼虐谏辅[44],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鉴惟不远[45],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46],袭于休祥[47],戎商必克[48]。受有亿兆夷人[49],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50],同心同德。虽有周亲[51],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52],今朕必往。我武惟扬,侵于之疆[53],取彼凶残;我伐用张[54]于汤有光!勖哉夫子!罔或无畏[55],宁执非敌[56]。百姓懔懔,若崩厥角[57]。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58]。”
【注释】
[33]次:驻扎。河朔:黄河以北。
[34]徇:巡行。
[35]西土有众:位于镐京西边的部族。
[36]惟日不足:言将终日为之而尤为不足。
[37]商王受:受,纣王之名。
[38]犁老:犁,一作黎,通耆,犁老,就是耆老。
[39]昵比:昵,亲近。比,近。
[40]淫酗:淫,过度。酗,醉酒发怒。
[41]胁权:胁,挟持。
[42]辟:君。奉:承受。
[43]浮:超过。
[44]谏辅:谏议之大臣。
[45]鉴:鉴戒。
[46]协:符合。
[47]袭:重复。休祥:吉庆。
[48]戎商:戎,兵,引申为伐。戎商,讨伐殷商。
[49]夷人:夷狄之人。
[50]乱臣:治臣,拨乱之臣。
[51]周亲:周,至。周亲,至亲的人。
[52]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过,责怪。
[53]侵于之疆:侵,攻入。之,其,指商国。
[54]用张:要进行。
[55]罔或无畏:罔,毋。或,有。无,不。畏,通威,威武。指要表现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56]宁执非敌:宁,愿。执,持,保持。非,无。言宁愿保持无敌之心。
[57]若崩厥角:厥,顿下。角,额角、头角。厥角,谓顿首、叩头。若崩厥角,就是厥角若崩,叩头像山崩一样,形容人民希望的迫切。
[58]惟克永世:以达到万世太平的目的。
【译文】
一月二十八日戊午,周武王驻兵在黄河之北,诸侯率领他们的军队都来会合了。武王于是巡视军队并且告诫他们。武王说:“啊!西方各位诸侯,请都听我的话。我听说好人做好事,整天地做还是时间不够;坏人做坏事,也是整天地做还是时间不够。现在商王纣,力行不合法度的事,放弃年老的大臣,亲近有罪的人,过度嗜酒,放肆暴虐。臣下也受到他的影响,各结朋党,互为仇敌;挟持权柄,互相诛杀。无罪的人呼天告冤,秽恶的行为公开传闻。
“上天惠爱人民,君主遵奉上天。夏桀不能顺从天意,流毒于天下。上天于是佑助和命令成汤,降下废黜夏桀的命令。纣的罪恶超过了夏桀,他伤害善良的大臣,杀戮谏诤的辅佐,说自己有天命,说敬天不值得实行,说祭祀没有益处,说暴虐没有害处。他的鉴戒并不远,就在夏桀身上。上天该使我治理人民,我的梦符合我的卜兆,吉庆重叠出现,讨伐商国一定会胜利。商纣有亿兆平民,都离心离德;我有拨乱的大臣十人,都同心同德。纣虽有至亲的臣子,比不上我周家的仁人。
“上天的看法,出自我们人民的看法,上天的听闻,出自我们人民的听闻。老百姓责难我不能诛天残暴的人,责任在我身上,那么,我一定要依从民意前往讨伐。我们的武力要发扬,要攻到商国的疆土上,捉到那些残暴之徒;我们的讨伐要进行,这个事业比成汤的还辉煌呀!努力吧!将士们。不可出现不威武的情况,宁愿你们保持没有对手的思想。百姓危惧不安,他们向我们叩头求助,额角响得就像山崩一样呀!啊!你们要一心一德建功立业,就能够长久安定人民。”
【解析】
本篇可以看作是联军会师之后的鼓动演说。当务之急的,自然是理顺臣子讨伐天子的道义问题。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令不行则禁不止。本篇最重要的信息,是阐释了儒家传统的“革命”的观念:天子是承上天之“命”来管理人民的,上天设立君主,是为了给人民带来利益,因此,当君主残害人民的时候,他就失去上天的使命,成为“一夫”,而反对“一夫”的“革命”,是顺应天意和民意的行为。因此,讨伐暴君不是“弑君”。“革命”的典型,就是商汤讨伐夏桀,因此《易》经上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先秦时代,许多着名的儒家代表都为“汤武革命”辩护,孟子、荀子都是如此。齐宣王问孟子:“汤放逐夏桀,武王伐纣,有这些事吗?”孟子回答说:“有这样的记载。”齐宣王问:“臣弑君是可以的吗?”孟子回答说:“伤害仁德的人叫做‘贼’,伤害道义的人叫做‘残。残贼之人叫做‘一夫’。我只听说诛杀了‘一夫纣’,没听说谁弑杀他的君主。”荀子说:“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汤武并非取得了天下,他们只是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天下人因此自愿跟从他们。
《论语》中没有记载孔子对汤武革命的直接评价。在评论周武王音乐的时候,孔子说:“已经尽美了,但还没有尽善。”对于暴政下的人生百态,孔子说:微子逃走了,箕子装疯被囚而不肯同流合污,比干力谏而死,殷纣的时代,也有三个仁人。剩下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汉代的董仲舒也为“汤武革命”辩护。他说:“上天创造人民,并不是为了王,相反,上天设立王,是为了人民。因此,一个人的德行能够给人民带来和平和快乐,上天就授予他天子之位,一个人的恶行如果伤害了人民,上天就会夺去他的天子之位。”
自然,讨伐暴君的“革命”也是残酷的。《尚书·武成》篇记载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血流漂杵”。孟子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对于《武成》,只相信其中一部分而以,仁者在天下是没有敌人的,以至仁讨伐至不仁,怎么会“血流漂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