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元舆:录桃源画记
舒元舆
四明山道士叶沈,囊出古画,画有桃源图,图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按仙记,分灵洞三十六之一支。其水趣流,势与江河同,有深有渌,浅而白;白者激石,渌者落镜。溪南北有山,山如屏形,接连而去;峰竖不险,翠秾不浮。其夹岸有树木千万本,列立如揖,丹色鲜如霞,擢举欲动,灿若舒颜。山铺水底,草散茵毯,有鸾青其衿,有鹤丹其顶,有鸡玉其羽,有狗金其色,毛傞傞亭亭,闲而立者十有八九。岸而北,有曲深岩门,细露屋宇,霞槛缭转,云磴五色,雪冰肌颜,服身衣裳,皆负星月文章。岸而南,有五人,服貌肖虹玉,左右有书童玉女,角发而侍立者十二。视其意况,皆逍遥飞动,若云十许片,油然而生,忽焉而往。其坦处有坛,层级沓玉冰,坛面俄起炉灶,灶口含火,上有云气,具备五色。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华鬓眉,身著秦时衣服,手鼓短枻,意状深运。
合而视之,大略山势高,水容深,人貌魁奇,鹤情闲暇,烟岚草木如带香气。熟得详玩,自觉骨戛清玉,如身入镜中,不似在人寰间,渺然有高谢之志从中来。
坐少选,道士卷画而藏之。若身形却落尘土中,视向所张壁上,又疑有顽石化出,塞断道路。某见画物不甚寡,如此图,未尝到眼,是知工之精而有如是者耶!叶君且自珍重,无路得请,遂染笔录其名数,将所以备异日写画之不谬也。
自陶渊明作《桃花源记》,虚构出武陵桃源之后,经南朝诗人渲染,流传日广。而道教则将它列为三十六洞天之一支,掺进神仙色彩,桃花源变成世外仙境、神仙福地。隋唐之际,武陵桃源名声大噪,写诗作文者有之,以画图写者有之。舒元舆这篇画记便是其中之一。至于所叙记的《桃源画》,已不可考,既称之为“古画”,恐非唐人所作。
如题所示,作者目的在于记画,故而开头两句交代出画的收藏者之后,立即转入画面景物的叙录。从文中所写和文末“某所见画不甚寡”来看,作者是很有鉴赏经验和审美眼光的,他看出整个画面的武陵溪为中心脉络,沿溪南北两岸进行构图,布绘景观,故而叙记也从溪水写起。武陵之水虽名之曰“溪”,但它却是浪激波涌,势同江河,写出小中见奇的特征。溪流上下,又是深浅不一,色彩不同,冲流激石,翻腾起白色浪花,而那深绿处的一泓清潭,犹如镜落溪中,明澈可鉴。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写出武陵溪的深度、色彩、形态,有动有静,绘声绘色,辞清意美。
接下去,写溪岸景色。先写南北两岸的山景,次写夹岸树景。那两岸的青山,峰峦相连,形如翠屏,峰势直而不险,树色秾而不浮,别具风韵。而夹岸之树,繁多而又整齐,“列立如揖”四字,形容生动,妙语传神。”丹色鲜如霞,擢举欲动,灿岩舒颜”三句,极写树色、树姿、树容之美。那火红的枫叶象彩霞一样鲜艳,那参天大树的擢拔之势象要耸动起来,而它那灿烂明丽的形貌,则象是开颜欢笑。写景有神,用诗一般的语言将画中树景生动地再现出来,优美如画,而又有画所不到处。在作者清辞丽句的点染之下,画中一切景物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山铺水底,草散茵毯”两句,描绘出溪水清澈,山峦倒映,山光水色,交辉叠彩和绿草如茵,铺绣大地的清幽景色。在这绿色的原野上,不是一片空旷,而是布列着鸾鹤鸡犬。写它们的毛色,谓之“青其衿”、“丹其顶”、“玉其羽”、“金其色”,将其本生自然之色变为自为之色,仿佛它们有意修饰,使其毛色为青为红,为玉碧、金黄。可谓笔姿摇曳,点而化之,妙趣横生。
观画作记,既要照顾到画中景物的位置经营,又要安排好文章的层次结构,技巧难度较大。但作者处理得很巧妙,井然有序,层次分明。在总写两岸景物之后,便分写南北岸不同景观。北岸有岩门深曲,屋宇微露,木栏、石磴则在五色云霞缭绕之中,隐然间透露出神仙之气。继而写人物,则是“雪冰肌颜,服身衣裳皆负星月文章”,已是神仙风采。这和陶渊明所写的耕作于桃源的秦人子孙已迥然不同了。至于南岸的人物、炉灶、云气、更是十足的仙家气派。尽管其中的鬓眉雪华的老者“身著秦时衣服”,然而其深远的意状神情早已不复见其原有黎民风貌。这种以桃源为仙境、境中人为神仙的图画,自唐而宋均有之,故王十朋说:“世有图画桃源者,皆以为仙也。”虽然韩愈斥之曰:“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但人们宁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这也是古代普遍存在的一种文化心理。
文章的二三两段,是观而记之的总结性文字。画中景是奇景,境是仙境,山高水深,草木烟岚仿佛飘溢出香气;画中人则非凡夫俗子,而是飘飘然有神仙之概。故而观览之后,觉得灵气入骨,鸣如击玉,有脱胎换骨之感。又如身入镜中,一片空明,不似在尘世之间,杳杳渺渺中获得了一种高远出世的灵性。这是以自身的感受从正面写出画的强烈美感,具有巨大的感召力。而在道士将画收卷之后所产生的如跌落尘土中的失落感,以及象是见到墙上顽石化出阻塞仙境之路的幻觉,则是从反面渲染画的艺术魅力。最后又以所见虽多而不及此画的议论再作称赞。这反复的誉美,既是对画的评论,也是对桃源仙境的向往与追求,而这正是作者人生的憧憬、心灵的光照。一幅桃源图不知勾起了多少诗人作家的灵感涌动,然而,它的真正的艺术力量的源泉乃是千古不朽的《桃花源记》。
这篇画记,多为四字排句,且多偶句骈语,婉转流利,如珠走玉盘,晶莹润洁,一气流转,而又变化多姿,充分显示出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