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祭十二郎文》译文与赏析

祭十二郎文

祭十二郎文

唐·韩愈

【题解】

此文是韩愈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为祭悼他侄子十二郎而写的一篇祭文。十二郎名老成,是韩愈二哥韩介的次子,因在韩氏家族中排行十二,所以得名十二郎。韩愈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经历患难,彼此感情甚笃。韩愈成年后在外漂泊,叔侄俩异地难聚。当韩愈仕途顺达后,筹划与侄子久相共处之时,却传来十二郎突然去世的消息。韩愈痛不欲生,写下了这篇凄楚动人的祭文。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34],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35],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36],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注释】

[34]衔哀:心中怀着悲哀。

[35]时羞:应时的鲜美佳肴。羞,同“馐”。

[36]所怙(hù):所依靠,此指父亲。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叔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得以怀着悲哀向你表示赤诚的心意,派建中从远方给你带来美味的祭品,以祭告你十二郎的在天之灵:

唉!我幼年丧父,长大后还不知道父亲的样子,只能和大哥大嫂相依为命。大哥中年时在南方丧命,我和你当时还幼小,跟随着大嫂将大哥的遗体运回河阳下葬,随后又和你一起去江南度日,当时孤苦伶仃,我们没有一日分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逝了。继承先祖的后代,在孙辈里只有你,在儿辈里只有我,两代人都仅剩下一个人,真可谓形单影只。大嫂常常抚摸着你,又指着我说:“韩家两代人,只剩下你们两个了!”那时你还很小,恐怕已经不记得了;我那时虽然记住了,但却不了解大嫂话中的悲哀之意!

【原文】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37]。明年,丞相薨[38],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

【注释】

[37]归取其孥:把家眷接来。孥,妻和子的统称。

[38]薨(hōng):古时诸侯和二品以上大官的死亡称薨。

【译文】

我十九岁那年,第一次来到京城。此后四年,我才回家看望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扫墓,遇到你送大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望我,住了一年,你说要回家去接家眷。第二年,董丞相逝世,我离开了汴州,你也就没有来。那一年,我在汴州辅佐军事,派去接你的人刚要启程,我又罢职离开了汴州,你又没有来成。我想,如果你跟随我来到东边,东边也是异乡客地,不能够永久住下来;如果为长远打算,不如西归河阳老家,安顿好家眷后再接你来。

【原文】

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39]?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40]!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41]。”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注释】

[39]遽(jù):突然,骤然。

[40]辍:中止,离开。就:趋从,接受。

[41]无涯之戚:无穷的忧伤。戚,忧伤。

【译文】

唉,谁料到你竟骤然去世离开了我?我和你当时都还很年轻,以为只是短暂别离,终究会长久地跟你在一起的。所以才离开你到京师谋生,为了求得微薄的俸禄。如果料到事情发展成这样,就是有万乘之国的宰相职位,我也不会离开你前去就职啊!去年,孟东野前往江南,我托他带信给你:“我年龄还不到四十岁,但已经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到我的几位父辈和兄长,都是健康强壮的时候去世的,像我现在这样身体衰弱,怎么能长久地活着呢?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死了,会让你怀有无穷的忧伤啊。”谁知道年少的去世了而年长的还活着,身强力壮的你短命,而体弱多病的我却保全了性命?

【原文】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42]?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注释】

[42]克蒙:克,能够。蒙:承受。

【译文】

唉!难道这是真的吗?还是做梦呢?还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呢?如果是真的,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德行却丧失了后代?你的聪明纯真难道还不能承继他的遗泽吗?为什么年轻身强的早死,而年长衰弱的却活着呢?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是在做梦吧,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吧,孟东野的信、耿兰的丧报,却又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呢?唉!这是真的了!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德行而他的儿子却早死了!你聪明纯真应该继承家业的,竟不能够承受他的遗泽啊!所谓天公啊,实在让人难以推测,神明啊,实在让人难以明白!这真是天理不可推究,寿命不可预卜啊!

【原文】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43],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44]?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注释】

[43]毛血:此指身体。

[44]其几何离:分离会多久呢?意指死后仍可相会。

【译文】

尽管如此,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已经变成全白,松动的牙齿已经脱落,气血日益衰减,精神日益衰微,用不了多久就会随你而去了!如果人死后仍然有知觉,那我们分离的日子会有多久呢?如果人死后没有知觉,那我也悲伤不了多久了,而没有悲伤的日子倒是无穷无尽的。你的儿子刚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少身强的都不能保全,像这样大的孩子,又怎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唉,悲哀啊!唉,悲哀啊!

【原文】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45],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注释】

[45]比:近来。

【译文】

你去年的信中说:“近来得了软脚病,常常剧烈发作。”我说:“这种病,江南人经常有。”我也未曾为你这种病而担忧。唉!难道就是因为这种病使你丧失了性命吗?还是也有别的疾病使你丧生呢?你的信,写于去年六月十七日。孟东野说,你去世是今年六月二日;耿兰报丧时没有写月日。大概是因为东野派来的送信使者,不知道向家里人问清楚月日;而耿兰报丧也不知道应当表明月日。或者东野在给我写信时,才问使者,使者就胡乱说了个月日应付他?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原文】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46],然后惟其所愿。

【注释】

[46]兆:墓地。

【译文】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拜你,并慰问你的儿子和乳母,他们的生活供应可以守到你的丧期结束,那就等到丧期结束我再接他们前来;如果不能等到丧期结束,那我就立即接他们前来。其余的奴婢下人,都叫他们守你的丧。如果我有能力给你改葬迁葬,就一定把你迁进祖先的墓地,然后才算了却了我的心愿。

【原文】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47]。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注释】

[47]窆(biǎn):落葬,下棺入土。

【译文】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互相供养、共同生活,你去世了我不能抚摸你的遗体尽情哀哭,你入殓时我不能在你的棺材旁边,你安葬时我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我的所作所为背负了神明,而使你年少夭折。我对上不孝顺,对下不仁慈,因而不能和你互相照顾、维持生计。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的身影不能和我相依,死了以后你的灵魂又不在我的梦中与我相聚。这实在是我一手造成的,又能够怨谁呢!苍天啊,我的悲痛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原文】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48],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49]!

【注释】

[48]长:用作动词,养育之意。

[49]尚飨:也作“尚享”,旧时祭文常用作结尾。尚:庶几,希望。飨:泛指请人享受。

【译文】

从今以后,我对于世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心思考虑了!我将在伊水、颍河一带买数顷田地,来度我的晚年。教导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盼他们长大成人;养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待她们出嫁。我的心愿不过这样罢了。唉!言语有穷尽的时候,而哀痛之情却是永无终绝。这些你能够理解吗?还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唉,真悲哀啊!希望你享用这些祭品吧!

【评析】

本文在我国古代祭文中可称为“千古绝唱”。传统的祭文大都摆脱不了为死者歌功颂德,并表达自己的悲痛之情这一固定模式,但韩愈的这篇祭文却另辟蹊径,他以生活中的一些琐碎小事来表现自己与死者的亲密无间,流露出浓浓的骨肉深情。

文章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先从身世和家世的不幸,写幼时孤苦相依;后叙两人的三别三会,终于不得会合而成永别,使作者悔恨无穷,抱憾终生。第二部分写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初闻噩耗时将信将疑,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的心理,尤其显得哀婉动人。第三部分写对十二郎及其遗孤的吊慰,交代迁葬及教养遗孤等事,透露出作者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止的伤痛。

韩愈以与死者对话的方式,在哭诉中表现了自己后悔、伤心、遗憾、自责等感情,似乎想要和死者永远交谈下去。全文在萦回往复的抒情中,融注着真挚的骨肉之情和宦海沉浮的人生感叹。全文不拘常格,自由抒情,感情真挚,边诉边泣的语言形式,催人泪下,真可谓是一篇千百年来传诵不衰,影响深远的祭文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