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公绥《啸赋》原文、译文、赏析

作者: 成公绥

【原文】:

逸群公子,体奇好异,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睎高慕古,长想远思,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于是延友生,集同好,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狭世路之阨僻,仰天衢而高蹈,邈跨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

于时曜灵俄景,流光濛汜,逍遥携手,踟跦步趾。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曲既终而响绝,遗余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收激楚之哀荒,节北里之奢淫,济洪灾于炎旱,反亢阳于重阴。唱引万变,曲用无方,和乐怡怿,悲伤摧藏。时幽散而将绝,中矫厉而慨慷,徐婉约而优游,纷繁骛而激扬。情既思而能反,心虽哀而不伤。总八音之至和,固极乐而无荒。

若乃登高台以临远,披文轩而骋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长引而憀亮。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横郁鸣而滔涸,冽飘眇而清昶。逸气奋涌,缤纷交错,烈烈飚扬,啾啾响作。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乎沙漠。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机发响速,怫郁冲流,参谭云属,若离若合,将绝复续。飞廉鼓于幽隧,猛虎应于中谷;南箕动于穹苍,清飚振乎乔木:散滞积而播扬,荡埃霭之溷浊,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

若乃游崇岗,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藉皋兰之猗(yī)靡,荫修竹之蝉蜎,乃吟咏而发散,声骆驿而响连,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

若夫假象金革,拟则陶匏,众声繁奏,若笳若箫,硠震隐,訇磕嘈。发微则隆冬熙蒸,骋羽则严霜夏凋,动商则秋霖春降,奏角则谷风鸣条。音均不恒,曲无定制,行而不流,止而不滞,随口吻而发扬,假芳气而远逝,音要妙而流响,声激嚁而清厉。信自然之极丽,羌殊尤而绝世,越《韶夏》与《咸池》,何徒取异乎《郑》、《卫》!

于时绵驹结舌而丧精,王豹杜口而失色,虞公辍声而止歌,宁子敛手而叹息,钟期弃琴而改听,孔父忘味而不食,百兽率舞而抃足,风皇来仪而拊翼。乃知长啸之奇妙,盖亦音声之至极。

【译文】:

王孙公子,超群拔俗,体态美妙,生性好奇,傲视世俗,摒弃荣华,断绝世事往来。他仰慕高尚之士,仰慕古代圣贤,缅怀远古之世,思念羲皇之俗,有心离世隐居,将登箕山追随尧时高士许由,以高尚其节操;又有心浮海漫游,以满足其纵情物外之志。于是,邀请挚朋契友,召集同志同好,精辟阐发养生长命的绝妙之道,深入探讨万物生长变化的玄奥之理,他为世俗之人汲汲功名、执迷不悟而悲悯,为自己超然物外,首先觉醒而庆幸。世道狭隘险恶,令人跼踏;苍穹广漠无碍,引人阔步高视,直取天外。远离世俗,忘我忘情,意气慷慨,悠然长啸。

当此之时,红日西斜,光沉濛汜,携友漫步,逍遥自得,撮朱唇,发妙音,哀婉之曲,激扬于皓齿间。高低起伏之音在喉中醖酿回转,声气蓄积已足,旋即冲口而出,浑厚的黄钟宫之音烘托着嘹亮的角声,激越的流徵之声中伴有昂扬的商、羽之音,啸声悠扬,如游云浮于天空;啸声激昂,如长风万里,飒然集于一处。曲终声止,但听者仍余兴未已。啸歌实在是出于自然而最美妙的音乐,决非箫、管、琴、瑟等乐器的演奏所可比拟,因此,发声而不必借助乐器,表演而不必借助他物,只须就近取之于自身,运用神思,以神思调节运气,则张口便成曲,开口就成歌,感于同类事物的引发,感于外物的启迪,顺着心中歌曲的旋律,随口吟啸即可。啸歌强声不虚浮、散漫,弱声不低沉、微弱,其清亮激扬合于竽笙之音,优美柔和同于琴瑟之声,啸歌之玄妙,足以启人神智,令人领悟神妙之理;啸歌之精微,足以引人探讨幽微深奥之道。啸歌清除了激楚之曲的哀伤迷乱,清除了北里之歌的颓靡淫荡,矫枉使之中和,譬如用炎日骄阳救援洪灾肆虐之处,用浓荫甘霖救援旱灾肆虐之地一般。啸歌曲调千变万化,吟啸则灵活而无常法;表情则或和美欢乐,或悲伤凄怆;表演则富于跌宕,有时啸声散漫,似乎即将消歇,不料,中途忽然变得高昂而又慷慨;有时纡徐、宛转而悠扬,但突然却又众声急骤而激扬;情愫绵绵,思而有节;心绪郁郁,哀而不伤。啸歌犹如汇聚了金、石、土、木、竹、丝、革、匏等八类乐器最和谐美妙的演奏,确实是既能让人尽兴,而又不致令人沉醉迷乱的。

于是,登高台远眺,开绮窗骋望,游人之中,或喟然悲叹,或欢笑鼓掌,或昂首歌唱,嘈杂之中,啸歌突起,悠扬而又嘹亮,啸声或舒缓平直而善变,或低回宛转而渐趋奔放,或纤弱如丝而委婉,或澎湃如涛而遒劲。啸声模拟洪流,大水滔滔,大水泡哮,转而平铺横流,清澈浩渺,波光荡漾;啸声模拟大风,猛气奔涌,缤纷错杂,狂飚猎猎,众响啾啾。啸歌演奏出似胡马在寒风中向北方长鸣,遥思其故乡之情;又演奏出似鸿雁携群雏在荒寒的沙漠中悲鸣之景,所以,啸歌能根据各种对象而创制乐声,就事作曲,随物而变,无穷无尽,这正如一旦发动机关,则响声随即出现一般迅速。啸时,气息像风一般不停地冲激流荡,像云一般连绵不绝,若离若合,若断复连。啸歌声起,好似风神飞廉在幽深的风穴中鼓起大风,猛虎在深谷中怒吼生风,与之呼应;南方的箕星在苍穹中运行,凉风吹动着大树,涤荡、播扬着沉滞郁积的污秽,涤荡、播扬着混浊的阴霾。啸歌如风,调节着阴阳,使之达到最理想的和谐,改变着淫风、秽俗。

于是,游峻岭,登高山,于峭岩之畔下瞰,望流水,坐磐石,饮清泉,在随风起伏、长满兰草的野外,席地而坐;在秀美修长的竹林所洒下的浓荫之中,纳凉休憩。当此之际,吟啸之声飞扬,彼此呼应,络绎不绝。胸中蓄积已久的怨悱之情,得以宣泄;心中郁结已久的缠绵之思,得以抒发。心胸似清水涤荡,无所牵累,志在背世离俗,飘飘然自得其乐。

假若让啸歌模拟金、革或陶、匏一类乐器,则众声齐奏,其音如笳如箫,汇成巨响,隆隆轰轰。徵声飞扬,使人如隆冬之中忽感春日温煦,暖气蒸腾;羽声飞扬,使人如炎夏之中忽见飞霜解暑;商音飞动,则秋日霪雨,当春而降,成为甘霖;角音声起,则东风吹拂枝条,发出悦耳之声。啸歌音韵变幻不定,曲调变化无常;啸声飞扬却不虚浮,貌似休止,却静中有动;啸声随口飞出,伴着芬芳之气,远远飘逝。音调美妙而余响袅袅,声音嘹亮而清越,啸歌实在是顺乎自然的极其美妙的音乐,奇异绝伦,世间罕见,远远超过舜时的韶乐,禹时的夏乐和黄帝时的咸池之乐。哪里只是有别于靡靡之音的郑、卫之歌呢!

当此之时,连著名的长于歌唱的绵驹也惊奇得瞠目结舌,丧魂失魄;连擅长歌唱的王豹也惊奇得闭口无言,脸色突变;虞公听到啸歌之声,自愧不如,停止了正在演唱的新声妙曲;宁戚听到啸歌之声,自愧不如,敛手叹息,不再扣击牛角歌唱;钟子期善弹琴,但现在却抛掉琴而改听啸歌;孔仲尼听到啸歌,如醉如痴,又一次食而不知肉味;扮为百兽的人,和着啸歌而手舞足蹈;凤凰也飞来朝贺,并拍着翅膀舞蹈,由此可知,奇妙的长声啸歌,是最美好的音乐。

【评介】:

《啸赋》是成公绥的代表作,也是六朝小赋中的名篇。

成公绥,字子安,西晋文学家,东郡白马(今河南滑县东)人。《晋书·成公绥传》云:“幼而聪敏,博涉经传。性寡欲,不营资产,家贫岁饥,常晏如也。少有俊才,词赋甚丽,闲默自守,不求闻达。”“张华雅重绥,每见其文,叹伏以为绝伦,荐之太常,征为博士。历秘书郎,转丞,迁中书郎。”“泰始九年(273)卒,年四十三,所著诗赋杂笔十余卷行于世。”

据考证,《啸赋》大约著于作者三十三岁前后,即魏晋交替之际。

《啸赋》是一篇优美的咏物抒情小赋。

所谓“啸”,即蹙口吹声,似乎是一种长吟形式。瑰、晋之际,士林中,吟啸蔚成风气。正如著有《长笛赋》的马融,其自身即长于吹笛,著有《琴赋》的嵇康,其自身即长于弹琴一样,《啸赋》的作者成公绥,其自身也长于吟啸。《晋书·成公绥传》云:“绥雅好音律,尝当暑承风而啸,冷然成曲,因为《啸赋》”。既精此道,则深知其妙,加之,作者“少有俊才,词赋甚丽”,因而,《啸赋》写得分外精彩,曲尽其妙。

《啸赋》长于咏物,所谓“咏物”,此处指作者形象地刻画了摇曳多姿的音乐形象。

“啸”作为一种乐声,只可耳听,不能目睹,但《啸赋》却运用文字,使之穷形尽相。

作者在刻画音乐形象时,往往骋辞直摹。“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这是对啸声初起的直接描述。“徐婉约而优游,纷繁骛而激扬”,“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这是对变幻多彩的啸歌曲调的直接描绘。作者在骋辞直摹时,富于辞采,富于表现力,准确、形象。骋辞直摹,取法于西汉枚乘、司马相如的大赋。

作者在刻画音乐形象时,往往采用具象化手法。这一具象化手法,首先表现为运用一系列巧妙的比喻,从而,使乐声成为可感可见的形象。赋中,或拟乐声如水,“横郁鸣而滔涸,冽缭眺而清昶”;或拟乐声如风,“烈烈飚扬,啾啾响作”;“奏胡马之长思”,“又似鸿雁之将雏”,等等。其次,这一具象化手法,又表现为拟物。啸歌有“因形创声,随事造曲”的拟物功用,于是,赋中详写了风起风吼的情景,诸如飞廉鼓风、猛虎啸谷、清飚振木、散滞荡霭等。这些具象化手法的运用,不仅使人对音乐形象如闻如见,而且,颇有悲怆动人的意境。

作者在刻画音乐形象时,还通过心理感受的描写加以烘托。绵驹结舌、王豹杜口、虞公辍声、宁子敛手、钟期弃琴、孔父忘味、百兽率舞、风凰来仪,这一系列夸张的细节描写,生动地写出了音乐的强烈感染力,生动地写出了音乐征服听众的强大魅力,从而,从侧面渲染了音乐形象。

《啸赋》不仅长于咏物,而且,长于抒情。

“邈跨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这是全赋的主旨所在。为什么要“跨俗”?“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为什么会“慷慨”?“狭世路之阨僻,仰天衢而高蹈。”为什么要“长啸”?“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一言以蔽之,醉翁之意不在酒,愤世疾俗,于是,转而“傲世忘荣”,“睎高慕古”。这与作者本人“性寡欲”,“闲默自守,不求闻达”,何其相似乃尔。总之,“逸群公子”之偏爱长啸,寄情而已;“逸群公子”这一形象饱含着作者的感慨、激情和理想。

由于上述原因,所以,赋中多美、刺之言。

所谓“刺”,即“舒蓄思之悱愤”,如上所述,此不赘言。

所谓“美”,即赞美儒家和道家之道。赋中屡屡称颂啸歌为“良自然之至音”,“信自然之极丽”;每每称颂啸歌为“总八音之至和”,“变阴阳之至和”,“思而能反”,“哀而不伤”,不仅如此,作者还借助于“济洪灾于炎旱,反亢阳于重阴”、“发徵则隆冬熙蒸,骋羽则严霜夏凋,动商则秋霖春降,奏角则谷风鸣条”的描写,将“自然”之美与“中和”之美形象化、理想化了。这些“睎高慕古”的追求,当魏、晋更替之际,矫揉造作之俗已深,僭越凌上之行已甚之时,实有所指,非虚泛之言。

一美一刺,在咏物之中,直抒胸臆,但含而不露。美、刺使“逸群公子”颇具志士风概。

赋中,也不乏间接抒情之处。

“于时曜灵俄景,流光濛汜,逍遥携手,踟跦步趾,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

“若乃登高台以临远,披文轩而骋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长引而憀亮”;

“若乃游崇岗,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藉皋兰之猗靡,荫修竹之蝉蜎,乃吟咏而发散,声骆驿而响连。”

以上三段白描,极其写意,颇富意境,山水娱人,物我一体,超然物外,悠然自得,真可谓写尽“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之情。

间接抒情写“逸群公子”畅情悦体之乐,使其颇具隐士情趣。

《啸赋》将咏物与抒情相结合,而以抒情为中心,从而,使全赋呈现出托物言志的艺术特色。咏物起自六朝,但六朝小赋往往仅注重形似,见物不见人,《啸赋》托物言志,使其出类拔萃,卓然独立。

《啸赋》托物言志的艺术特色,在全赋各段立意之中,也充分体现出来。全赋共六段,其段意分别如下:一、逸群公子,寄情长啸;二、啸歌含道,自然、中和;三、随事造曲,巧妙万端;四、畅情悦体,离俗无累;五、啸燮四时,功逾《韶夏》;六、啸歌至妙,令人倾倒。

总而言之,《啸赋》咏物则维妙维肖,抒情则美刺写意,写人则“逸群公子”颇具志士风概、隐士情趣。然而,这一切都凝缩在仅千字的篇幅之中,如此精炼、生动,令人叹服。“张华雅重绥,每见其文,叹伏以为绝伦”,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