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岳添译 吴岳添《蓝胡子和他的七个妻子》短篇小说名著鉴赏

作者: 吴岳添译吴岳添

【原文作者】:阿纳托尔·法朗士

【原文作者简介】:

阿纳托尔·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文艺评论家。生于巴黎一书商家庭。1868年加入标榜为艺术而艺术的帕尔纳斯派诗歌团体,发表诗作《金色诗篇》(1873)以后一直写小说。1894年,法国政府捏造了德雷福斯叛国案件。法朗士要求为德雷福斯平反。在斗争中他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和反动统治阶级的卑鄙无耻,从此逐渐接受社会主义。短篇小说《克兰比尔》(1901)指控资产阶级司法制度的阶级偏见和虚伪性,是影射德雷福斯事件。

出于深厚的人道主义感情,法朗士在政治上始终站在穷人和被压迫的弱小者一边。曾担任法俄人民友好协会主席,成为进步的社会活动家。法朗士于192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同年加入新成立的法国共产党。

【原文】:

关于蓝胡子历来有种种荒唐和奇怪的传说,不过这位绅士竟被人们说成是太阳的化身,这就未免过于离奇和不真实了。四十多年前,有人曾为了研究这件事情在某校专攻比较神话学,说什么蓝胡子的七个妻子都是曙光,而他的两个内弟则是朝霞和晚霞,就和把被忒修斯(1)抢去的海伦(2)放走的迪奥斯居尔(3)一样。应该提醒那些轻易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博学的阿让图书馆馆长让·巴蒂斯特·佩雷斯,曾在一八一七年以一种似是而非的方式证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拿破仑,那个所谓伟大统帅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关于太阳的神话罢了。不过这个笑话尽管编造得十分巧妙,蓝胡子和拿破仑毕竟确有其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另外还有一个并不高明的假设,有人把蓝胡子当成了一四四〇年十月二十六日在南特桥上被绞死的雷斯元帅。其实用不着象萨洛蒙·雷那克先生那样去考证元帅是否犯有死罪,或者他那受到一个贪婪的亲王忌妒的财富是否与他的死亡有什么牵连,只要看到蓝胡子和元帅的生平毫无相似之处,就决不会张冠李戴,硬把他们说成是一个人。

大约一六六〇年,夏尔·贝洛特成功地写出了这位以娶过七个妻子而闻名的庄园主的第一部传记,把他刻划成一个十足的流氓和有史以来最残忍的恶棍。作者的诚意姑且不论,至少材料的可靠性是令人怀疑的,他可能对笔下的人物抱有成见,何况他也不是第一个乐于描绘阴暗面的历史学家或诗人。如果说塔西特关于泰特斯(4)的描写似乎比本人更好的话,他对蒂贝尔(5)却是大加诽谤。传说中的麦克白(6)本来就是一个被歪曲的形象,莎士比亚又把罪名横加在他的身上。实际上他是一个公正而贤明的国王,根本没有背信弃义地谋杀老国王邓肯。邓肯年轻时在一次大战中失败,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死在一个叫做“枪炮坊”的地方。这个国王曾杀过麦克白妻子格鲁克诺的几个亲戚。麦克白促进商业,使苏格兰得以繁荣,被看成是市民的保护人和真正的国王。贵族们对于他胜过邓肯的才华和保护手艺人的政策怀恨在心,因此在杀害他之后还败坏他的名声。他们虚构的故事变成了解贤明君主麦克白的唯一资料、而莎士比亚的妙笔则迫使人们接受了那些贵族的谎言。长期以来,我一直怀疑蓝胡子也是这类厄运的牺牲品,时常感到需要合情合理地弄清真相。我所找到的有关蓝胡子一生全部经历的、早已为世人所知的材料,远远不能满足我的愿望。我在材料中发现了不少无法解释的疑难之处,人们越是要我相信这个人的残忍,就越使我疑窦丛生。

这种预感并没有错。不久我就找到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表明我对人性的看法是正确的。在圣约翰德布阿的一个石匠家里,我发现了许多关于蓝胡子的文件,其中有他的家庭日记和一份控告杀人凶手的匿名诉状,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份诉状就没有下文了。有了这些文件,我便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蓝胡子是一个善良而不幸的人,是卑鄙的诬蔑在他死后玷污了他清白的名誉。从那以后,我就把写他的真正历史当成了一项义务,但并不幻想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结果。我知道这种恢复蓝胡子名誉的努力,是注定要在沉默中被人们遗忘的。谎言具有迷人的魅力,而平淡无奇、实实在在的真理,在谎言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大约一六五〇年,在贡比涅和皮埃尔丰之间的土地上,住着一个名叫贝尔纳·德·蒙特拉古的富绅。他的祖先曾经担任过王国中最重要的职务,但是他远离宫廷,不为国王注意,默默无闻地过着幽静的隐居生活。蒙特拉古先生在基莱特城堡的府邸中藏有大量的名贵家具、金银餐具、地毯和刺绣品。他之所以把这些东西收在储藏室里,倒不是怕它们用坏,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慷慨大方的人。不过在那时候,外省的庄园主一般都过着很简朴的生活,和手下人同桌用餐,星期天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跳舞。当然在某些场合,他们也举行盛大的庆祝会,与平庸的日常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所以他们必须保存许多精美的家具和挂毯,蒙特拉古先生也不例外。

蒙特拉古先生的城堡具有哥特式建筑的粗犷风格,外表看上去相当粗糙、阴暗,甚至还留有先王路易时代王国内乱时被摧毁的钟楼的颓垣残壁。但里面看起来则好得多,房间都是按意大利式样装饰的,一楼宽阔的长廊里摆满了浮雕、绘画和镀金的装饰品。长廊尽头有一个被人称为“小房间”的屋子,夏尔·贝洛特就这样叫它,不过我还是多说一句好,当时人们也把它叫做受难公主陈列室,因为佛罗伦萨的一位画家在屋里墙上画的全是神话中的薄命女人:太阳神的女儿狄尔赛被安狄普的儿子们绑在公牛角上;尼奥贝在西比尔山上为被神箭穿透的孩子们哭泣;莱法尔的标枪掷向普洛克丽丝的胸膛。这些人物栩栩如生,连房间里铺着的斑岩石板都似乎染上了这些不幸女人的鲜血。房间的一扇门正对着护城河,不过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

离城堡不远的一座阴暗的建筑物是马厩,里面有可供六十匹马用的驮轿和一个可停放十二辆镀金四轮马车的车库。不过基莱特的迷人之处却是那些环绕在城堡周围的水渠和树林,人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地钓鱼和打猎。

当地居民只知道蒙特拉古叫蓝胡子,这是他们对他的唯一称呼。他的胡子确实是蓝的,不过都怪它太黑,黑得过分当然就发蓝了。你不要把蒙特拉古先生想象成雅典的蒂芬,那个家伙有三层蓝胡子,是个满脸狞笑的恶魔;不过把基莱特城堡的庄园主同刚刚刮过脸,下巴上泛着蓝色光泽的喜剧演员或牧师们相比就差不多了。蒙特拉古先生不象在亨利二世宫廷里供职的祖父那样蓄着尖尖的山羊胡子,不象在马里尼安战役中阵亡的曾祖父那样留着扇形的大胡子,也不象蒂雷纳克先生那样只有一点小胡子和唇髭。他的脸仿佛是蓝的,但不管什么说,这位善良的庄园主丝毫没有因此而变丑,也没有因此使人害怕,而只是显得更加威风凛凛,即使有点粗野的神气,也不至于惹女人们讨厌。蒙特拉古先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身材魁伟,面色红润,虽然看上去有些土气,身上的森林气息比沙龙里的香味还浓,但以他的相貌和财富而论,他本来应该博得太太小姐们的青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原因就在于蒙特拉古先生生性胆怯,这与他的胡子毫无关系。在贵夫人面前,他总是失魂落魄,身不由己。蒙特拉古先生对她们的畏惧和喜爱正好是半斤八两,这正是他一向倒霉的根源。他初次与某夫人见面,就是死也不会同她谈上一句话的,无论自己对她抱有什么想法,始终都保持着那种令人难堪的沉默,只有那双可怕地转动着的眼睛还能流露出真实的情感。这种胆怯使蒙特拉古先生遭到了各种灾难,既妨碍了他和谦恭持重的女人们的正当交往,又使他对那些生性放荡的女人们的诱惑束手无策,这是他一生的不幸。

蒙特拉古年幼时就成了孤儿,由于无法克服这种令人讨厌的腼腆和恐惧心理,他错过了许多送上门来的合适而体面的姻缘,娶了刚到本地定居不久的科莱特·帕萨茹小姐,她在王国的城镇和乡村里靠耍熊挣了一点钱。蒙特拉古先生尽一切可能和全部力量去爱她。凭心而论,她也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身体结实,胸脯丰满,皮肤虽然被风吹成褐色,却还相当娇艳。新婚伊始,科莱特小姐对自己突然成了一位贵夫人感到无比惊讶和喜悦。丈夫的出身是那么高贵,身体是那么健壮,在她面前却象俯首听命的奴仆和心醉神迷的情人。科莱特小姐的心肠并不算坏,她被丈夫的好意感动了。但是没有几个月,她就对这种不能随意游荡的生活厌倦了。虽然置身于财富、关切和爱情之中,但科莱特唯一的乐趣却是到地窖里去找她流浪时的伙伴。它脖子上拴着一条链子,鼻子挂着一个铁坏,总是一副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拥抱它,流着泪吻它的眼睛。蒙特拉古先生看到科莱特愁容满面,自己也不禁忧心忡忡,这就更增加了她的悲哀。蒙特拉古先生对可怜的妻子过于礼貌和体贴,这反倒使她感到厌恶。一天早晨,蒙特拉古先生醒来后发现科莱特不在身边,他跑遍了城堡也没见到她的影儿。后来,他发现受难公主陈列室的门开着,才知道科莱特和她的熊就是从那儿跑出去的。蓝胡子见此情景悲痛欲绝,虽然发了无数封信件到处寻找,却再也没有得到科莱特·帕萨茹的消息。

当蒙特拉古先生还在为科莱特哭泣的时候,贡比涅刑事长官的女儿让娜·德·拉克洛施,在基莱特城堡的一次慢祝会上忽然和他跳了一次舞,一下子激起了他的爱情。蒙特拉古先生向她求婚,并且立刻如愿以偿。让娜见酒眼开,喝起来不要命。这种嗜好日益强烈,以至于不到几个月,她就变得跟一只盛酒的羊皮袋那样又肥又红。最糟糕的是,这只发狂的羊皮袋没完没了地在房间里和楼梯上打滚、尖叫、咒骂、打嗝,把脏话和酒一起向她碰到的一切喷过去。恶心和反感弄得蒙特拉古先生晕头转向,但是他马上恢复了勇气,以无比的坚定和耐心,想方设法使妻子摆脱那种令人讨厌的恶习。祈求、告诫、哀恳、威胁,能想到的办法蒙特拉古先生都试过了,可就是不起作用。他不准让娜喝地窖里的酒,让娜就到外面去弄,结果更是醉得一塌糊涂。

为了使让娜戒掉过分喜爱杯中物的癖好,蒙特拉古先生把药用的假荆芥交给她放在酒瓶里。让娜以为蒙特拉古要对她下毒手,就向他猛补过去,用菜刀对准他的肚子一下子砍进去两寸半深。蒙特拉古觉得这下要死了,却仍然保持着好好先生的脾气。“让娜是该受到责备,”他说,“不过她更值得可怜。”有一天,受难公主陈列室的门忘关了,象平常一样酩酊大醉的让娜·德·拉克洛施走了进去。她看到墙上画着临死前痛苦挣扎的女人,以为她们都是活的,吓得惊慌失措地跑到外面,大喊救命。让娜听见蓝胡子叫她,又看到他在后面紧追不舍,就不要命地一下跳进了池塘,结果淹死了。这种事真令人难以置信,但又确实如此。她丈夫的心地太仁慈了,对她的死当然感到非常悲痛。

出事后六个星期,蒙特拉古先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就娶了佃农特雷涅尔的女儿吉戈尼。吉戈尼平常只穿木鞋走路,身上老是有股洋葱味,除了一只斜视眼和一条腐腿之外,也可以说是个相当俊俏的姑娘。吉戈尼刚嫁过去,一种疯狂的野心便攫住了这位牧鹅女郎。她只顾做着荣华梦,总觉得自己的绣花裙子不够阔气,珍珠项链不够漂亮,钻石不够大,四轮马车上的金镀得不足,而且池塘、树林和土地数量也少得可怜。从无野心的蓝胡子真不知道究竟是吉戈尼那种自命不凡的想法错了,还是自己谦卑的念头不对。他抱怨妻子的傲慢脾气,也责备自己与她的高贵愿望相反的平庸性格。他满腹狐疑,时而劝告吉戈尼要知足常乐,时而又想为发财铤而走险。蓝胡子为人谨慎,但是在他身上夫妇之爱战胜了理智。吉戈尼不想别的,一心想在上流社会出头露面,进入宫廷,成为国王的情妇。她未能如愿以偿,怨恨之下变得形容憔悴,后来得了黄疸病死去了。蓝胡子一边诉苦,一边为吉戈尼建造了一座壮观的坟墓。

这位善良的庄园主时运不佳,屡遭不幸,可能再也不会选择妻子了。但是布朗什·德·吉博梅克斯却偏偏选中了他做自己的丈夫。她的父亲是一位骑兵军官,仅有一只耳朵,他说另一只是在为国王效劳时丢掉的。吉博梅克斯非常机灵,她也正是凭着她的机灵跟周围所有的绅士一起来欺骗自己的丈夫。由于手段巧妙,她在城堡里,甚至就在蓝胡子眼皮底下施展骗术都未被察觉。可怜的蓝胡子当然也有点疑心,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怀疑的究竟是什么。不幸的是吉博梅克斯专门研究如何欺骗丈夫,却没有防备自己的情人,我是说她没有对他们隐瞒她和一些人欺骗另一些人的真相。有一天,吉博梅克斯和一个她正爱着的绅士在受难公主陈列室里幽会,被另一个她爱过的绅士当场抓住了。他醋意大发,一怒之下用剑刺穿了吉博梅克斯。几小时之后,城堡里的一个仆人发现不幸的夫人死在小房间里,那间屋子从此变得更加恐怖了。可怜的蓝胡子一下知道了他蒙受的无数耻辱和妻子的悲惨下场,却又无法用妻子的不幸来洗刷自己的污名。他以一种比爱让娜·德·拉克洛施、吉戈尼·特雷涅尔、甚至比爱科莱特·帕萨茹还要深的感情爱着布朗什·德·吉博梅克斯。当知道她过去一直在欺骗他和以后永远不会再欺骗他的时候,蓝胡子心中的痛苦和慌乱非但不能平静,反而与日俱增,无法忍受的苦难使他疾病缠身,危在旦夕。

大夫们眼看医治无效,就告诉蓝胡子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再娶一个年轻的妻子。

于是他想起了小表妹安瑞儿·德·拉加朗蒂纳。她没有财产。自然会心甘情愿地同意他的要求。蓝胡子之所以有娶她为妻的勇气,完全是因为她极其单纯和无知。被一个机灵的女人欺骗之后,一个傻女人会使他感到放心。但是蓝胡子娶了拉加朗蒂纳小姐之后,就发现自己打错了算盘。安瑞儿心地善良,无比温柔,并且从心眼里爱他的丈夫。她不是自己要变坏,而是最不狡猾的人也能随时轻易地使她堕落。人们只要对她说:“你干这个就给你好东西;到这儿来,要不小妖精会把你吃了。”或者更干脆地说:“把眼睛闭上,吃这个小药丸。”傻姑娘马上就会按照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无赖们的意思,干他们想让她干的事情。因为她长得很美,与布朗什·德·吉博梅克斯相比,她使蒙特拉古先生遭受到同样的、甚至是更多的欺骗和耻辱,加之过于天真的安瑞儿什么都不隐瞒,因此更加剧了他的痛苦。她常常对蒙特拉古说:“先生,人家跟我说这个,叫我干这个,摸我这儿了。我看见了那个,摸了那个了。”她的坦率使可怜的庄园主受到的折磨真是难以想像。他始终忍耐着,然而有时候毕竟还是责骂了这个傻女人:“你这个蠢货!”顺手还打了她几个耳光,打那以后他就有了残忍的坏名声。有一天,蒙特拉古先生去打山鹬,一个要饭的僧侣路过基莱特城堡,发现了正在给洋娃娃缝裙子的安瑞儿夫人。那个心地善良的修道士,觉察到她既单纯又漂亮,就对她说天使加布里埃尔正在树林里的一个矮树丛中等着她,要给她珍珠做成的松紧袜带,随后便用驴把她驮走了。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安瑞儿,都以为她被狼吃掉了。

有了这样令人沮丧的遭遇,蓝胡子怎么还下得了决心去缔结新的姻缘?对于那些不懂得美丽的眼睛对高贵的心灵有着无比威力的人来说,这个问题是无法解释的。在蒙特拉古先生常去的一个邻近的城堡里,这位诚实的绅士遇到了一个有身分的年轻姑娘,名叫阿里克丝·德·蓬塔尔森。她早年失去了双亲,所有的财产都被一个贪心的监护人夺走了,所以一心想进修道院。一些殷勤的朋友从中撮合,百般劝说她改变主意,接受蒙特拉古先生的求婚。蓬塔尔森小姐美似天仙,但指望在她怀抱中享受无限幸福的蓝胡子,却又一次上了大当。对于蓝胡子来说,这次失算的苦恼比在前几次婚姻中蒙受的痛苦更使他难受。蓬塔尔森小姐答应了他的求婚,事实上却拒绝和他结合。对于蒙特拉古先生的一切祈求、眼泪和斥责,她理也不理,哪怕是最轻微的爱抚也不接受。蓬塔尔森小姐把自己关在受难公主陈列室里,整夜整夜地独自呆着,不和任何人接触。对这种与天上人间的规律都大相径庭的抵抗,人们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来,于是只好归结为蒙特拉古先生长着蓝胡子。我们刚才关于蓝胡子的看法又使这种假设不大可能成立,再说这也是一个不便乱加评论的问题。可怜的蒙特拉古先生忍受着世间最残酷的折磨。为了忘却痛苦,他拼命地去打猎,把狗、马和管猎犬的仆人都累跨了。虽然他回到城堡里的时候早已筋疲力尽,但是只要看一眼蓬塔尔森小姐,马上就恢复了他的气力和苦恼。后来蒙特拉古先生终于发现这个婚姻只不过是一圈套。他实在忍无可忍,便向罗马教廷提出了解除婚约的要求,在送上了一份厚礼之后,他的要求才根据教会法得到了满足。如果说蒙特拉古先生在打发蓬塔尔森小姐时还带着对一个女人应有的尊敬,没有在她背上把手杖打断,那只是因为他有着坚强的灵魂和一颗伟大的心,能象控制基莱特城堡一样控制自己。蒙特拉古先生发誓,从今以后再不允许任何女人跨进他的房门。要是他能把誓言信守到底就好了。

蒙特拉古先生把第六个妻子打发走以后,几年过去了。对于这位善良的庄园主家中连续不断的灾难,周围的人只保留着一点模糊的记忆。他的妻子们结局到底如何,人们无从得知,于是各种各样的说法就在村庄里流传开来,夜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对于那些传说,有些人信以为真,有些人置之一笑。这时候,一个老寡妇西多尼·德·莱斯布阿斯夫人和她的孩子们来到小城堡莫特·吉隆定居,那里离基莱特城堡只有八里路。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她的亡夫是什么人。一些人听说他在萨瓦或西班牙担任过职务,另一些人说他死在印度;有几个人认为这位寡妇拥有很多土地,但也有些人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莱斯布阿斯夫人很讲排场,一来到莫特·吉隆城堡,她就把周围所有的贵族请到家里作客。她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安娜,将近二十五岁,是个精明的姑娘,小女儿让娜正是待嫁之年,纯朴的外表掩盖着一种早熟的世故。莱斯布阿斯夫人还有两个儿子,都长得身材匀称,英俊漂亮,一个是龙骑兵,二十二岁,另一个是火枪手,二十岁。我见过那个小儿子的证书,他是一个黑火枪手,不过这在步行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因为黑火枪手和灰火枪手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马的毛色,而不在于服装的颜色,他们穿的都是镶着金带的蓝呢无袖上衣。至于龙骑兵,识别的标志是一种帽带优雅地垂在耳朵上的皮帽。龙骑兵都以无赖闻名,有一支民歌为证:

来的正是龙骑兵,妈妈,赶快逃命!

谁要想在陛下的两个龙骑兵军团中再找出一个和科斯姆·德·莱斯布阿斯同样出名的色鬼、同样狡猾的骗子和同样无耻的流氓,那可真是白费力气。同他相比,他的兄弟、酒鬼和赌棍皮埃尔·德·莱斯布阿斯算得上是个诚实的小伙子。人们都知道,讨夫人们喜欢和赢牌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他们的母亲莱斯布阿斯夫人,在莫特·吉隆大摆排场只不过是个骗局。实际上她一无所有,连她镶的假牙都欠着人家的钱。巴黎放高利贷的把衣服、家具、四轮马车、马和佣人借给她时威胁说,如果她不马上把一个女儿随便嫁给哪个富裕的庄园主,就要将一切都收回。可怜的西多尼心里明白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剥光衣服,置身于空荡荡的房子里,因此她急于找到一个女婿,目光马上就落到了蒙特拉古先生身上。他看上去虽说很粗鲁、待人态度生硬,但莱斯布阿斯夫人看出他是一个简单纯朴、容易上当、非常温和、对婚姻急于求成的人,两个女儿都赞成她的计划,因此她们只要一遇到可怜的蓝胡子,就频频投过去一连串令人销魂的秋波。蓝胡子很快就拜倒在两位莱斯布阿斯小姐的裙下,把自己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他心里老是在盘算到底娶哪一位小姐好,因为他觉得她们两人都一样迷人。蓝胡子几经犹豫,终于战胜了心中的胆怯,衣冠楚楚地来到莫特·吉隆城堡,向莱斯布阿斯夫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让她在女儿中替他任意选择一位。莱斯布阿斯夫人客客气气地回答说,她对蓝胡子极为尊重,同意他向看中的任何一位小姐求爱。

“要善于讨人喜欢,先生,”莱斯布阿斯夫人对他说,“我将第一个为您的成功而鼓掌。”

为了互相了解,蓝胡子邀请安娜、让娜和她们的母亲、兄弟以及许多夫人和绅士到基莱特城堡来住半个月,每天无非是散步、打猎、钓鱼、跳舞、吃吃喝喝,玩乐消遣。

与莱斯布阿斯夫人同来的还有一位名叫拉梅吕斯的骑士,他是个年轻的庄园主,在打猎时负责把猎物赶出来。蓝胡子拥有这一带最出色的猎犬和最好的装备,夫人们兴致勃勃地和绅士们一道追逐野鹿。但男女猎手们并不总是追赶野兽,而是在树林里成对地散开,然后重新聚在一起,接着又散开。骑士拉梅吕斯总是和让娜小姐一起迷路。每个人夜里回到城堡后都为自己的奇遇而激动,对一天的经历感到十分满意。经过几天的观察之后,善良的庄园主最终发现自己更喜欢妹妹让娜,她比姐姐更娇嫩,这当然不是说她不如姐姐老练。蓝胡子自然流露出了自己的偏爱,这种偏爱是诚挚的,所以也无需隐瞒,何况他也不会兜圈子。蒙特拉古先生尽量温柔地向那位年轻的小姐求婚,他话没说几句,只是转动着可怕的眼睛看着让娜,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叹息简直能吹倒一棵橡树。偶尔他笑起来,震得餐具直抖,连玻璃也产生了共鸣。这伙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注意到骑士拉梅吕斯始终陪伴着莱斯布阿斯夫人的小女儿,或许他注意到了,但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蓝胡子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毕竟有限,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他的疑心,对所爱的人他总是完全信任。我的祖母说过,秉性难移,经验在生活中是毫无用处的。我认为她讲得有道理,我现在要说的真实故事也证明她是对的。

蓝胡子在这些日子里显得慷慨非常。夜幕降临,成千支火把照耀着城堡前的草坪,桌子上摆满了只有在森林里才能搞到的珍馐美味,穿着农牧神和山林女仙服装的仆人和姑娘们在旁伺候,乐师们一支又一支地奏着动人的乐曲。撤席之前,村里的孩子们由小学的男女教师带领着来到宾客面前,向庄园主蒙特拉古和客人们致词祝贺。一个带着尖帽的星相家凑到夫人们身边,根据手相来预测她们未来的爱情。蓝胡子允许所有的仆人开怀畅饮,还亲手把面包和肉分给贫穷的人家。

夜里十点钟,外面下了露水,大家都回到被无数蜡烛照亮的房间里。桌子上摆着五花八门的赌具:各式纸牌、台球、滚球、轮盘赌的转盘、象棋、双六棋和骰子。在各种赌博中,蓝胡子总是倒霉,每夜都要输掉一大笔钱,但莱斯布阿斯夫人一家却赌运亨通,所以他还能聊以自慰。妹妹让娜总是把赌注押在骑士拉梅吕斯一边,面前的金币堆成了小山。莱斯布阿斯夫人的两个儿子在赌牌中也大获其利,赌注越大他们得到的好处也越多。赌博到深夜还在继续,人们在这种高尚的娱乐中往往是不需要睡眠的。而且,正如蓝胡子故事最早的作者所说的那样:“人们整夜都在互相捉弄。”此时此刻真是一天之中最甜蜜的时候。在阴影的笼罩下,互相爱慕的人装着开玩笑,一起躲入卧房的深处。骑士拉梅吕斯有时装成魔鬼,有时装成幽灵或小妖精来吓唬睡着的人,但最后却总是溜进让娜小姐的房间。莱斯布阿斯夫人的两个儿子在这些游戏中没有忘记善良的庄园主蒙特拉古,他们把使皮肤发痒的粉末撒在他的床上,在他房间里烧臭气薰天的东西,甚至在他的房门上放了一只装满水的罐子,只要善良的庄园主一拉门,水就全泼在他的头上。人们都开心地拿他耍着玩,但蓝胡子始终以他温和的天性忍受着这一切。

莱斯布阿斯夫人同意了蓝胡子的求婚,尽管她说一想到女儿要出嫁,她的心就悲痛欲裂。在莫特·吉隆城堡举行了豪华非凡的婚礼。美貌惊人的让娜小姐穿着进口的服装,戴着许多头饰。姐姐安娜的绿天鹅绒裙子上镶着金边。她母亲穿的饰有珍珠和钻石的衣服是用卷曲的金线和黑色的雪尼尔线织成的。蒙特拉古先生的黑天鹅绒上衣别满了大钻石,他风度翩翩,一副天真、胆怯的表情,在发着蓝光的下巴和宽肩膀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可爱。新娘的兄弟们当然也打扮得十分时髦,不过最光彩夺目的,却要数骑士拉梅吕斯的玫瑰色天鹅绒衣服上点缀着的珍珠了。

婚礼刚刚结束,那个把这些漂亮衣服和华丽首饰租给新娘全家和她的情夫的犹太人就来了,他马上把东西全部收回,由驿站运往巴黎。

蒙特拉古先生一个月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爱他的妻子,把她看成纯洁的天使,实际上她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怜的蓝胡子错误地以为让娜象自己,却没料到她是个极其狡猾的女人,不仅自己诡计多端,而且还听凭她的母亲、整个法兰西王国中最滑头的女流氓的操纵。这位夫人带着她的大女儿安娜、两个儿子皮埃尔、科斯姆,以及骑士拉梅吕斯,一起在基莱特城堡安了身。骑士与蒙特拉古夫人寸步不离、形影相随,不免使那位善良的丈夫有点不快。他是很愿意经常和妻子单独呆在一起的,然而他又不想损害妻子和那位年轻绅士的友谊,因为她说骑士是她的奶兄弟。

夏尔·贝洛特说,蓝胡子在结婚一个月之后就不得不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去作一次为期六周的旅行,但他似乎不知道这次旅行的原因。人们曾怀疑这是一种圈套,忌妒的丈夫往往用这种办法出其不意地抓住不贞的妻子。实际上完全是另一回事:蒙特拉古先生是到佩尔什去接受表哥乌达特的遗产的,因为在夏托登战役中,乌达特正在一面鼓上掷骰子的时候,光荣地被一发炮弹炸死了。

上路之前,蒙特拉古先生要妻子在他出门期间尽量多玩玩。“把您的女伴们叫来,夫人,”他对她说,“带她们散散步,做做游戏,招待一定要热情。”

蓝胡子把家里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她,这表示当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基莱特城堡中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女主人。

“这是两间家具储藏室的钥匙,”蓝胡子说,“这是开金银餐具柜的,这些家什平时不大用;这是开我保险箱的,装的是金银;这是开珠宝盒的,里面都是宝石;这把是万能钥匙,可以开每个房间;这把小钥匙是底楼走廊那头的小房间的。都打开看一看吧。”

夏尔·贝洛特断言,蒙特拉古先生还补充了这么几句话:

“但是那个小房间,我不准您进去,我决不允许。如果您把它打开,您什么也得不到,只会使我发火。”

蓝胡子故事的专家在写这些话的时候搞错了,他未加核对就采用了事后莱斯布阿斯夫人的说法,蒙特拉古先生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当他把那个小房间的、也就是我们多次提到过的受难公主陈列室的钥匙交给妻子的时候,他只是希望亲爱的让娜不要到这个在他看来于家运不利的倒霉地方去。确实,蒙特拉古先生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他所有妻子中最好的一个,正是从那儿和她的熊一起逃走的;布朗什·德·吉博梅克斯和一些绅士也是在那儿使他备受欺骗,斑岩石板终于染上了那个他热爱的女罪人的鲜血。这难道还不足以使蒙特拉古先生对小房间充满可怕的回忆和不祥的预感吗?

他对让娜·德·莱斯布阿斯说的话表达了使他心神不安的情绪和愿望。我在这里将原话一字不差地照录如下:

“我对您毫不隐瞒,夫人,而且我认为不把家里的全部钥匙交给您就是对您的不尊敬。这个家是属于您的。您可以象进任何房间一样到那个小房间里去。不过,我已经吃够了它的苦头,总觉得那儿不吉利。您要是相信我,就别忘了我的话。为了使我放心,您是不会进去的。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或是为我遭到什么不幸,那就会伤透我的心。夫人,请您原谅我的顾虑,好在这种顾虑没有什么根据,只不过是出于我的一片好意,我太爱您了。”

说完,善良的庄园主拥抱了他的妻子,坐驿车到佩尔什去了。

“邻近的女友们,”夏尔·贝洛特说,“不等人家来找她们到新娘家去,就急不可耐地要看看让娜家的财富了。她们很快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房间和藏衣室,只觉得一间比一间漂亮,一间比一间富丽。她们都对朋友的福气大加恭维,羡慕不已。”

凡是论述这一问题的历史学家都考虑到,蒙特拉古夫人无心欣赏那些财富的原因是急于打开那个小房间。一点不错,正如贝洛特所描述的那样:“她被好奇心驱使到了这种程度,连对同伴们的礼貌都顾不得了,丢开她们就顺着一个隐蔽的小楼梯跑下去,慌张得有几次差点儿摔断了脖子。”事实确是如此,但是有一点谁都没有说过,让娜如此焦急地要到这个地方去,只是因为骑士拉梅吕斯在那里等着她。

自打让娜在基莱特城堡里安身之后,她每天都要到小房间里和那位年轻的绅士幽会,确切地说,是一天去两次。蒙特拉古夫人对这些同新娘的身份极不相称的交往从不厌倦,她和骑士之间的关系无庸置疑是不诚实、不纯洁的。蒙特拉古夫人如果只是损害她丈夫的名誉,那么她的行为虽然肯定会受到后人的谴责,但即使是最严肃的道学家也能找到原谅她的理由。他们完全可以引证时代风俗对一个年轻女郎的影响、城市和宫廷的榜样、不良教‘育的必然后果、还有居心叵测的母亲的唆使,因为她是赞同女儿的私情的。贤明的哲人从来都很严峻,不屑于计较这种情意绵绵的过失。让娜的错误司空见惯,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谁都会觉得她做的事情是人所难免的。可是让娜并不满足于败坏丈夫的名声,她还要毫无顾忌地谋害他的性命。

就在这个被称为受难公主陈列室的小房间里,蒙特拉古的夫人让娜和骑士拉梅吕斯密谋杀死她忠实而温柔的丈夫,可以后她却说什么一进这个房间,就看见吊着六个被杀害的女人的尸体,石板上满是凝结了的血迹,让娜认出了她们是蓝胡子的前六个妻子,因而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所说的四肢残缺不全的尸体实际上只是些壁画上的人物,应该把她的幻觉和莱迪·麦克白的幻觉对比一下。不过极为可能的是,让娜设想出这种可怕的景象只是为了日后好加以描述,以便替谋杀她丈夫的人辩护,往他们的受害者脸上抹黑。蒙特拉古先生的死亡是注定了。我手头的几封信使我不得不认为莱斯布阿斯夫人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至于她的大女儿,简直可以说是主犯。安娜小姐是全家最凶恶的人,她并不沉缅于肉欲,在全家人的放荡之中还保持着贞洁,不过她拒绝享乐并不是因为那样做会使自己丢人现眼,而是因为她生性狠毒,只有在残忍的行为中才感到快乐。她对两个兄弟——皮埃尔和科斯姆许下一大堆诺言,吩咐他们去配合让娜行动。

剩下的事情就是根据真实的文件和确凿的证据,来描写流传至今的最令人发指、最忘恩负义的最卑鄙无耻的罪行了。我们要说的谋杀,只有一四四九年三月九日夜里发生的谋杀案可以与之相比。有个叫吉尧姆·德·福拉维的人,被他年轻瘦小的妻子布朗什·多伏勃勒克、私生子多尔邦达斯和剃头匠让·博吉庸用枕头闷昏过去,他们用大木棒把他打死后,又象宰牛一样从他喉管里放血。不过布朗什·多伏勃勒克证实她的丈夫早就想淹死她,而让娜却是把一个深深爱着她的丈夫交给了无恶不作的流氓。我们尽可能谨慎地把所有事实全部讲出来。

蓝胡子回来的时间比预期的稍早一些。谁如果认为他这是出于小心眼的忌妒,企图当场捉住与人私通的妻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如果说他想让妻子吃惊的话,那也只是为了使她喜出望外。蓝胡子的温柔、善良,他那愉快的神气,能使最冷酷的心也会为之感动。但骑士拉梅吕斯和莱斯布阿斯这些无耻之徒,却只是从中看到了谋财害命的良机,何况现在又增加了一笔新的遗产。年轻的妻子微笑着迎接自己的丈夫。听任蓝胡子拥抱着进入卧室,对善良的男人百依百顺。第二天早晨,她把托付给她的那串钥匙还给他,但是却少了受难公主陈列室、也就是习惯上称为“小房间”的那一把。蓝胡子轻声地向她要,让娜找了些借口,拖延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把钥匙还给了他。

他感到一阵难受,苦笑着对年轻的妻子说:“亲爱的,您到小房间里去过了。但愿我们都不要遭到什么不幸!我本来想使您摆脱这个房间的影响,倘若真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落到您头上的话,我就没法活了。原谅我吧,痴情的人都是迷信的。”

尽管蓝胡子不可能使让娜害怕,他的言谈举止只是流露出悲哀和爱情。但是年轻的蒙特拉古夫人一听到这些话,却拼命地大叫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这是约定的信号。听到喊声,骑士拉梅吕斯和莱斯布阿斯夫人的两个儿子就应该扑过去刺死蓝胡子。

但是被让娜藏在一个衣柜里的骑士却单独出来了,蒙特拉古先生一看见他握着剑扑过来,当然就进行了抵抗。

让娜吓得魂不附体地逃到走廊里,碰上了姐姐安娜。安娜没有象人们所说的那样呆在钟楼上,因为城堡的钟楼都已经按照红衣主教黎世留的命令推倒了。她极力鼓起她两个兄弟的勇气。他们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不敢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让娜急忙哀求:“快!快!我的兄弟们,救救我的情人吧!”

于是皮埃尔和科斯姆向蓝胡子冲了过去。他们看到他已经解除了骑士拉梅吕斯的武装,并且把骑士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膝盖下面,就卑鄙地用剑从后面刺穿了蓝胡子的身体,而且在他咽气之后还刺了好一阵子。

蓝胡子没有任何继承人,他的寡妇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财产的主人。她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姐姐安娜作了嫁妆,还用一部分为两个兄弟买到了上尉的职位,剩下的用来和骑士拉梅吕斯结婚。那位骑士一经挤入富豪之列,也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本文有删节)

【鉴赏】:

法朗士在他的《文学生活》第三集中有一句名言:“一个没有讽刺的世界就象一座没有鸟的森林”。他在《伊壁鸠鲁的花园》中又进一步作了解释:“我越是思考人类的生活,就越相信应该给生活以讽刺和怜悯……我用的讽刺毫不残酷,它不嘲笑爱情也不嘲笑美,它是温和而善意的,它的微笑平息愤怒,正是它教我们嘲笑恶人和傻瓜,没有它我们就会偏向仇恨。”

法朗士是一个杰出的人道主义者,也是一个著名的怀疑主义者。一方面,现实生活的教训使他对教会、政府、军队、家庭以至传说等貌似神圣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另一方面他又不主张使用暴力,因此他自然而然地把讽刺作为自己斗争的武器。法朗士具有古典主义作家的气质,即使在讽刺和嘲笑时也不失其高贵的风度,所以他的作品文笔优美、含蓄隽永,有着幽默典雅的独特风格。

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法朗士和教权主义者的斗争日益激烈,他对教会的讽刺也就越来越辛辣、尖刻。但是他并未象政论家那样进行义正辞严的谴责或批判,更没有凶相毕露地破口大骂,而是象伏尔泰对待圣经那样去改写基督教的传说,反其意而用之,站在撒旦一边去反对上帝。例如在《死者的舞蹈》里,写圣母被一个骷髅搂着跳舞,在《教士的木犀草》里,一个迥避一切的教士见到木犀草也受了诱惑等等,至于小说《苔依丝》则更是脸灸人口的名著了。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讽刺,常常使教权主义者啼笑皆非。

1908年,法朗士用二十多年时间才写成的历史巨著《圣女贞德生平》遭到天主教徒和历史学家们的普遍指责,他的老战友克雷孟梭上台后又镇压了工人的罢工,使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是在愤怒和失望之余,他奋起反击,写出了幻想小说《企鹅岛》,对法国的历史、宗教和传统进行了空前激烈的讽刺。1909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蓝胡子和他的七个妻子》。

这篇小说没有受到充分注意,或许是人们把它看成一篇游戏之作。因为民间早就有关于蓝胡子的传说,把他说成一个专门杀害妻子的凶神恶煞;关于蓝胡子的故事自然也有不少,法朗士的小说看来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是当我们把这篇小说和上述背景联系起来之后,我们就知道法朗士写这篇作品决非心血来潮或一时的雅兴,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推翻一切诬蔑之词,维护自己的名誉,明知寡不敌众也决不退缩。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里,法朗士特地交代了他的写作动机,而故事实际上是从第二部分才开始的。第一部分决非画蛇添足,因为如果没有开头的交代,后面整个故事对法朗士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法朗士在第一部分里用一连串例子证明:历史上充满了诽谤和谎言,而关于蓝胡子的传说只是其中之一。接着他又表示,他为恢复蓝胡子名誉所做的努力注定会被人们遗忘,因为“平淡无奇、实实在在的真理,在谎言面前又有什么用呢?”这一交代,表明了法朗士写作这篇小说时的处境。他受到政界要人、教权主义者、历史学家们的围攻,众叛亲离,孤身一人,没有胜利的希望。但是他不甘心失败,他要用自己的笔来戳穿历史上的谎言,反击人们对他的诬蔑,即使失败也在所不惜。

接下去读者看到的不是对蓝胡子其人的考证,因为蓝胡子本身只是一个传说人物,所以法朗士所说的关于发现文件云云均属虚构,并不存在,只不过是引出故事的一种方式。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与其说是传说,不如说是对现实生活的写照。蓝胡子的七个妻子,或爱慕虚荣、贪图钱财,或醉生梦死、追欢逐乐,这些给蓝胡子带来无数痛苦和灾难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陌生。把美妙的传说故事和对现实的揭露批判融为一体,正是法朗士作品的最大特色。

法朗士的讽刺都是信手拈来,十分自然。例如在谈到让娜偷情时提到“城市和宫廷的榜样”,书末最后一句“那位骑士一经挤入富豪之列,也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等等,都似乎是顺便提及,实际上却意味深长。由于情节与讽刺水乳交融,小说读起来就自然流畅,给人以幽默轻松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