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与傲慢 [丹麦]霍尔堡》读后感

【作品提要】

堂腊努多和妻子堂娜奥里姆比娅守着祖宗留下的财产,坐吃山空,只剩下不名一文的爵位和名望,食不果腹、衣衫褴褛,但他们还摆着一副傲视一切的模样,认为凭着家谱就可保持高贵的血统,即使饥肠辘辘,也不肯降低身份平等地对待他人。在他们眼里,高贵的家族名号超越一切。当伊莎贝拉为弟弟戈扎洛上门提亲时,他们只看家庭背景,宁肯维持自己那不堪一击的名望,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他们每天相视而坐,无所作为,唯一的乐趣就是怀念过去,翻翻世代的家谱,数数祖先的名号,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们的女儿堂娜玛丽娅却体恤下人,肯接受别人的建议,虚心听从她认为可行的计划,敢于抛开门第之见大胆地追求爱情,最终与戈扎洛结为夫妇。

【作品选录】

第一幕

第二场

伊莎贝拉、彼得罗上场。

彼得罗 妙极了!家里吃尽当光什么也不剩了: 汤匙,碟子,瓦罐——全都没啦。现在支派我用自己的名义去解决一口锅。要是用我家主人的名义呀,哪怕跑遍全城,也别想借到一点东西。可我到哪儿去借一口锅呢?即使我能借到一口锅,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煮呀,这我可是心里有数的。我们家什么也没有啦,只剩下一堆爵位、封号和尊称,把这些玩意儿统统放进锅里,也熬不出一口稀汤来。可是他们还是那么自高自大,把鼻子翘上了天,特别是那位女主人更是傲气十足。我看她宁肯饿死,也绝不舍得从那高贵的封号里删掉一个字母的。这可不对我的心思。我的想法却完全不同。要是叫我受这份穷罪,我会为了一个银币,不仅出让祖先的名号,而且卖掉自己的爵位。贵人身份固然不坏,但是早晚守着它当饭吃,是不能填饱肚子的。我打算在这所房子里再待上七八天,到那时我就到城里的好朋友家去吃喝啰。让我的主人守着屋子,喝豌豆汤,用牙签剔牙缝;让他们把祖宗的功德当作糖果点心去吃个饱吧。啊,这是谁呀?噢,夫人,您最忠实的仆人向您请安来了!您一个人在散步么,怎么不带个女仆啊?

伊莎贝拉 可不,彼得罗,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可以自己照管自己了。你家主人近来可好么?

彼得罗 今天我们家请客人吃饭,我要进城去买糖果哩。

伊莎贝拉 你们家有什么贵客呀?

彼得罗 德·拉·维拉·克鲁斯公爵和堂娜埃米丽娅·德·拉斯·埃斯帕达斯公爵夫人,伊耶罗尼梅·维克托尔,天主教神甫大人雅各,菲尔南多·贡萨洛侯爵,菲利普·德·西胡恩杰斯侯爵和侯爵夫人,还有许多贵客,我可不配对他们一一指名道姓。

伊莎贝拉 哦,那么我今天也许还是不去拜访你们家更好些?

彼得罗 可不,今天老爷、太太已经吩咐过我们啦,除了那些在摩尔人入侵之前,祖先就住在西班牙的基督徒外,不请别的客人。

伊莎贝拉 你们今天干吗请客呀?你们家可从来不请客的嘛。

彼得罗 这是纪念胜利的日子嘛,他们家的一位先君,堂拉密罗·德·科利勃腊多斯,就在今天这个日子打败了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位国王的,并且在托莱多近郊把他俘虏了。要是一年碰上好几天这样的日子呀,那可不得了啦——就该我家主人的钱袋倒霉了。我敢说,花上一千个银币也打发不了这样一个喜庆日子。

伊莎贝拉 彼得罗,这样的喜庆日子你怎么穿着这么寒碜的破衣烂衫逛来逛去呀?

彼得罗 这是对先君堂拉密罗·德·科利勃腊多斯举过的军旗表示敬意。(彼得罗略举帽致意)

伊莎贝拉 我听人说,带兵的将军打仗时自己是不举军旗的。

彼得罗 不,夫人!我当然是指他的侍卫给他举军旗喽。在战斗中这面军旗被弹片打得尽是窟窿眼儿,那样子跟我这身制服差不离。

伊莎贝拉 堂拉密罗打胜仗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彼得罗 到今天恰好是整整六百年。

伊莎贝拉 我的天哪!打从发明子弹和火枪算起,到现在还不到三百年哩。

彼得罗 夫人,我不配跟您争论,这个我们就不谈它,随它是多少年吧。不过,我敢发誓军旗的确被打得尽是窟窿眼儿,为了纪念它,我在这一天总要穿上这身制服。

伊莎贝拉 我好像看见你穿这身破制服已有一个月了。

彼得罗 难道一个人不能穿他喜欢的衣服不成?何况我穿这身制服还有别的重要理由呢。

伊莎贝拉 你有什么理由要穿得这么寒碜去替高贵的主人办事呀?人家会以为你们家一贫如洗了。

彼得罗 一贫如洗?您怎么说这种话!我家主人往上算就有一千七百三十二个祖先,怎么会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呢?!如果每个祖先只算两个银币,那加起来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咧。

伊莎贝拉 我还是认为这是家里穷的缘故,因为我还没有听你说出更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彼得罗 我给您讲个理由来打消您的疑团吧: 我家主人发现,让仆人穿上华丽的制服,这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了,这样,贵族跟其他人不是彼此不分么,所以他们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只要我们看到市民的仆人又穿起破烂的制服来了,那时我就会重新穿上自己那套金银镶边的制服的。夫人,这还不清楚么,您自己在马德里的宫廷里也看见过: 市民越穿越体面,宫廷贵族就越穿越寒碜。

伊莎贝拉 可不,这倒是常见的事了;不过,他们毕竟没有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彼得罗 夫人,我家主人非常清楚他们所做的事情,而且向来都是三思而行的。

伊莎贝拉 (旁白)我不放过他,非要他说实话不可。(大声地说)彼得罗,你刚才不是说穿破烂制服是为了纪念那面在大血战中变成了破布条的军旗的么?

彼得罗 (旁白)你想盘根问底,去你的吧!(大声地说)我可不能把讲过的话全都记住!但是我知道,我主人家里尽是金银珠宝,既然是这样,那当然啦,我穿得这个样儿并不是在受穷罪。夫人,真想不到,他们家的宝物中还有一本家谱,光是它就值一吨多的金子哩。

伊莎贝拉 如果家境已落到要拍卖家谱的地步了,大概卖的价钱也不会超过四百西令,那还得是个家谱爱好者才成,而犹太人就连这个价钱也不会肯出的,这我知道!

彼得罗 这同犹太人有什么相干?!我知道有的人肯为少女的童贞花几千西令,而犹太人却不肯出一个子儿。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十分恭敬地请求您,夫人,别那样看我家主人吧。您信不信,只有喜欢造谣中伤的人才说他们一贫如洗呢。

伊莎贝拉 我倒是乐意相信真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我听说店铺老板和手工匠都埋怨你们欠账不还哩。

彼得罗 哎呀,夫人,您真会开玩笑!我想您一定很清楚,贵族都喜欢一种时髦的规矩——让小市民上门来讨账。请您相信我的话,我家主人并不是因为没钱还账而让他们跑来跑去的。我家老爷和太太可会过日子咧,他们时时、事事都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贵族的样子。在我们这个城里,我就认识一个店铺老板,他至今还常常到一个贵族家去讨账,因为他的爷爷曾经赊了一块薄纱给这户人家,他兴许还要跑上个十来年哩。而这户人家跟我们家一样,是西班牙的高门大户呢。

伊莎贝拉 我们家可不兴这样的时髦,我的弟弟戈扎洛从来不叫人讨两回账。

彼得罗 夫人,我信您的话!不过,我们两家可是天差地别呀。谁都知道,我们家族在整个西班牙是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

伊莎贝拉 我看,谁有钱,谁就高贵。

彼得罗 我不明白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可以相信,我家主人一点也不穷,夫人听了这话可能要不愉快。的确,我是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可这不是因为我家主人在受穷。夫人,我可以叫您看看,虽然我的衣服很破,但我的口袋里还有一块绸手绢儿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手帕,这时,一块又硬又干、发了霉的面包皮掉落在地上。)

伊莎贝拉 哈哈哈!你把一份财产掉在地上了!

彼得罗 这是一块巧克力,夫人。

伊莎贝拉 (抢先拾起)啊,不是!这是一块又硬又干、发了霉的面包皮儿。你瞧瞧,难道这是巧克力吗?

彼得罗 您说得不错,这不是巧克力,是一块面包,我把它带在身上是有一定用处的: 我每次去孟德茨公爵家办事,都要给那条套上链子的狗带一块面包,免得它咬我。

伊莎贝拉 你说得对,彼得罗: 富人总是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的。哈哈哈!

彼得罗 太太,我可要冒昧地提醒您一下: 像您这样的夫人不该这么高声大笑。

伊莎贝拉 谢谢你的提醒,可爱的彼得罗。哈哈哈!

彼得罗 别笑了,夫人!要是别人见到或者听到您这样笑的话,您会丢掉好名声的。

伊莎贝拉 等一等,我还想对你说几句话。你既聪明,又有高尚的品格,怎么会只当个仆人呢?我觉得你理应干别的差事。

彼得罗 我没上过学,夫人!不过,多亏父母给了我好的教育,天赋对我也青眼相看,要是我再怨天尤人,那就太不知足了。也许,夫人会对我多加关照吧?

伊莎贝拉 当然,要是编写历书的话,谁也比不过你,干这种行当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彼得罗 我听人说,历书是要谎话说得呱呱叫的人去编写的。

伊莎贝拉 我看,在这方面没有人能像你这么心灵嘴巧了。假如你照实说你家主人坐在家里,喝豌豆汤,你也不是跑去买什么糖果点心,而是想法子弄顿午餐,那么我就不会劝你去干这个行当了。

彼得罗 老实说吧,我是千方百计要瞒住我家主人的窘境的,可是这片面包皮儿却叫我们露了馅儿了。

伊莎贝拉 不,彼得罗,你别说了,其实,一看你穿的这身衣服,谁还不明白你家主人的困境呢。

彼得罗 恐怕看了我家主人的穿着,就更加清楚他们的家境了。真的,我家老爷还穿着丝绒的坎肩,可身上别的东西却跟它全不相配;而太太呢,把连衫裙的后身儿全都剪下来,用来缝补前襟了,所以,她总是不大乐意当着别人的面背转身子,当她要向人告辞的时候,就步步后退,这并不是像有的人对别人表示的那种礼貌,而是她傲慢、爱面子,不愿让人看见她背上那贫穷的标记,当她不得不转身的当儿,就要我或者女仆人给她做挡风牌。

伊莎贝拉 假如他们能克制一下那过分的傲慢,同意把女儿嫁给戈扎洛的话,他们本来是可以一下子就不再受穷罪的,戈扎洛对他们的女儿是非常钟情的。

彼得罗 我知道,他们常常用藐视人家的口气谈起这件事儿。不过,眼前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夫人,要是您亲自去向他们提亲,说不定他们会放下架子答应这门亲事的。瞧,女仆来了。您要是跟她谈谈,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她是个机灵的姑娘。

第二幕

第一场

堂腊努多、堂娜奥里姆比娅、彼得罗

堂腊努多 不,堂娜奥里姆比娅!我们家的始祖不是他。我可以在家谱里指出一个科利勃腊多斯来,他在摩尔人入侵西班牙之前大约五十年,就住在埃斯特雷马杜拉了。我们的家族比您想象的高贵得多。

堂娜奥里姆比娅 堂腊努多,这可能吗?您指出来我瞧瞧!

堂腊努多 您瞧嘛!您看这儿,这位安东尼奥·德·科利勃腊多斯就要早得多。

堂娜奥里姆比娅 老实说,如果可以拿这位祖先去换一百万银币,那我也舍不得。我一向总以为,我跟您结婚是丢了面子的。我家祖宗的名字我都背得烂熟,就像背诵“Ave,Maria”一样,我能扳着指头从尤里安诺·德·芒特·里科一直数到我的父亲拉密罗·梅里希奥尔·德·芒特·里科。

堂腊努多 您做得对,堂娜奥里姆比娅,把这些名字牢牢记在心里——这可是我们的了不起的传家宝啊。

彼得罗 我的老爷,我想这是唯一的宝贝了,如果把家里的东西全归拢在一起拿去拍卖,您也未必能换到一个银币。

堂腊努多 这没关系,彼得罗!我的姓氏和家谱就是无价之宝,够我受用的了。看看家谱,数数祖宗的功德,我就像在肉林酒池里吃饱喝足了一样。

彼得罗 怪不得老爷、太太从不操心吃喝的事了。要是谁的肚子里装着五六十个科利勃腊多斯,那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啦。我听见老爷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的时候,我常常这么想: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科利勃腊多斯家的人在叫,因为这些英雄好汉们死后也还在继续打仗。相反,我的肚子如果咕噜咕噜地叫起来,那就说明我太饿了。我的情况是根本不同的,因为我的肚子是普普通通的空肚子,所以,老爷、太太,我是必须吃东西的,不然,我可不能伺候你们啦。

堂娜奥里姆比娅 这些下人真可怕,我相信,他们是粗泥烂草捏成的,他们的心大概也跟我们贵人的心长得不一样。他们唯一的嗜好就是贪吃好喝。亲爱的堂腊努多,难道这些下人能像我们一样,也配承受永久的幸福吗?

堂腊努多 我认为,他们在某一方面也配承受,但不能跟我们一个样,因为下人和牲畜之间有差别,贵人和平民之间有差别。我不敢说他们不配承受永久的幸福,虽然从他们那不文明的思想来看这是难以想象的。

彼得罗 老爷,你们瞧瞧我这身制服怎么样!

堂腊努多 这可是一套高贵的制服。

彼得罗 它除了高贵之外,还四面透亮。说实在的,我很高兴老爷可以在来世坐享清福,因为今生今世,您的贵人身份除了给您带来饥饿和贫困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堂娜奥里姆比娅 彼得罗!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在跟谁说话!我觉得你太放肆了。

彼得罗 仁慈的太太,我在你们家里可以享受的唯一不花钱的东西——就是这种说话的自由,此外我再没有别的乐趣了。如果这点自由也不给我,那可以说,我在这儿当差纯粹是出于忠诚宽厚了。你们要是像别的主人一样给我工钱,那我也会像别的仆人一样尊敬自己的主人的。

堂腊努多 哎呀,堂娜奥里姆比娅!让他享受这个自由吧。王公国戚都能忍受丑角逗乐时所说的话,我们当然可以,而且也应该把这看做是高贵人家才有的事儿嘛。说吧,彼得罗!你在我们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有外人在场时可要维护我们的体面啊。

彼得罗 我说,老爷、太太今生今世的贵人身份是一棵只结坏果子的树: 有的树枝上结的是傲慢果,有的树枝上开的是饥渴花。所以说,它大概要等来世才会结出好果子,开出好花来。

堂腊努多 瞎说,彼德罗!贵人不会成为穷人的。大家都把贵人叫做riccos hombres(西班牙语: 富人),也就是有钱的人。

彼得罗 您这话不错,他们是被称作富人,就像僧侣被称作上帝的仆人一样,因为富人有钱,僧侣信教。把贵人叫做富人——那是说他们的封号多得很,可是封号一大堆的人,其实一文不名。

堂腊努多 堂娜奥里姆比娅,您在想什么心事呀?

堂娜奥里姆比娅 我在想,昨天是我们的命名日,没有一个诗人来献诗祝贺,这是怎么回事?

彼得罗 哈哈哈!我看太太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诗人!在这家里,您是见不着一个诗人的,因为这儿没有吸引他们的东西了。要是你们挨着顺序把你们家的封号全写出来,挂在门口,而裁缝——你们的邻居,把烤肉,或者是野味大馅饼摆在自己的穿堂里,那你们会看到究竟哪一家的吸引力更大一些。我可摸透了城里所有诗人的脾气,无论是哪一位诗人,只要我好好款待他一顿,他就会很乐意地把我的身世归到所罗门国王的门下,还会心甘情愿地用他那不朽的灵魂为我作担保,甚至于去讨好魔鬼,用韵脚证明我比主人还要高贵。

堂娜奥里姆比娅 彼罗得,你真可笑。要是诗人把你的身世归于所罗门国王的门下,那不给你帮倒忙了。彼得罗,要知道这就是把你当作犹太人了。

彼得罗 得啦,得啦!所罗门国王是犹太人么?太太,请您相信,虽然我是一个粗人,可是我了解所罗门国王的。而我只是想说,诗人是做诗捧场,可不管那人有没有德行,信不信教,是不是勇敢坚强等等。他们关心的只是有没有赏钱。一旦他们看出有钱酬谢,魔鬼立刻就会把他们送上阿波罗山或者说黑里康山的山顶——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马上有了灵感,诗句就会滚滚而来;要是他们两手空空,一无所得,那么他们既看不到什么德行,也不会从肚子里挤出一个韵脚来,即使把他们开膛破肚、翻遍五脏六腑也是白搭。我知道这其中的奥妙,要知道,我本人也多少可以算是个诗人哩,因为我家的祖先出过六个以上的诗人,他们可都是这种不干正经事儿的人。

堂腊努多 你家的祖先出过诗人,那也不等于你本人是诗人啊。

彼得罗 那也可以这么说: 老爷、太太的家族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那也不等于老爷、太太自己的身份就高贵啊。既然只把那些会做诗的人叫做诗人,那么,也只有建立功勋的本人才算是了不起的人呀。

堂腊努多 不,彼得罗,贵人是天生的。

彼得罗 诗人也是天生的。难怪人家都说,我生来就是个诗人呢。

堂腊努多 但这不是一回事。

第二场

堂腊努多、堂娜奥里姆比娅、彼得罗、列奥诺拉

列奥诺拉 戈扎洛的姐姐伊莎贝拉来了,她想见见你们。

堂娜奥里姆比娅 请她在另一间房里等一等,我们收拾一下再见她。

堂腊努多 把天鹅绒的坎肩给我拿来,彼得罗!

彼得罗 坎肩恰好只够补那双破长袜了。

堂腊努多 怎么,我的长袜有窟窿眼了?

彼得罗 不多,还没超过十个呢。

堂腊努多 拿墨水来,彼得罗,把窟窿眼儿全涂上,不就看不出来了吗。

彼得罗 我的老爷,恐怕涂上一瓶墨水也还不够哩——窟窿眼儿实在太多了。

堂腊努多 去吧,照我的吩咐去办!

彼得罗用墨水涂窟窿眼。

彼得罗 恐怕您那双鞋也得涂墨水了,因为鞋也磨破了。

堂腊努多 不,不用了。我可以说这是专门为脚上的鸡眼做的鞋。

彼得罗 可您的坎肩没有后襟了呀。这您不好说是专门为背上长了鸡眼而做的吧。

堂腊努多 彼得罗!你的殷勤有时让我开心,可有时又太过分了。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外人在场,你可要恭恭敬敬的。话又说回来,你别为坎肩的事操心了,我可以不叫人看见我的后脊梁就得了。

彼得罗 老爷,您把这半个天鹅绒坎肩卖掉,买个普通的布坎肩不好么?

堂腊努多 使不得,使不得!穿天鹅绒坎肩人家一看就知道,它里面跳动的是一颗贵人的心,虽然我并不富裕。如果我穿一件普通的布坎肩,人们就会把我当作小市民,或者认为我忘掉了自己的尊严和高贵身份了,现在我的穿戴虽说不上豪华,但却是气派高雅的。太太穿戴好了么?

堂娜奥里姆比娅 (装束一番后,答道)好了,已经穿戴好了。

堂腊努多 啊,堂娜奥里姆比娅,您还挺有风韵哩,简直像埃斯库里安宫一样光彩夺目!

彼得罗 是呀,从这边瞧瞧,她可活像残废收容院哩!

堂娜奥里姆比娅 让伊莎贝拉夫人进来吧。

列奥诺拉走到门口去请伊莎贝拉,彼得罗戴着眼镜按葡萄牙习俗站在老爷的椅子后面。

第三场

堂腊努多、堂娜奥里姆比娅、伊莎贝拉、彼得罗

堂娜奥里姆比娅坐在围椅里,摆出一副西班牙式的妄自尊大的派头,剔着牙缝。堂腊努多的举止同她一样。他们略微欠起身子,示意给伊莎贝拉端把椅子,随即先坐下。彼得罗站在一旁给他们打扇。

伊莎贝拉 今天我冒昧前来打扰仁慈的太太,谨表示万分歉意。

堂娜奥里姆比娅 这谈不上什么打扰,夫人!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早到晚接待客人。我好像记得今天来拜望我们的高公贵爵有八位吧,或者还不止这个数目呢。堂腊努多,您记得今天都有谁来探望过我们么?

堂腊努多 不,这是不可能记住的。人们拜望我们家像是参拜王宫似的。彼得罗,你记得吗?

彼得罗 (扶了扶眼镜,照本宣科)有雅各·德·芒托·德奥罗伯爵,菲尔金纳多·德·列奥·尼格罗侯爵和侯爵夫人,堂谢巴斯强·德·布罗克维里·德奥罗和德·山达·卡扎公爵和公爵夫人,菲尔金纳多·戈扎里沃·菲利普·卡尔洛斯·雅各·谢巴斯强诺·马努埃里·德·里夫埃特斯侯爵和侯爵夫人。(小声地说)最后这一位大概有好几个父亲,所以他的名字特别长。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您听见了吧,仅仅一天就有这么多贵客来拜会我们。夫人想必会原谅我坐在这儿剔牙吧。我们刚刚吃过阉鸡,这种鸡肉我吃了总是塞牙。

伊莎贝拉 请仁慈的太太随便点吧。我今天是受一位高贵的君子的嘱托来到府上的,他希望同老爷、太太有相识一面的荣幸。

堂娜奥里姆比娅 如果能为高贵的君子效劳,我和我的丈夫都十分愉快。他大概是要去马德里,要我们写几封引荐的信吧。不过,这位君子是谁呀?

伊莎贝拉 我的弟弟戈扎洛。他对您的女儿堂娜玛丽娅一向怀有爱慕之情。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我和我丈夫一样,对您和您的弟弟怀有很大的敬意,当然,这是在我们的身份所允许的范围内,但是……

伊莎贝拉 我知道太太要说你的家族比我们家历史悠久,这个差别不容许我们两家联姻,不过,如果拿我们家的财产跟你们家比一比,难道不也可以达到完全的平衡么?

堂娜奥里姆比娅 嘿,夫人,钱财丝毫不会使我们动心的。我宁肯受穷罪,也不做有辱门庭的事情。夫人,我给您瞧瞧我们的家谱,您就会明白: 我们不能答应您的求亲。我想起了先父的遗言:“我的孩子,我留给你的,不是财富,而是高贵的出身。你要敬畏上帝,尊奉圣徒,宁愿不嫁人,穷困而死,也别做有辱门第的事。”他说完这话就咽了气。

伊莎贝拉 好一个敬神者——直到临终还教人傲慢呢!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这不是傲慢,只是自豪感罢了。我遵照他的遗嘱,跟一个西班牙名门望族的后代结了婚。

伊莎贝拉 高贵的太太,请您想一想,身为贵人,可又没有钱财来安排合乎自己身份的生活,这多么不幸!要知道除了受穷罪之外,还要遭人讥笑和愚弄哩。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请您相信,我甚至不会用我的爵位的一个字母去换取西班牙最好的庄园。

堂腊努多 说得妙极了,堂娜奥里姆比娅!“我甚至不会用一个字母去换取西班牙最好的庄园”——这句话该用金字写下来才好。

彼得罗把这话重复一遍记载下来。

伊莎贝拉 你们的女儿一点也不会因此而有失自己的体面嘛。

堂腊努多 哦,夫人!这一点我们可清楚得多。世人都知道,德·拉斯·密纳斯和德·科利勃腊多斯两家有着天渊之别。

伊莎贝拉 可是这样的家庭也常常结亲的呀。

堂腊努多 让世上的人们去这么做吧,但堂腊努多·德·科利勃腊多斯坚决不做!

彼得罗重复一遍,又记下来。

伊莎贝拉 可不是嘛,有些人嘲笑西班牙人傲慢,我看他们是有道理的。

堂腊努多 夫人,您不要这么说。有的民族,那里的贵人还要傲慢得多。比方说吧,印度有一种叫纳伊勒的贵人,他们接触了别的种姓的人就要把手洗干净。他们外出的时候,吩咐仆人向迎面走来的人发出警告,不许他们靠近。

伊莎贝拉 是的,您是把那些爱走极端的民族拿来作例子的。我看我是白费了口舌。你们不答应这门亲事并不使我特别伤心,但你们这么穷困潦倒却叫我十分难过,可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们摆脱傲慢狂。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收回您的这种谬论吧!这样放肆责备我们的人,会遭灾祸报应的。这简直是诽谤,夫人,因为手头上没有现钱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受穷。有时人们把钱全都拿去放债了,而自己又急需钱用,也只好向别人借钱。只有喜欢造谣中伤的人才说我们穷困。

伊莎贝拉 我并不是非难别人的贫穷。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向你们指出一条明智的出路,以便让你们摆脱目前所处的困境。

堂娜奥里姆比娅 我们对自己的处境心满意足。

伊莎贝拉 如果你们觉得心满意足的话,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我还是请你们想一想,等到债主上门——我想是会上门的——夺走你们家产的时候,你们还会感到心满意足么?等到人们知道,你们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拒绝一门两全其美的亲事,你们是不是会让人笑话呢?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不管您的话多么恳切,不管您提的亲事有多大的好处,您都打动不了我和我丈夫的心。

堂腊努多 (微笑着说)夫人,请您相信,这门亲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伊莎贝拉 那么,我受人之托,只得深感遗憾了。

堂娜奥里姆比娅 我们答应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您不友好。我们可以原谅您,因为您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弟弟;也可以原谅他,因为痴情使人产生奢望。但是这门亲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伊莎贝拉 那么请允许我告辞了。

堂娜奥里姆比娅 夫人,一切悉听尊便!如果我们在什么事情上能对您有所帮助的话,我们愿为您效劳。至于亲事,您自己权衡一下也一定会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伊莎贝拉下,列奥诺拉送她出去,堂腊努多和堂娜奥里姆比娅略微欠身。

(周柏冬、杨衍松译)

注释:

指阿拉伯人侵占西班牙,始于公元711年。

指17—18世纪风行的一种文选出版物,其内容包括政治新闻、星相术和星占图等。

西班牙西部历史上的省名。

拉丁文,意为“欢乐吧,玛丽亚”。这是早晨、中午、晚上念的基督教祷告词的开头一句话。

古希腊神话中诗和艺术之神阿波罗居住的地方。

建于16世纪的宫殿和修道院,位于马德里近郊。

纳伊勒是印度最低等的种姓。堂腊努多无知地把它说成是高等种姓。

【赏析】

《贫穷与傲慢》是一部喜剧,霍尔堡借西班牙来影射丹麦的社会状况,描写了丹麦没落、腐朽的贵族阶级,对他们的无耻嘴脸和阶级偏见进行了尖锐的嘲讽,揭示了封建贵族正在走向灭亡的历史趋势。其中,堂腊努多是作者塑造的一个极为成功的人物形象,这个名字甚至成了愚蠢而傲慢的贵族的代名词。

穷困潦倒的堂腊努多和妻子堂娜奥里姆比娅是没落贵族阶级的代表。除了高贵的家族名号几乎一无所有,但仍故作清高,“甚至不会用一个字母去换取西班牙最好的庄园”。他们为维持那不堪一击的名望,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认为是一种耻辱。当伊莎贝拉出于好心馈赠他们金子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接受帮助会降低自己的身份,玷污祖先留下的名望。因为他们始终认为伊莎贝拉的地位不配这样做,他们甚至还居高临下地藐视她:“也许那女人这么做只是由于天真吧,这种人同我们相比简直是乡巴佬。”他们对身份高贵的人却是另一副嘴脸,当听说有亲王想娶堂娜玛丽娅时,未见其人,他们凭称号就断定那人是一个高贵而有德行的君子。正如彼得罗一语道破,“只要他出身名门,其他都无所谓”。夫妇俩看待事物是一叶障目,目光短浅,瞧不起仆人与普通市民,认为他们出身贫贱、举止粗野、品质败坏。

堂腊努多和他的妻子每天相视而坐,无所作为,唯一的乐趣就是怀念过去,翻翻家谱,数数祖先的名号,以满足自己偏执的傲慢和虚荣心。霍尔堡把这两个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各种丑态浮现在读者眼前,把这类人空虚的精神世界和腐朽的寄生本质揭露得淋漓尽致。他还狠狠嘲弄了没落贵族的精神世界——傲慢、无耻、愚蠢和虚伪,以辛辣的讽刺、夸张的手法剥掉他们虚伪的画皮,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霍尔堡善于以旁人的眼光从侧面来揭露没落贵族的丑恶面孔。

仆人彼得罗和列奥诺拉出身低贱,但充满智慧,说出的话一针见血。他们内心是复杂、充满矛盾的,一方面对主人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对主人的固步自封又极为反感。在第一幕第二场中,彼得罗想方设法在伊莎贝拉面前掩饰主人家的贫穷,维护他们的尊严,把破衣烂衫说成是纪念堂拉密罗打胜仗的制服,把一块又硬又干、发了霉的面包皮说成是一块巧克力,随机应变地应对着伊莎贝拉的各种质疑和讽刺。但在内心,他清楚主人的处境,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们家什么也没有啦,只剩下一堆爵位、封号和尊称,把这些玩意儿统统放进锅里,也熬不出一口稀汤来。可是他们还是那么自高自大,把鼻子翘上了天,特别是那位女主人更是傲气十足。我看她宁肯饿死,也绝不舍得从那高贵的封号里删掉一个字母的。”他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机智而又幽默地从侧面讽刺了主人的傲慢与偏见。彼得罗说得好: 堂腊努多夫妇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两个又大又怪的箱子: 一个塞满了傲慢,一个装满了贫穷”。这是点题之语。他们身为仆人,但思想是自由的,在生活中也追求平等的权利,当受到女主人言语冒犯时,他们敢于维护自己的尊严,为此彼得罗道出了心声,“我在你们家里可以享受的唯一不花钱的东西——就是这种说话的自由,此外我再没有别的乐趣了。如果这点自由也不给我,那可以说,我在这儿当差纯粹是出于忠诚宽厚了。”他们的自由,反衬出堂腊努多受传统的禁锢而成了名望的奴隶。那些没落贵族不但不能自食其力,而且思想古板迂腐,徒有一副高贵的空壳子,一味自欺欺人。

剧中,霍尔堡通过堂腊努多夫妇连骗带抢地吃光农民食物的情节,寓意深长地揭示了封建贵族吸食人民血汗的罪恶本质,这在当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作者还通过农民胡安之口说:“对一个国家来说,贵人多——吃饭的嘴多,而种田人多——劳动的手也多。”借此指出: 没落贵族已成了国家的负担、人民的累赘。

堂娜玛丽娅则是霍尔堡刻画出的一个与没落贵族相对抗的新形象,也代表了他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堂娜玛丽娅虽成长于傲慢的贵族家庭,但出淤泥而不染。她体恤下人,肯接受别人的建议,虚心听从她认为可行的计划,大胆地追求爱情,与传统观念作斗争。她不仅外表美丽,而且心地善良。在她眼里,人没有贵贱之分,人人平等,即使跟仆人说话也很有礼貌。对待爱情,她坚持自己的原则,当父母阻止她与心上人戈扎洛结合时,她选择的是大胆的抗争而不是屈服。那一句“我宁愿投河上吊,也不让人拆散我同早已相爱的情人的姻缘”需要何等的勇气!

本剧是围绕着堂娜玛丽娅与戈扎洛如何终成眷属的大结构设计的。过程是曲折的,但结局是喜人的。在整部作品中,作者描写了三类爱情: 第一类是堂娜玛丽娅与戈扎洛的自由恋爱: 为爱与传统观念作斗争,用爱和智慧战胜腐朽的传统的门当户对观念;第二类是堂腊努多夫妇门当户对型的贵族婚姻爱情: 恪守森严的等级观念,婚姻像是一笔交易,家境实力相当的强强联手;第三类是平民古斯曼与列奥诺拉之间朴实的爱情: 虽然没有奢华,缺乏浪漫,但充满了温馨。作者通过对三类爱情的描写反映了他对不受权贵的干扰的自由爱情的礼赞。

霍尔堡的戏剧不仅属于丹麦,而且属于整个世界,他的作品反映了当时欧洲的社会现实。他创作的人物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人物语言大胆、夸张、滑稽可笑,又符合角色要求。二百多年过去了,他的作品仍然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辉。

(江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