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自白 [日本]三岛由纪夫》读后感

【作品提要】

我幼年体弱多病,想法怪异。童年记忆中,男性的死亡、热血、肉体和悲剧是我最迷恋的东西,常幻想死亡。十三岁那年,《塞巴斯蒂昂·圣》画像中肉体的悲剧之美刺激了我,导致了我第一次自慰的“恶习”,意识到了自己的性欲倒错。中学时代,我爱上了留级生近江,开始了第一次同性恋爱,但因对他的嫉妒而结束。为了表明自己的正常性倾向,我开始表演,接触女性,试图恋爱。战争期间,我接到征兵令,却在体检中被军医误诊,得以回乡,边读书边在工厂劳动。这时,我和园子有了一段恋情,可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缺乏性能力而无法和她结合,便拒绝了与她的婚事。后来我试图在妓女身上使自己成为男人,也遭失败。战后,我又遇到了已经结婚的园子,试图和她建立纯粹的精神恋爱,却因为舞厅里年轻男子的引诱而失败。

【作品选录】

从坡道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前后挑着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的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他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登胶底鞋,身穿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目光看了看这个姿影。它的意义还不明确,然而这是一种力量的最先的启示,是一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在召唤着我。第一次显现在清厕夫身影上的,是具有寓喻意义的。为什么呢?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召唤我的东西,无疑是伊耶那美命神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欲望。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让人很明显地想到这种欲望有两个重点: 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过来。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的职业——。这时候,我刚开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向往长大当陆军大将的心态一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想当清厕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归咎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决不仅仅在此。这主题本身在我的内心里不断强化,发展,让人看到了一种特异的展现。

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对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悲哀,感受到存在一种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式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草率的感觉、对危险亲近的感觉,以及虚无和活力惊人混合的感觉。这些感觉洋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种职业。也许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的什么职业,以他的服装误认为他的职业,硬把它纳入他的职业里,否则就无法加以解释。

为什么呢?因为同这种情绪一样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彩电车的司机和地铁剪票员的身上,他们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一种“悲剧性的生活”,这是我所不认识的、可以说是我永远从那里被排除掉的“悲剧性的生活”。特别是地铁检票员的情况,当时地铁内弥漫着橡胶般的、薄荷般的气味,与他的绿色制服胸前的成排金扣互相结合,很容易促使我联想起“悲剧性的东西”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悲剧性地”想起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的事来。我的官能寻求它且在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以及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我永远从这里被拒绝的悲哀,总是被梦幻和转化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好不容易通过自己的悲哀,参与到他们当中去。这样,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还有另一个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时就能读书写字。如果说有本小人书里我还读不下来的话,无疑那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候,有数的小人书里惟有一本,而且这书里惟一成为扉页的一页画,格外引起我的偏爱。只要我会神地观赏这页画,就能把长久寂寞的下午忘却。而且,如果有人走过来,我总是心虚地赶忙将这页翻过去。护士和女佣的照顾,使我非常厌烦。我想过成天价沉湎在入迷地观赏这页画的生活。只要翻开这一页,我的心脏便跳动,而观赏其他的画页,我却心不在焉。

这页画画的是骑着白马、高举着剑的贞德。马张开鼻孔,怒冲冲地用健壮的前蹄扬起了一阵尘埃。圣女贞德身着白银盔甲,配戴着一些美丽的徽章。透过护脸,可以窥见贞德美丽的脸面,她凛然地把拔出的剑伸向蓝天,大肆挥舞。这是面向死亡吗?好歹是面向着具有某种不吉利的力量飞去的对象。我相信下一瞬间,她将会被杀掉。我赶忙翻页,也许可以看到她被杀戮的画面。小人书的画面,也许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下一瞬间”……

然而,有时候护士无意识地翻开这一页,对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偷看的我说: 

“小少爷,你知道这帧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个女人。这是个女扮男装为国效劳奔赴战场的故事呐。”

“是个女人?”

我涌起一股哀伤的心绪。本以为是他,其实却是她。这个美丽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又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感——特别是这成为我对她的死抱有一种美好的幻想,一种残酷的报复,好像在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现实的复仇”。后来我在王尔德如下的句中找到了对美丽骑士的死的赞美。

横遭杀戮倒在苇蔺草丛中的

骑士是多么的美啊……

打那以后,我就扔掉这本小人书,再也没有去碰它了。

于斯曼在他的小说《在那儿》里写道:“不久,这东西的性质就会突然变成极其精致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兹鲁特菲的神秘主义的冲动,是他亲眼目睹查理七世的勒令而充任了其护卫的圣女贞德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所培养起来的。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厌恶的机缘),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圣女贞德起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就是汗味儿。汗味儿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听见传来嘎吱的混浊的轻微而带有威吓性的声音。偶尔还混杂着喇叭声,传过来单纯的不可思议的哀切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练兵归来,路过我家的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玩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凭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的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所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儿。

士兵们的汗味儿,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搏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从这种气味开始的吧。这种气味当然不会马上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但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和他们应看到的遥远的诸国、他们对这一切东西的官能上的欲望,都在我的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

一天,我趁感冒没有上学的好机会,把父亲的外国礼品——好几本画册拿到房间里仔细地观赏。尤其是看到了意大利各都市美术馆导游书上的希腊雕刻图片,使我倾倒了。许多是裸体名画。黑白图片最合我的爱好。理由很简单,大概这些图片看起来是写实的。

我现在手里拿着的这些画册,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吝啬的父亲生怕孩子们把这些画册弄脏,不愿意让我们接触,将它们收藏在柜橱的里首。(一半是生怕我被名画中的裸体女人所吸引吧。可他的估计是多么错误啊!)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对这些名画并没有对武侠杂志的卷首插图那样大的期望。——我把画册剩下的少数几页中的一页向左翻了过去,从一角上展现了一帧只能认为是为了我而生在那里期待着我的画像。

这是一帧收藏在热内亚卢索宫里的雷尼所画的《塞巴斯蒂昂·圣》的画像。

这帧画像以提香式的忧郁的森林和夕空的微暗的远景作为背景,微微倾斜的黑树杆就是圣者塞巴斯蒂昂的刑架。这个英俊青年被赤裸着身体捆绑在那黑树杆上,他的双手高高地交叉着,捆绑双手的绳索系在树上。看不见绳结。遮掩青年裸体的,只有一块松弛地缠在腰身周围的白粗布。

连我也能够判断出那是一帧殉教图。但是,文艺复兴时期末流的唯美的折衷派画家所描绘的《圣者塞巴斯蒂昂》殉教图,毋宁说洋溢着异教的氛围。为什么呢?因为安提诺乌斯无与伦比的肉体上,没有其他圣者们身上通常所看到的那种布教的艰辛与老朽的痕迹,惟有青春,惟有闪光,惟有美,惟有逸乐。

这白皙的无与伦比的裸体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辉。他身为近卫军而习惯于拉弓挥剑的健壮的臂膀,是在那样合理的角度被抬了起来,恰好在其头发的正上方将其被捆绑的手腕交叉着。他的脸,微向上仰。望着苍穹荣光的眼睛,深沉而安详地睁大着。无论是挺起的胸膛、紧缩的腹部,还是微微扭曲身子的腰部周围,都飘逸出一种不是痛苦,而是音乐般的倦怠的逸乐的震颤声。要不是箭头深深射进他的左腋窝和右侧腹的话,他这副模样就像罗马的运动健将,凭依在薄暮的庭院树旁休息,以恢复疲劳的样子。

箭头深深地扎进他的紧缩而结实的、四溢香气的、青春的肉体里,欲图以无上的痛苦和欢悦的火焰,从内部燃烧他的肉体。但画家没有画流血,也没有像其他塞巴斯蒂昂图那样画无数的箭头,只画了两支箭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肤上,宛如把平静而端丽的枝影投落在石阶上一样。

所有上述的判断和观察,都是在后来产生的。

我看到那帧画的一刹那,我整个存在被一种异教式的欣喜所震撼。我的血液在奔腾,我的器官浮现出怒色。巨大的、行将胀裂的我的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着我的使用,责怪我的无知,并愤怒地喘息着。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不是受谁的教唆的动作。我感到有一种既阴暗又辉煌的东西,从我的内部迅猛地攻了上来。就在这一瞬间,这种东西伴随着眼花缭乱的酩酊醉态迸发了出来。

却说白手套的事。

我的学校在举行仪式的日子里,上学习惯戴白手套。贝扣在手腕上闪烁着沉闷的光,戴上背面缝上三条冥想般的线的白手套,就会让我浮想起这样的印象: 举行仪式时礼堂的微暗,临放学回家时发给的小盒盐渍点心,仿佛一天从中途响起明朗的声音而带来挫折般的天气晴朗的仪式。

这是冬天的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那天早晨,近江也是罕见地一大早就到学校来了。离整队还有一段时间。把一年级同学从校舍旁的浪桥上赶走,是二年级同学的冷酷的乐趣。表面上,二年级同学分明是瞧不起浪桥上的这种小孩游戏,可他们心中对这种游戏还是留恋的。他们硬把一年级同学撵走,实际上也并非真想玩这种游戏,只不过是半带讥讽地佯装着玩,逞逞威风,使两者均可得。一年级同学在远处围成一个圈,眺望着二年级同学,二年级同学多少意识到有人围观这粗暴的比赛。决胜负者就是让对方从适度摇荡的浪桥上摔落下来。

近江双脚踩在浪桥的正中央,其架势活像被穷追得走投无路的刺客,不断警惕着新的敌人。同班同学无人与之匹敌。已经有好几个人跳上浪桥,都被他那敏捷的手砍倒,压碎了朝阳照耀下的光闪闪的霜柱。每逢这个时候,近江甚似拳击手,握紧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举到齐额的地方,格外招人喜欢。一年级的同学连被他撵走的事都抛诸脑后,为他喝起彩来了。

我的视线紧追着他的白手套,它精悍而又奇妙地并且准确地动作着。他的手犹如狼或什么小兽的爪,犹如箭翎不时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射在敌手的侧腹。被打落下来的对手,腰部撞在霜柱上。近江在对手落地的瞬间,欲图恢复倾斜的身体的重心,这时偶尔也会在铺上一层闪光薄霜的容易滑倒的浪桥上,露出拼命挣扎的样子。但是,他那柔韧的腰刀,再次让他恢复那刺客般的架势。

浪桥无表情地左右移着那有条不紊的波动。

……看着看着,忽然一股不安的情绪袭击了我。这是一种使我不可解的坐卧不安的情绪。像是从浪桥的摇荡而来的眩晕,其实又不是。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眩晕。也许是由于看到他的危险的一举一动,内心的平衡将被打破的不安吧。在这种眩晕中,还有两种力量相争。一种是自卫的力量,另一种则是更深邃的、更大的、企图瓦解我内在平衡的力量。这后一种力量,是人往往无意识地委身于它的、微妙而又秘密自杀的冲动。

“什么呀,都是胆小鬼!没有人敢上来了吧?”

近江在浪桥上,一边轻轻地左右摇荡着身体,一边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插在腰间。在朝阳下,帽上的镀金徽章闪烁着金光。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美。

“我来!”

我以愈发激动的心情,正确衡量自己,脱口说出这句话,我被欲望击败的瞬间,总是这样子的。我走到那里,就站在那里,这对于我,与其说是难以避免的行动,毋宁说是预期的行动。所以多年以后,我还是把自己误认作“有意志的人”。

“算了,算了。你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声所簇拥,从一头向浪桥走去。刚要跨上浪桥,却滑了一跤,又激起了大伙哄堂大笑。

近江挂着一副滑稽的面孔迎接了我。他竭力做小丑的脸,模仿滑稽的动作让我看,还摆动戴着手套的手捉弄我。在我的眼里,这手指动辄像向我刺过来的危险的武器——刀尖。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相互碰撞了好几次。每次碰撞,我都被他的手掌的力量所推动,身体失去了平衡。莫非他打算尽情地捉弄我?我看穿了,他有意调整力量,不让我过早失败。

“啊,危险!你简直太棒啦。我输了,险些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了伸舌头,佯装要掉下去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滑稽的表情,他自身的美不知不觉地在遭到了破坏,于我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逼近,把眼帘垂了下来。他钻了这个空子,用右手推了我一下。为避免整个掉落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我攥住他那只套着正合适的白手套的手指,清清楚楚地有手触的感觉。

这一刹那,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了。的确是一刹那。滑稽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顿时露出了一种真率得有点蹊跷的表情。一种既不是敌意,也不是憎恨的、纯粹而激烈的东西把弓弦拉响了。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是手指被攥住、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毋宁说是虚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两人的手指缝交织着闪电般的力量颤抖着的同时,我直感近江从我凝望他的一瞬间的视线中领会了我爱他——仅仅爱上了他。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浪桥上掉落下来的。

我被搀扶了起来。是近江把我搀扶起来的。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替我掸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上带霜的光闪闪的泥巴。

我怪责似地仰望着他。因为他拉着我的胳膊迈步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起,同班生都是一样,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密无间,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整队的哨子吹响了,大伙就是这样急匆匆地向整队的操场走去。近江和我一起摔倒的事,也不过是快将看腻有游戏的结果罢了。连我和近江手挽着手走路,理应也不是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景色。

然而,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走一边涌起无上的喜悦。也许是天生软弱的缘故,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他的胳膊的壮实和紧迫的感觉,仿佛从我的胳膊传遍我的全身。我是多么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啊!

然而,一来到整队的操场,他不尽兴地离开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队列的位置上。以后就不再回顾我一眼。仪式进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顾着自己的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着排在相隔四个人的队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对两者作了比较。

——我对近江的不知缘由的倾慕之心,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更何况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图集中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里了。假如有一种不具备持续和进行因素的恋爱的话,那么我的情况正是属于这一类。我窥视近江的眼光,总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说是“混沌初开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与此有关联,我欲图在不断的侵蚀作用下,保卫我十五岁的纯洁。

难道这就是恋爱吗?乍看似乎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后来经过多次反复进行,这种恋爱也具备了它独特的堕落与颓废。这是比社会上某种爱的堕落更加邪恶的堕落。颓废了的纯洁,也是社会的所有颓废中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然而,我对近江的单思,是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的恋情,我真的像把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的小鸟。因为使我感到迷惑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本身。

然而,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钟里,当初想写封回信的这种要求,渐渐地奋起为开始的“欣喜若狂的状态”辩护了。我马上想象她的那种家庭教育,是不可能适于习得写情书的方法的。因为是第一次给男朋友写信,一定会产生种种想法,她的笔也一定会畏畏缩缩的。那时候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说明了比这封无内容的信更丰富的内容,这是千真万确的。

突然,我又被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愤怒所捕捉。我对六法全书乱发脾气,把它扔掉,碰在房间的墙上。我责备自己: 你多么没出息啊!在一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前,干么要这样迫不及待地期望着对方来迷恋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干净利落地主动出击呢?我知道你犹疑不决的原因就在于那种离奇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又去拜访她呢?友人预言说你二十岁就会死亡,结果没有应验,你希望战死也暂时落空了。好容易才熬到这个年龄,你竟不知好歹,同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的初恋落得如此束手无策。呸,这是多么出色的成长。都二十一岁了,才开始同姑娘互换情书。你难道没有把岁月算错吗?再说,都到了这般年龄,你不是连一次接吻也还没有经历过吗?真不中用啊!

于是,又有另一种黑暗的执拗的声音在揶揄我。这声音里几乎充溢着一种温吞吞的诚实劲儿,充溢着一种我尚未尝过的陌生的人情味儿。这声音如此连珠炮似地接连不断——是在恋爱吧?这也未尝不可。但是,你对女人有欲望吗?你是否打算完全忘却你本人原来对于称得上是女人的女子从未曾有过什么“卑鄙的要求”,而用一种只有对她才没有的“卑鄙的要求”来欺骗自己呢?究竟你有没有使用什么“卑鄙的”形容词的资格呢?究竟你有没有产生过想看女人的裸体之类的念头呢?哪怕是一次也罢,你曾想象过园子的裸体吗?像你这般年龄的男子,看见年轻姑娘就不免想象着她的裸体,这种不言自明的道理,凭着你擅长的类推,一定是心中有数的。我为什么要说这种事呢?你不妨试试扪心自问,类推不是可以做些许的修正吗?昨夜你入睡之前,已委身于非常普通的陋习嘛。如果说这就是像祷告也可以嘛。这是微不足道的邪教仪式,谁都免不了会这样做的。如果用惯代用品,使用起来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啊。因为这玩艺儿是特别立即见效的催眠剂。然而,当时你心上浮现的绝不是园子吧。总而言之,这是稀奇古怪的幻影,每次旁观的人都会吓得魂不附体。白日里你在街上行走,只顾直勾勾地望着非常年轻的士兵和水兵。这些小伙子都是你所喜欢的年龄的人,他们晒得黝黑,的确是同知识缺乏缘分的、镶嵌着一副纯真嘴形的小伙子。你的眼睛一睹这些小伙子时,你就会立即目测他们的腰围。难道你打算法科大学毕业后就去当裁缝?你最喜欢的,是二十岁光景的无智的年轻人那股子幼狮般的柔韧胴体。昨日一整天,你曾在心中把几个这样的小伙子幻想成裸体了吧。因为你在心中已经准备了类似采集植物标本用的采集筒,要采集几个人的Ephele的裸体带回去。尔后从其中选出通常的邪教仪式的替死鬼。你选中了一个称心的人。后来又惊讶得目瞪口呆。你把替死鬼带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然后用藏起来的绳子,把这个裸体的替死鬼的手反绑在柱子上。替死鬼必定极力抵抗、嘶声叫喊。后来你给替死鬼以诚恳的死的暗示。这样做的时候,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真的微笑,爬到了你的嘴角上,让你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利刀来。你走近替死鬼,用刀尖轻轻地胳肢和爱抚了他那紧绷的侧腹的皮肤。替死鬼发出绝望的叫喊,他扭动身子,欲图避开刀刃,恐惧的躁动声愈发激越,赤裸的脚咯嗒嗒地在颤抖,两个膝头互相碰撞在一起。小刀沉甸甸地扎进了他的侧腹。当然,你是在行凶。替死鬼把身子向后弯成弓形,发出孤独的悲惨的鸣叫,引起了扎伤的腹部肌肉的痉挛。小刀犹如插进刀鞘,以冷静的姿态埋在起伏颤动的肌肉里。血泉冒着泡沫子涌了上来,沿着柔润的大腿流淌。

这瞬间,你的喜悦真正成为人类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正是在这瞬间,你的固定观念的正常性,才是属于你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你从肉体的深处发情,这种发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别无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满着原始的苦恼所动摇。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的心上复苏。你的眼睛炯炯有神,你浑身的血液在燃烧,身上充满了野蛮人怀抱着的诸生命的明显表现。Ejaclatio,过后,野蛮赞歌的暖和气残留在你的身上,男女交欢后的那种悲伤是不会袭击你的。你在放荡的孤独中闪光。你短暂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记忆中。野蛮人的生命力所体味到的终极的感动的记忆,是否会由于某种偶然完全占领你余下的性机能和快感呢?你又何必为伪装什么而操心呢?有时你可能这样地触及人类存在的深刻的喜悦,可你却不解你需要爱、需要精神的道理。

干脆这样做如何?在园子的面前,把你非凡的学位论文披露出来如何?那是一篇《关于青年躯体曲线和血液流量的函数关系》的高深论文。就是说,你所选择的躯体必须是润腻的、柔韧的、充实的、上面流淌着血液时能描画出最微妙的曲线条的、生机勃勃的躯干啊。在流淌的血潮里,出现最美丽的自然图案——可以说宛如若无其事地流经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断了的古老巨树所显示的木纹——的躯干吧,肯定是这样的吧?

——肯定是这样的。

(唐月梅译)

注释:

伊耶那美命神,日本神话中的创世大神。

圣塞巴斯蒂昂(218—288),被戴克里先迫害致死的殉教士。

安提诺乌斯(约110—130),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爱的娈童,他曾陪哈德良周游地中海,后溺死在埃及尼罗河。

【赏析】

《假面自白》是三岛由纪夫(Mishima Yukio,1925—1970)的成名之作,正如作者所说,这是他的第一部“小说”,也即自传体小说。所谓“假面自白”,就是通过自我解剖,将在生活这一戏剧场中表演的“我”的假面揭开,暴露出面具下的真我,将一个真实的形象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人通常都是有双重性的,三岛正是发现了两个“我”的存在: 一个是戴着假面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循规蹈矩者,力图按照传统观念读书恋爱,这是表演给别人看的“正常”的“我”;另一个就是假面之下的真我,一个离经叛道者,他隐藏在幽暗的角落却不断想冲破封锁展现出来。这其实是一个性欲倒错的同性恋者,充满着怪异的思想和趣味,热烈地迷恋着青年男性健壮的肉体,充满对死亡、鲜血和悲剧的嗜好。

自卢梭以来,对隐秘自我的揭露被看作自传的基本要素。这部自传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三岛对自身的隐秘欲望和性倒错倾向进行的直白剖析,揭示了传主不为人知的一面。随着自我意识的发展,他认识到了自己青春期的骚动和性意识的觉醒。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是一位同性恋者。作品描述了两个主要事件,一个是他和近江的同性之恋,这也是他的初恋,最终因他的嫉妒而结束。三岛对这一次的恋爱描写得非常细腻感性,把自己对少年的肉体的倾慕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本我的一次呈现,从此揭开了虚伪的假面。不过这次恋爱是单相思的个人体验,是内隐的。另外一次就是他和少女园子的爱情。对别人来说,这看起来是一次很正常的恋爱,是人性的自然表现,其实对三岛来说却不完全如此。与其说这是青年男女自发的爱情,不如说是一场戴上假面公开表演的戏剧,青春时期的他,正在对自我进行斯巴达式的训练,使自己变得坚强雄壮,富有男子气概,所以他要体验和女人的爱情,试图在女性身上找到男性力量,并向众人表明自己情感的正常。他的行动激发了少女园子的爱意,然而终究无法使自己适应和女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在园子身上他没有丝毫肉体的欲望,所以当园子家向他征求婚姻的打算时,他婉拒了。因为违背了自己的本性,不可避免导致爱情的失败。通过这两次不同恋爱的经历,他真正揭开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与对同性之爱的揭示相对应的,就是三岛对自己痴迷于肉体与死亡的心理的自剖。从小他就形成了对青年男性的身体、死亡的幻想和对其悲剧性的迷恋。少时见到的掏粪工的强壮的下肢,地铁剪票员的制服,面向死亡的贞德(他以为贞德是男性),士兵身上的汗味,童话中王子经历的七次死亡考验,殉教者塞巴斯蒂昂的身体,都因为肉体的健美和死的悲剧性而吸引他,对死亡之美的欣赏和玩味成了他的隐秘欲望。童年时代在做游戏的时候,他就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战死的样子,“在自己被击毙的状态下涌出一股不言而喻的愉快感”,他沉溺于死亡的快感与想象中。

可以看出,作为自己过去“死的领域的遗书”,三岛对自我的描写和剖析无疑是极具震撼力的。他敢于直面自我,写自慰“恶习”、对同性肉体的爱慕、对死亡的迷恋、嫖妓的失败等等。与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等最著名的忏悔自传相比,其胆量和力度可以说并不逊色。但是,显而易见,三岛与他们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的意图并不完全是对自己的揭示,进而表达深刻的忏悔意识,而是由此展现对独异怪诞之美的肯定。他不加掩饰、不加规避地描写自己的不正常状态,甚至还带着自我欣赏的态度加以夸饰,这其实可以看作三岛对自己的美学的追求,他所信奉的实际上是美学风格而不是道德伦理的评价,对自我的自白与忏悔在这里倒成了他的假面和掩饰。

古典美感与感受的细腻性,正是三岛由纪夫创作风格的体现和理想境地,尤其是受“菊与刀”文化风格的影响,美与死亡成了他美学趣味的中心。他倾向于追求古典之美,风格唯美而浪漫,加之细腻的感触,显示出独特的韵味。无论是描写自我性意识的觉醒,还是恋爱的感受,甚至是充满血腥的暴力场面,他都有化丑为美的力量,以平静的心态和感性的文字给人以情感的冲击,引发一种特别的感触。虽然古典美学强调对美的赞颂,关注肉体与生命的力量,但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却追求死的灿烂,这形成了他对男性肉体之力、美与死的渴求,和对原始生命力的热望与颂赞,由此作品又呈现出残酷的、变态的美。他带着欣赏与玩味的眼光,一步步地追忆往事,探索当时的心理,如对圣者塞巴斯蒂昂的青春之美的描写、白手套的故事,都通过微妙的心理刻画和细节分析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其中既有对美的细腻感受和留恋,同时带有对鲜血和死亡的痴迷。生、死与美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的生命美学。对他来说,生命是短暂的,飘忽不定的,应当追求在最灿烂的时刻激烈的死亡,那是“瞬间的美的闪光”,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他终结自己生命的那种极端方式: 剖腹自杀。

作者给“自白”冠以“假面”,实际上除了自我剖白的意思之外,还有另外一层相反的含义,就像作者在创作笔记中所说的:“自白的本质就是‘自白是不可能的’。”“我想创造完全虚构的自白。《假面自白》这个题目就包含这一层意思。”在这份“自传契约”中,三岛虚虚实实,戴着假面,令我们难以捉摸他叙述的真伪。说它是自传,可能更像小说,正是这部自传的吊诡之处。他依据了个人的体验,但又进行了大量的创造,由此,我们可以把这部自传看作虚与实的结合,事实和假面的对话。对作者来说,这就是艺术。生活转化成了艺术,重要的就不再是真实,而是美。

(梁庆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