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三岛由纪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我是沟口沙弥,从小口吃,相貌奇丑,体弱多病,是偏僻地区的海角寺住持的儿子。我家境贫寒,长大后只有出家当和尚这一条路。身体的缺陷加上穷困所造成的自卑孤独,一直驻扎在我幼小的心底里。我许多时候都深感绝望,仇视整个社会,恨不得所有的人都死掉,世界就此毁灭。我唯一的安慰和向往,是父亲从小告诉我的金阁寺。据他说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寺更美的东西,想象中金阁寺的美让我忘记了人世间的丑陋。终于,父亲把我带到了京都,见到了金阁寺。实景却让我大失所望,金阁寺看上去一点也不美。战争爆发,我默祷丑陋的自我能和丑陋的金阁寺一道为战火所毁,或许彼岸才有美的真髓存在。但金阁寺经过战火劫难,毫发无损,照旧屹立,而周围一切的人和事,暴露出伪善的真相,变得加倍丑陋,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经过精心准备,我一把火烧掉了金阁寺,准备同它一齐葬身火海。但在最后一刻,我改变了主意,逃离火场,决心顽强地活下去。

【作品选录】

我打开通向漱清亭的西门。正如前述,这扇门扉是内侧向左右对开的。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阁的内部明亮。潮湿的门扉吸收了又低又轻的碾轧声,导入了充盈于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从门扉跃身户外,向大书院后面跑回去的时候,我在继续想道:“所有的行动就要在那双眼睛的前面进行。在那双什么也无法看见、已死了的证人的眼睛的前面……”

后来我进行了机械式的作业。我把摞在大书院后门口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搬的,是拆去吊钩的蚊帐和一床褥子。其次是两床棉被,其次是皮箱和柳条箱,再其次是三捆稻草。我把这些东西胡乱地摞在一起,将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棉被之间。蚊帐最易引火,我把它半摊开盖在其他行李上。

最后我折回大书院后面,捡起那个裹着不易燃物的包袱,直奔金阁东头的池畔走去。那就是眼前可以望及池心的泊舟石的地方。那里的几株松树的树阴,勉强可以避雨。

池面映着夜空的微微泛白。上面布满了水藻,活像一片陆地,透过星散的细小的缝隙,才知道水的所在。雨还不至于在这里荡起波纹。细雨如烟,水气濛濛,池子仿佛无限大地扩展着。

我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落在水中。激起的水声十分响亮,仿佛把我四周的空气都震得龟裂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纹丝不动。想让这种沉默消去刚才激起的出乎意料的响声。

我把手探入水中,温乎乎的水藻纠缠在手上。我首先将蚊帐的吊钩从泡在水里的手里滑落下去。接着将烟灰碟像洗涮似地托水滑落下去。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将玻璃杯、墨水瓶沉入水底。该沉水底的东西全部沉尽了。我身边只剩下包裹这些器皿的坐垫和包袱皮。最后就是把这两件东西带到义满像前,终于只等点火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食欲袭卷上来,这太符合我原先的预想,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被背叛了似的感觉。昨天吃剩下的果子面包和豆馅糯米饼放在衣兜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摆揩了揩濡湿了的手,就贪婪地吃了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味觉另当别论,我的胃叫唤,我慌忙把点心塞在嘴里。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动。好不容易咽下去,掬水喝了几口。

……我处在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时刻了。导致行动的长期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我站在准备的尖端上,只等纵身一跃而就了。只要付出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行动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者之间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广阔的深渊正在张开大口了。

因为这时候,我打算作最后的告别,就眺望着金阁。

雨夜的黑暗中,金阁朦朦胧胧,其轮廓飘忽不定。它漆黑地屹立着,简直像是黑夜的结晶体。定睛凝望,勉强可见三楼的究竟顶忽然变细的结构、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细长的柱林。这些昔日曾使我那样深受感动的细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随着我那美好的回忆的增强,这黑暗就变成了基础,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绘幻影了。在这蹲着的黑暗的形态中,隐藏着美和思考的东西的全貌。以回忆的力量,使美的细部逐一地从黑暗中闪烁出来,这闪烁传播开去,金阁终于在既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议的时光之下,渐渐地变成了清晰可见的东西。金阁从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姿态闪烁在各个角落里,突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将盲人的视力当作自己的视力了。人们从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潮音洞藻井的仙女奏乐图案,以及究竟顶墙上斑驳的古老金箔的残片。金阁精巧的外部,与它的内部浑然一体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结构和主题明了的轮廓、主题具体化细部的精心的重复和装饰、对比和对称的效果等等一览无遗。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样宽广的二层,呈现了微妙的差异,尽管如此,它们却是在同一的深屋檐的庇护之下,即一双颇为相似的梦、一对颇为相似的快乐纪念重叠起来了。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会容易让人忘却,容易从上下将其弄明白,因此梦变成了现实,快乐变成了建筑。但第三层究竟顶忽然承蒙赐给缩小的形状,一度弄明白的现实崩溃了,它被那个黑暗而辉煌的时代的高超哲学所概括,乃至于屈服这种概括。于是薄木修葺的屋顶高耸,金凤凰连接着无明的长夜。

建筑家仍不满足于此。他还在法水院西侧架起一座形似钓殿的小巧玲珑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将其赌注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对这建筑物来说,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学的。虽然它决不是长长地伸向池面,却看似是从金阁的中心遁逃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如今张开了翅膀,正从这建筑物向池面上,向一切当今世界的东西遁逃。这意味着是从规定世界的秩序向无规定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过渡的桥。是啊。金阁的精灵就是从这座形似半截桥的漱清亭开始,完成三层的楼阁,然后又从这座桥遁逃的。为什么呢?因为漂荡在池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虽是建筑金阁的潜在力量的源泉,但这种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丽的三层楼阁之后,再也无法忍耐居住于此,就只好顺着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无垠的官能的荡漾、向故乡遁逃了。除此以外,别无他途。这是我经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弥漫在镜湖池上的朝雾夕霭的时候,我就思忖着那里才是筑起金阁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于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的协调,并且君临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准确地抄录在深藏青色册页上的纳经一样,是一幢在无明的长夜里用泥金修建的建筑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阁本身还是与笼罩着金阁的虚无之夜同一性质的东西!或者是两者都是美。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笼罩金阁之夜。这么一想,过去曾令我苦恼的金阁之美的不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经解开了。为什么呢?因为倘使审视其细部的美,诸如其柱子、栏杆、板窗、板门、花格子窗、宝形造型的屋顶……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池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岛群、松树乃至泊舟石等等细部的美,就知道美决不是以其细部告终,以其局部完结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被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的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这些细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时,各自都蕴含着虚无的预兆,木质结构尺寸比例精细而纤巧的这座建筑物,就像璎珞在风中飘荡似的,在虚无的预感中战栗。

尽管如此,金阁的美从没有中断过的时候!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有如患耳鸣疾的人,到处听见金阁的美的回响,习以为常了。以声音来作比喻的话,这座建筑物犹如历经五个多世纪响声不绝的小金铃或小琴。倘使它们的声音中断……

……我遭到了不堪劳顿的侵扰。

梦幻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依然清晰可见。它的灿烂辉煌没有终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栏杆的确谦虚地后退了,屋檐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撑着的潮音洞的栏杆,容易做梦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池面的反映下显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荡漾使倒映也晃荡不定。斜阳辉映或月光照耀之时,金阁恍如一种奇妙地流动着的东西,一种振翅欲飞的东西,这就是由于这种水的光的作用。由于荡漾的水波的反映,坚固的形态的束缚被解开了。这种时候,金阁仿佛是用永远飘动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阁的美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劳顿是从哪里来的。美在最后的机会再次发挥它的威力,企图用过去曾经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来束缚我。我的手脚无力了。直至刚才,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我,再度从这里大大地后退了。

“我已准备只差一步就行动了。”我喃喃自语。“既然行动本身完全是梦幻,既然我已经完全发挥了这个梦幻的作用,那么还有必要行动吗?这不是徒劳无益的事吗?”

柏木所说的事或许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不是行动而是认识。并且是一味模仿行动到了极限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并且是一种使行动真的变成无效的认识。如此看来,我长期以来的精心准备,岂不是同完全为了“无需行动也行”的这种最后的认识吗?

请看看吧,如今,对我来说,行动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的物资。这是从人生中挤出来的,是从我的意志中溢出来的,就像另一种冰凉的铁制机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着启动。这种行动和我,简直毫无关系。至此,我还是我。从此以后,我就不是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树上。这濡湿了的冰凉的树身,吸引了我。这种感觉,这种冰凉,使我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来的形态停止下来,也失去了欲望,我心满意足了。

“这极度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道,“总觉得浑身发烧、倦怠,手不能随意活动。我准是生病了。”

金阁依然灿烂辉煌。真像《弱法师》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时分面向极乐净土冥想中的景色。

俊德丸双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阳的影子也起舞的难波海。天气晴朗时,甚至还看到了夕阳映照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纪之海……

我的身体麻木了。泪珠子一串串地涌流了出来。就这样持续到天明,即使被人发现也无所谓了。我大概不会作任何的辩解。

……却说我迄今一直叙述着有关我幼时记忆的无力,但我应该说突然复苏的记忆也带来了起死回生的力量。过去,不仅把我们拉回到过去的境域。过去种种的回忆,也许为数甚少,但却有强韧的钢发条,而且现在我们一接触,发条就会立即伸长,把我们弹回到未来。

身体发麻了,但心灵还是在什么地方摆弄着记忆中的事。某些语言偶尔泛起又消失了。心灵的手即将够着又隐遁了。……那些语言在呼唤着我。也许是为了鼓舞我,才接近我的吧。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临济录示众这章最著名一节的开首一行是这样写的。接着语言流畅地出来了。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能获得解脱。不拘于物而洒脱自在。”

语言把我从深陷的无力中弹了出来。顷刻间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尽管如此,心灵的一部分却执拗地告诉我,今后我应该做的事是徒然的,我的力量变得不惧怕白费了。因为是徒然,才是我应该做的。

我将身边的坐垫和包袱皮团成一团,挟在胳肢窝下,站起来朝金阁望了望。金光闪闪的梦幻的金阁开始朦胧了。栏杆渐渐被黑暗所吞噬,林立的柱子变得模糊不清了。水光消失,屋檐内侧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细部也完全隐没在黑夜中,金阁只剩下黑魆魆的朦朦胧胧的轮廓。

我奔跑起来。绕过了金阁的北侧,我的脚步熟练了,没有绊跤。黑暗不断扩展,给我引路。

我从漱清亭旁走到金阁西侧的板门,纵身跃进两扇敞开的大门内,把挟在胳肢窝下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在摞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欢快地跳动,濡湿了的手微微颤抖着。而且火柴也潮湿了。头一根没有划着。第二根刚划着又折断了。划第三根时,我用手挡风,火光从指缝透了出来,燃着了。

我在寻找稻草的下落,因为刚才我将三捆稻草到处乱塞,现在已经忘记塞在哪里。待我找到的时候,火柴也已燃尽。我就地蹲了下来,这回是两根火柴一起划着的。

火苗把稻草堆积的复杂的影子描画了出来,浮现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颜色,浓重地传向四面八方。接着,火苗藏身在腾起的烟云之中。不料远处蚊帐的绿色膨胀起来,烈火熊熊燃烧,我感到四周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时候,我的头脑清晰极了。火柴为数有限。这回我走到了另一个角落,珍惜地划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点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焚火的时候,我是特别擅长点火的。

法水院内树起了一个巨大的摇曳的影子。中央的弥陀、观音、势至三尊佛像,红彤彤地映现了出来。义满像闪烁着熠熠的目光。这尊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后摇晃着。

我几乎感受不到热度。我看到火势着实地蔓延到香资箱,心想: 已经不成问题了。

我把安眠药和短刀全然忘却了。我突然产生了“要在烈火包围中的究竟顶里死去”的想法。于是,我从火中遁逃,登上了狭窄的阶梯。潮音洞的门为什么敞开?我没有生疑。原来是老向导忘记关二楼的门。

烟雾从我背后逼将过来。我一阵咳嗽,看了看誉称惠心之作的观音像和仙女奏乐藻井图案。弥漫潮音洞的烟雾愈发浓重了。我再上了一层楼,准备打开究竟顶的门。

门扉打不开。三楼的门牢固地上了锁。

我叩这扇门。叩门声相当激烈,却没有落入我的耳朵里。我拼命地叩。因为我觉得会有人从究竟顶内侧给我开门的。

这时候,我所以梦见究竟顶,确实因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浓烟已经迫近,我仿佛要求救济一样,性急地叩着这扇门。门的另一方,只不过是三间四尺七寸见方的小屋。而且,这时候我痛切地做了个梦,不过如今金箔已经基本剥落,早先小屋里理应到处都是贴满金箔的。我一边叩门一边在想: 我无法说明我是多么向往这耀眼夺目的小屋啊!好歹到达这里就行了。到达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尽全力叩门。用手还嫌不够,我直接用身体去碰撞,门扉还是不开。

潮音洞已经弥漫烟雾。脚底下响起了火烧的爆裂声。我被烟呛得几乎窒息了。我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还在叩门。门扉还是不开。

一瞬间,确实意识到我被拒绝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急忙转身跑下楼去。从浓烟的旋涡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从火里钻出来的。好不容易来到西门,纵身跳到了户外。然后我就像韦驮天那样拔腿就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奔跑着。简直无法想象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长的路程。我也不记得都经过什么地方了。恐怕是从拱北楼的一侧,出北后门,经过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鹃丛中的山路,来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顶上。

我躺倒在赤松树阴下的矮竹丛生的野地上,喘着粗气,以平静激烈的悸动。确实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巅。那是一座从正北面护卫着金阁的山。

受惊的小鸟的啼鸣声,唤起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挨近我的脸颊,猛烈地振翅腾飞了。

仰躺着的我,在望着夜空。无计其数的鸟儿啁啾鸣啭,飞掠过赤松的树梢。点点的火花在头顶的上空浮游着。

我站起身来,鸟瞰远方山涧的金阁。从那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像是爆竹的声音。也像是无数的人的关节一齐响起的声音。

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形状。只见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焰火。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撒满了金砂子。

我盘腿而坐,久久地眺望着这番景象。

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的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刚才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绢包裹着的安眠药瓶,向谷底扔去了。

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我抽起烟来,就好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烟歇歇一样。我心想: 我要活下去!

(唐月梅 译)

注释:

纳经,为死者祈冥而将经文抄录下来,献纳在灵场上的经书之谓。

《弱法师》,能乐的剧名,作者世阿弥。

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号,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韦驮天,佛语,跑得快的人。

【赏析】

美是什么?是比例和谐,是情感充溢,还是像黑格尔所说的美是理性的感性显现?……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这部半是心理小说半是哲理小说的作品中,阐发了他对于美的理解: 美无关乎物质存在,美属于精神世界,属于形而上的世界,它是一种观念的存在。

《金阁寺》取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1950年7月,位于京都市鹿苑寺内具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国宝级建筑金阁寺被付诸一炬。它原是15世纪末一个叫足利义满的将军建造的私家别墅,后来改成了寺院。用三岛的话说,金阁寺犹如空中的明月,乃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纵火犯是金阁寺僧徒、大谷大学一年级学生林养贤。据林养贤交代,他的纵火动机是看到每天有很多人前来参拜金阁,产生了对美的反感和嫉妒。也有人说,林养贤纵火的实际原因是由于与住持的关系不好。小说即以此为素材,讲述了一个天生口吃的青年僧侣沟口对金阁寺的美的膜拜,以及期待与美同处一个永恒世界的执著心愿。

三岛笔下的主人公沟口,本身是一个残缺的存在。口吃、貌丑、体弱,以及作为偏僻的海角寺庙住持之子的贫家子弟身份,和同样将成为僧众的被规定好的前途等等,这些基本的既定事实使他丧失了人生的自由,无法通过自我选择进入到群体的生存世界中。他永远受到别人的嘲讽,差不多被大家所遗弃,因而自卑而孤独。在这样的境况和心态下,他产生了对健康、对社会和对整个世界的刻骨仇恨与敌视。当他感到极度绝望时,甚至幻想着全部的人都死掉,世界从此消亡。“他梦寐以求的是灾害,是毁灭,是惨绝人寰的悲剧”。与此同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于生命存在的近乎虚幻、神秘的猜测与玄想,“想象着自己成为内心世界的王者,成为静静超然物外的大艺术家的情景”,觉得“这世上有自己尚不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他”。很多时候他都生活在想象之中,人类和现实沟通的工具语言正是沟口所缺失的。对他而言,和实在联系的桥梁并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自从儿时父亲告诉他“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以后,他就凭借想象力揣摩着金阁寺的全部的美,在想象的世界中独自品尝着这世界仅存的美丽和奇幻。和金阁这个最美的想象物的合为一体,他因身体缺陷导致的自卑孤独以及遭遇到的冷嘲热讽都被一一化解了,他感到了他拥有了这世界,也为这世界所拥有。

这个想象中的金阁,事实上成了沟口理想中的一个镜像,它滤去了现实的杂质和丑陋,而呈现出纯粹、空灵和美丽。它向沟口展示了一种具有无尽诱惑力的可能性,使他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现实的规定性,在幻想中纵横驰骋,实现他的自我。“理想化的自我成了他观察自己的视角,成了他测量自己的尺度”。尽管他仍不断地体验到自己的生命“被永远地抛离所有的正常轨道和由此而来的本能的失落感和恐惧感”,但在这个理想化的镜像的诱引下,真实的自我被无尽地遮蔽。由此,沟口在偶尔忘却现实时,可以在镜中颇为自负地欣赏自己的残疾,甚至把它当成是引以为豪的资本。

但当父亲带他来到了京都,实地见到了金阁寺时,却毁灭了他幻想中的金阁。看上去,金阁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上的凤凰,也像一只乌鸦似的,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调和、不稳定的感觉”。显然,当美的观念一经物质化时,就失去了它的魅力。但没过多久,金阁的美再次在他心底里复苏了,他觉得竟比实际看见之前更美了,因为“梦想中孕育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而变成刺激梦想了”。他由衷地承认父亲所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金阁”。

然而,一个尖锐的矛盾摆在沟口面前: 一方面,美由于完全依托于想象,永恒地存在着;另一方面,体现美的物质实体却经不住时间的损耗,无法长时期持有美。想象中的梦幻的金阁,称得上美轮美奂,而实际见到的黝黑的金阁,却日益破旧。沟口为这一矛盾现象所苦恼,战争爆发时,他由衷地期待着自己能和金阁一起被战火摧毁,以便在短暂的绚烂中摆脱物质的实在,从而达到永恒的美的极致。但他的期望并未实现。战争结束,金阁寺依然屹立,似乎有意背叛他的理念,以对立的姿态,进一步走向衰败,丝毫不吝惜美在其身上的流失。这让沟口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愤慨。

与此同时,美与现实的冲突,在实际生活中表现得还要广泛和尖锐。它们一个在彼岸,一个在此岸,简直水火不容。沟口的朋友、纯洁善良的鹤川经不起现世的折磨,因恋爱失败而自杀;丑恶残忍的跛腿的柏木,信奉一套惊世骇俗的作恶哲学,在现实世界中如鱼得水,优游自在;曾经感动过他的美丽女子面目全非,已沦为到处和男人鬼混的娼妇,他在想象中为这个美丽女子虚构的动人故事,随之土崩瓦解;寺院住持也暴露了自己伪君子的真面目,被沟口无意中在街头撞见他身着俗装挽着一个红衣妓女,此后他就对沟口逐渐疏远,心怀不满。纯洁、善良、超俗、忠贞这种种美好的事物,在沟口的世界中本来就稀有,现在更是彻底消失。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已经难以找到美的踪迹。

金阁寺不再是永恒的美的理念的化身,而变成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丑陋的世俗人间的标志。“我和金阁共存在一个世界里的梦想崩溃了。”想象中梦幻的金阁和现实中黑暗的金阁,可以说不共戴天。于是沟口对实在的金阁寺产生了憎恨,憎恨它的脆弱。他诅咒它,并发誓一定要征服它。为了改变“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他决心和这个已经同自己断绝内在联系的建筑物同归于尽。

节选的内容,是小说的最后部分,沟口经过长期的思虑和精心准备,最终动手焚烧金阁寺。但这并非一次简单的暴力实施,就在沟口即将付诸行动之际,金阁的美,它在梦幻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它在永恒和瞬时之间的距离,又一次像魔谷似的,大大地敞开在那里,吸引住了想把金阁付之一炬的沟口,让他观照,让他体验,让他思辨。也就在这里,尤其鲜明和集中地体现出了三岛通过沟口的思绪而要传达给读者的美学理念。

美不仅在于细部,还在于整体。雕梁画栋、金箔玉饰、藻井檐刻固然美,更关键的还是金阁完整而精致的格局与风姿。否则就会流于琐碎,容易为人忘却,因而需要一种更高级的美的哲学将其概括。而统率这一更高级的美的哲学的,并非具体的营造法则或比例对称的规律,而是流动的、巨大的生命官能力量。这种官能力量打破均衡的形而上学,从一个建筑层次向另一个建筑层次过渡、游移、飞翔,直到回归故乡和家园。“于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不协调,并且君临其上!”过去曾令沟口万般苦恼的金阁之美的不可理解,仿佛有一半已经有了答案:“倘使审视其细部的美……就知道美决不是以其细部告终,以其局部完结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被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的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这说明,整体也并非某一固定的结构,而呈现出开放的动态。正因为此,沟口在自己的体悟中把金阁比喻为在风中飘荡的璎珞。他认定金阁之美的结构是“虚无”,是指这一个美不是实体存在,无法确切固定下来。不在,即为无;但无,不等于空无所有,也是在的另一方式。这个道理虽有点玄,但能够填补梦幻的美和现实的美之间巨大的裂隙。

困扰沟口的另一烦忧是他焚烧金阁的合理性。既然一切真正的存在都在梦幻中、想象中、观念中,或概而言之在虚无中,那么他这次行动还有必要吗?岂非徒劳无益?这一困惑使他陷身在麻木无力的状态中。最终是中国禅宗“不拘于物”方能“洒脱自在”的语录让他恢复了自信和力量。美原在虚无中,但物的壅蔽让人看不到这一点。少年沟口初见到金阁时大失所望,原因即在此,他误以为美就在金阁的外形上了。由于这个道理,为使人们醒悟过来,就得弃物启心,必要时甚至采取极端手段。这就是《临济录》所说的“向里向外,逢者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能获得解脱”。现在,烧毁金阁寺,无论对沟口本人,还是对百姓俗众,都是唯一的解脱之道。既然业已达到了解脱之道,沟口自然也就不必赴死了。

一般都能注意到三岛由纪夫创作中有西方文化的影响。事实证明,中国文化的影响在他的小说中也是斑斑可寻的。像《金阁寺》的哲理,相当大程度上也是禅理。不过这需要从更高的水平上,才能仔细寻绎和体会了。

(张弘、黄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