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渴了·法朗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1793年前后的法国大革命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关键时刻,以罗伯斯庇尔为首的雅各宾派此时上台执政,以拯救国家为目的,实行恐怖专政。青年画家哀伐利斯特 ·甘墨兰就在这个时候走进革命法庭,成为一名陪审员。

一开始,甘墨兰的母亲、邻居勃娄陀都认为,正直善良的甘墨兰一定能做好这份工作,真正地为人民造福;甘墨兰也认为自己可以大显身手,狠狠打击那些革命的敌人。甘墨兰在担任陪审员的初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但是,随着雅各宾派恐怖专政的不断强化,甘墨兰所代表的革命法庭渐渐演变成一台杀人的机器。雅各宾党人杯弓蛇影,近乎疯狂地判刑,滥杀无辜,最后甚至发展到可以无需审判而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所有被告判处死刑的地步。甘墨兰那朝夕相处的邻居勃娄陀和妹夫弗尔提乃就是这样被甘墨兰等人送上断头台的。在狂热感情的支配下,甘墨兰由一个仁慈而富有爱心的正直青年演变成了一个嗜血魔王。他弃绝了与妹妹茹丽的亲情,弃绝了与勃娄陀的友情,弃绝了与爱洛底的爱情,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最终,随着雅各宾政权的倒台,甘墨兰同他所崇敬的领袖罗伯斯庇尔一道,都被送上了断头台……

【作品选录】

监狱里的阴谋案好像老审不完似的。四十九个被告把台上挤满了。莫利斯·勃娄陀在最高一排的右边。那是个光荣的位子。他穿着那件深褐色的大衣。上一天晚上,他把那件大衣仔仔细细地刷过,并且把口袋上被那本鲁克莱蒂乌斯著的小册子磨来磨去,日子久了磨破了的地方补好。他旁边是那个叫洛士莫尔的女人,涂脂抹粉,看上去又漂亮又可怕。龙格玛尔神父被放在她和那个叫阿特纳依斯的姑娘中间。那个姑娘在玛德罗内特监狱里恢复了鲜艳的青春的容貌。

宪兵把许多他们不认识的人聚在台上。也许这些人谁也不认识谁,不过他们是同谋犯。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律师,有的是新闻记者,有的是以前的贵族,有的是中产阶级的男女。女公民洛士莫尔看见了甘墨兰坐在陪审席上。虽然他没有答复她的告急信和一再托人带给他的口信,她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用哀求的眼光望了望他,尽力想在他面前表现得美丽动人。但是那个年轻的司法人员的冷酷的眼光把她的幻想粉碎了。

书记官宣读公诉状。虽然每一个被告只简单地提到一点,但是被告的人数这么多,所以公诉状非常长。它先大略地说明在监狱里制造的阴谋。这阴谋要把共和国淹死在国家的代表和巴黎人民的鲜血里。接着它分开来谈每一个人:

“这件可怕的阴谋的最危险的主使人中间有一个勃娄陀,从前的名字叫小岛,专制时代是包税人。这个人甚至在专制时代,就以行为放荡出名,确实地证明了伤风败俗的行为是人民的自由和幸福的最大的敌人: 这个人从前贪污了公款,把一笔数目可观的人民财产浪费在荒淫无耻的生活上,现在他实际上和他以前的姘妇,那个名叫洛士莫尔的女人合作,同逃亡分子通消息,大逆不道地把我们的财政情况、军队的调动、舆论的波动通知外国人的羽党。

“勃娄陀在他的卑鄙的一生的这一个时期中,和一个他从弗劳茫透路的泥沼里拾来的妓女,那个名叫阿特纳依斯的姑娘姘居。他轻而易举地教唆她按照他的计划去进行,并且指使她用无耻的喊叫和粗野的煽动性言论来酝酿反革命情绪。

“引用这个阴险的人的几句话,就可以使你们明白他的卑鄙的思想和恶毒的目的。谈到今天被指定来惩罚他的爱国的法庭的时候,他竟然傲慢无礼地说:‘革命法庭就像威廉·莎士比亚的一出戏。他把最庸俗的笑料加在最血淋淋的场面里。’他不断地宣传无神论。他认为这是使人民腐化,使人民堕落到不道德的情况中的最可靠的方法。关在贡西杰芮监狱里,他叹惜我们勇敢的军队的胜利,就像叹惜最大的天灾人祸一样。他还捏造那些最爱国的将军有诛暴君的意图,使人怀疑他们。‘你们等着吧,’他用粗暴的,连笔都不愿意写出来的语言说,‘等着吧,总有一天,那些搭救你们的军人中间,有一个会像寓言里的仙鹤吞青蛙似的把你们全吞下去。’”

法庭书记继续把公诉状念下去:

“叫洛士莫尔的女人,以前的贵族,勃娄陀的姘妇,所犯的罪不亚于勃娄陀。她不但和外国人通消息,受庇特本人雇用,而且和许多被收买的人,如茹连(土鲁斯的)和沙包勾结在一起,和以前的贵族德·巴兹男爵来往。她和那个恶棍共同制造出阴谋来压低印度公司的股票价格,用便宜的价钱收进,然后用和以前相反的诡计抬高股票行市,就这样抢夺私人财产和公共财产。她被关在布尔博监狱和玛德罗内特监狱以后,还没有在监狱里停止干阴谋的勾当,投机倒把,并且企图贿赂法官和陪审员。

“路易·龙格玛尔,以前的贵族和方济各会修士,在犯下他必须在这里负责的叛国罪以前,早就干了伤风败俗和罪恶的事。他非常可耻地和那个叫阿特纳依斯的姓戈尔居的姑娘一起住在勃娄陀的那间屋子里。他是这个姑娘和以前的贵族的同谋犯。在他监禁在贡西杰芮监狱的时期里,他没有一天停止写蓄意破坏自由和公共治安的文章。

“从这个叫阿特纳依斯的马尔特·戈尔居来看,我们有理由说,娼妓是被她们沾污了的公共道德的最大的祸害,是被她们侮辱了的社会的耻辱。但是,多说那些被告会厚颜无耻地承认的使人恶心的罪行,有什么好处呢?……”

公诉状接下去谈到其余的四十五个被告。这四十五个被告,除了在监狱里见过的几个以外,勃娄陀、龙格玛尔神父和女公民洛士莫尔都不认识。他们跟前面提的那几个人一起卷在“这桩人民的历史里找不到前例的丑恶的阴谋里”。

公诉状的结论是所有的被告都应该判处死刑。

勃娄陀头一个被审问。

“你制造过阴谋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制造过阴谋。我刚才听见读过的公诉状里的每一句话都是不真实的。”

“你看,你到这时候还在阴谋反抗法庭。”

庭长接下去问那个叫洛士莫尔的女人。她的回答是绝望的申辩,眼泪和花言巧语。

龙格玛尔神父完全听凭上帝的意志。他甚至没有把已经写好的辩护词带来。

对所有向他提出来的问题,他抱着听天由命的精神来回答。但是,等到庭长把他当作方济各会修士的时候,这个老人忍不住了。

“我不是方济各会修士,”他说,“我是巴拿巴会修士和教士。”

“这是一样的。”庭长和颜悦色地说。

龙格玛尔神父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我们简直不能想象,”他说,“还有比把一个方济各会的修士和一个使徒圣保罗亲自组织的巴拿巴会修士混为一谈更奇怪的错误了。”

听众中间响起了一阵大笑声和骂声。

龙格玛尔神父把这阵嘲笑声当作是不承认他的说法的表示,于是宣布,自己死也是这个圣巴拿巴会的一分子,他心里穿着这个会的法衣。

“你承认,”庭长问,“跟这个曾经把她的卑鄙的爱情给你过的,叫阿特纳依斯的姑娘戈尔居一起制造过阴谋吗?”

龙格玛尔神父听了这个问题,抬起头,用痛苦的眼光望着天,用沉默来回答。他的沉默表示了一个诚恳的灵魂的惊奇和一个怕说空话的修士的严肃。

“戈尔居姑娘,”庭长问年轻的阿特纳依斯,“你承认跟勃娄陀一起制造过阴谋吗?”

她低声地回答:

“勃娄陀先生,就我所知道的来说,干的都是好事。他这种人应该多一些,比他好的人可以说没有了。谁要是反对,谁就犯错误。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庭长问她承认不承认和勃娄陀姘居过。这个名词她不懂,所以不得不解释给她听。但是她懂了那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就回答,这本来全看他的意思了,不过他并没有向她要求过。

听众发出了一阵笑声。庭长吓唬戈尔居姑娘,要是她还要这样用俏皮话回答,那就不准她参加审判了。

她一听这话,就叫他伪君子、活死人、王八,滔滔不绝地骂他,骂法官和陪审员,到最后宪兵只好把她从凳子上拉起来,拖到法庭外面去。

庭长按照其余被告在被告席上所占的次序接下去一个一个地审问,问得很简单。有一个叫纳维特的人回答,他不可能在一个只耽了四天的监狱里制造阴谋。庭长说这个回答值得考虑。他提请各位陪审员公民注意。还有一个叫贝利埃的也这样回答。庭长请求陪审员同样的照顾他。有的人把法官的这种仁慈的行为解释成值得赞扬的公正态度的结果,有的人把它解释成告密的报酬。

代理检察官发言了。他只是在详详细细的解释公诉状,并且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莫利斯·勃娄陀,鲁意丝·洛士莫尔,路易·龙格玛尔,叫阿特纳依斯的马尔特·戈尔居,欧赛博·卢舍,比埃尔·居东-法比莱,玛尔赛琳·戴古尔蒂等人组织了一个阴谋,方法是: 暗杀,制造饥荒,印假钞票和铸伪币,败坏道德和公众的热情,煽动监狱里的暴动;目的是: 引起内战,瓦解国民代表机构,重新建立王国,这不是已经证据十足了吗?”

陪审员退到专给他们讨论的那间屋子里去。他们一致赞成判处死刑,不过纳维特和贝利埃这两个人除外,因为庭长,还有检察官可以说已经不把他们算在这件案子里了。甘墨兰叙述他的裁决理由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被告的罪行是有目共睹的。为了国家的安全,需要惩罚他们。他们自己也应该指望,他们所受的惩罚是他们唯一的赎罪方法。”

庭长宣布判决的时候,所有被判决的人都不在场。在这些伟大的日子里,违反法律的规定,被判罪的人都不再叫回来听他们的判决书。显然,这是因为怕这么多的人在绝望以后会闹出乱子来。其实他们根本不用害怕。当时牺牲者的驯顺精神是那么伟大而又那么普遍!书记官到牢里去宣读判决书的时候,听的人都安详沉着,不动声色,简直可以使人把那些在牧月里被判处死刑的人比作将要被伐去的树。

女公民洛士莫尔说她有了身子了。一个外科医生,同时也是陪审员,被派来替她检查。她人事不省的给抬进她的牢房。

“啊!”龙格玛尔神父叹了口气说,“这班法官真是一些值得可怜的人。他们的智力真是可悲。他们把什么都混淆在一起,他们把一个巴拿巴会修士当作方济各会修士。”

当天,死刑应该在被推翻的王位广场的关卡执行。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已经梳洗好,头发剪短,衬衣领子挖掉,像一群牲口似的被关在那间用装着玻璃的板跟登记室隔开的小屋子里,在等候刽子手。

刽子手和他的助手来到的时候,勃娄陀在安安静静地看他的鲁克莱蒂乌斯的著作。他把丝带放在他刚开始看的那一页,塞在大衣口袋里,然后对巴拿巴会修士说:

“可敬的神父,我最气的是我没法说服您了。咱们俩都要长眠了。我不能拉您的袖子,把您唤醒来对您说:‘您瞧: 您既没有了情感,也就没有感觉。您是无生命的。生命结束以后就跟生命开始以前是完全一样的。’”

他想笑。但是一阵剧烈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肺。他简直快倒下去了。

不过他还接下去说:

“神父,我让您看到了我的弱点。我爱生命。我并不是毫无留恋的撇弃生命的。”

“先生,”教士温和地回答,“您要当心,您比我勇敢,可是死亡却使您更烦恼。这要不是说明了我看见了您还没有看见的光明,那么还会是什么意思呢?”

“这也可能是,”勃娄陀说,“我留恋生命,因为我比您更好地享受过生命。您过去尽可能地把生命弄得跟死亡一样。”

“先生,”龙格玛尔神父说,脸色苍白,“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愿上帝帮助我!我们死的时候一定无依无靠。我从前领圣礼的时候一定不热心,一定怀着忘恩的心情,所以今天我这样迫切需要圣礼的时候,老天爷不给我。”

囚车在等了。被判处死刑的犯人捆着手,给硬塞在车子里。那个姓洛士莫尔的女人被拖到一辆车子里。外科医生不承认她有了身子。她恢复了一点精力,望着看热闹的群众,抱着万一的希望在人群当中找能够救她的人。她的眼睛流露出恳求的光芒。人群不及以前拥挤,情绪也不及以前强烈。只有很少几个女人在喊:“杀死他们!”或者挖苦那些将要死的人。男人们耸耸肩膀,转过头去,也许是由于谨慎,也许是由于尊重法律,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阿特纳依斯从那扇小门里出来的时候,观众当中起了一阵波动。她看上去还像一个小孩子。

她朝教士鞠了一个躬。

“本堂神父先生,”她对他说,“请您赦免我的罪吧。”

龙格玛尔神父庄重地喃喃地念了圣礼的言词,然后说:

“我的女儿!您落在极度混乱的环境里,可是我找不到跟您的心一样纯朴的心奉献给上帝!”

她手脚伶俐地爬上了车子。她在车子上挺起她的胸脯,骄傲地抬起她的孩子气的头,嚷叫:

“国王万岁!”

她向勃娄陀微微作了个手势,告诉他,她旁边有空地方。勃娄陀帮助巴拿巴会教士爬上车子。他自己站在教士和那个天真的女孩子当中。

“先生,”龙格玛尔神父对伊壁鸠鲁派哲学家说,“我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请您为了我向那个您到现在还不相信的上帝祷告吧。还不能断定,您跟他的距离不及我跟他的距离那么近。只要一刹那就可以决定这件事。只要一秒钟,您就可以变成天主的宠儿。先生,请您为我祷告吧。”

车轮在漫长的郊区的石子路上嘎隆嘎隆地滚动。教士嘴唇动着,心里在背为垂死的人祷告的经文。

勃娄陀记起了自然人的诗句: Sic ubi non erimus……他尽管给捆着在这辆可耻的车子里颠簸,还是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而且好像他唯一操心的就是他的舒适似的。阿特纳依斯在他的旁边,跟法国王后一样因为死而感到骄傲。她用高傲的眼光望着人群。那个老包税人像一个鉴赏家似的在欣赏那年轻女人的雪白的脖子,心里留恋着阳光。

囚车由宪兵护送着,朝被推翻的王位广场驰去,把勃娄陀和他的同谋犯带到断头台上去领死,这当儿,哀伐利斯特正坐在杜依勒利公园的一张凳子上想心思。他在等爱洛底。太阳将要落山了,阳光像火箭似的从栗子树的茂密的枝叶间穿过来。公园的栅栏门上,荣誉女神骑在长翅膀的马上,吹着她的永恒的喇叭。卖报的喊着在弗勒吕斯打了大胜仗。

“嗯,”甘墨兰想着,“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为了胜利已经付了代价。”

他仿佛看见了那些吃败仗的将军的万劫不复的阴魂,在执行他们死刑的革命广场的染满鲜血的泥地上慢腾腾地走着。他想要不是采取了他也出了一份力的严厉手段,奥地利军队的战马今天也许在啃这些树的皮呢。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露出骄傲的笑意。

他自言自语地说:

“保障安全的恐怖,啊,神圣的恐怖!去年,这时候,我们的保卫者都是穿着破衣服的斗败了的英雄。现在,我们的配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由善战的将军率领着,发动了攻势,准备把自由带给全世界。和平降临到共和国的全部领土上……保障安全的恐怖,啊,神圣的恐怖!可敬爱的断头台!去年,这时候,共和国被派系斗争弄得四分五裂,联邦主义的九头蛇跃跃欲试地要把共和国吞下去。现在,团结一致的雅各宾派把它的力量和它的智慧扩展到统治权上……”

然而他却郁郁不乐。他的额上有一道非常深的皱纹;他的嘴带着凄凉的表情。他心里想:“我们说过: 不胜利,毋宁死。其实我们错了,我们应该说: 胜利和死亡。”

他朝四周围望望。孩子们在堆沙丘。女公民们坐在树底下的木头椅子上,有的在绣花,有的在做针线活儿。穿着漂亮得出奇的上衣和袴子的过路人一边想着他们的事务或者他们的娱乐,一边往家里赶。甘墨兰觉得处在他们中间很孤独。他既不是他们的同胞,也不是他们同时代的人。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随着这些美好的年月中的热情而来的,怎么会是冷淡、疲乏,也许还有厌恶呢?显然,这些人都不愿意再听人谈起革命法庭,见了断头台就会把头转过去。断头台在革命广场上变得太叫人讨厌了,于是被搬到安托瓦郊区的尽头去。就说在那个郊区吧,逢到有囚车过的时候,也有人发牢骚。据说还有人叫过:“够了!”

在还有叛徒和阴谋家的时候,够了!在各委员会应该革新,国民议会应该清洗的时候,够了!在罪人们侮辱国家的代表的时候,够了!在有人甚至在诽谤革命法庭,说革命法庭失去公道的时候,够了!这件事想起来,真叫人害怕,但是太真实了!佛基埃本人就组织过阴谋,他是为了毁掉马克西米连才大事铺张地杀掉那穿着弑父母的人穿的红衬衫给拖去处死的五十七个牺牲者。法兰西怎么会向有罪的慈悲心屈服呢?我们应该不顾它的意志,而去挽救它。在它嚷着要求仁慈的时候,我们应该塞住耳朵,斗争下去。唉!命运已经注定好了: 祖国在咒骂救它的人。让它咒骂我们吧,只要它能够得救!

“光牺牲些没没无闻的牺牲者,贵族,金融家,出版家,诗人,一个拉瓦西埃,一个卢舍,一个安德列·舍利埃,那太少了。应该打击那些权势很大的罪人,那些弗塞,那些达里安,那些罗维尔,那些卡里埃,那些布尔东,他们的手里满是黄金。他们手上的鲜血在往下滴,他们正在准备毁掉山岳派。我们必须把国家从它所有的敌人手里救出来。要是阿贝尔那时候得到了胜利,国民议会一定给推翻了,共和国也一定落到深渊里去了;要是德木南和丹东那时候得到了胜利,国民议会一定丧尽廉耻地把共和国交到贵族、投机家和将军们的手里去了。要是像那些达里安,那些弗塞,那些喝饱了鲜血和抢够了东西的穷凶极恶的人,在今天得到了胜利,法兰西一定会在罪恶和丑行里淹没……罗伯斯庇尔,陶醉在疯狂和恐怖中的罪人们计划害死你和扼杀自由的时候,你却睡着了。古通、圣-茹斯特,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赶快把那些阴谋揭穿?

“怎么!过去的国家,王国这个怪物就靠每年监禁四十万人,吊死其中的一万五千人,车磔其中的三千人,来维持它的统治权,而共和国为了它的安全,为了它的权力,牺牲几百个人的头,还在犹豫不决!让我们淹死在鲜血里,救我们的祖国……”

他正在这么想着,爱洛底向他跑过来,她的脸消瘦苍白。

“哀伐利斯特,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画家的爱人,不到蓝色的卧房里来,为什么你把我叫到这儿来?”

“为了对你永别。”

她咕哝着说,他丧失了理智,说她不能够理解……

他微微做了个手势,打断她的话:

“爱洛底,我也再不能够接受你的爱情了!”

她要他走得远一点: 在这儿,人家看得见他们,偷听得到他们的说话。

他走了二十来步,然后平心静气地接着说下去:

“我已经把我的生命和我的名誉奉献给我的祖国。我将来死了,名声一定很坏。留给你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只会是一个可怕的回忆……我们真的在爱吗?难道还有人会爱我吗?……难道我能够爱别人吗?”

她告诉他,他疯了;她还告诉他,她爱他,她永远爱他。她是又热情又真诚,但是她跟他同样的感到,她比他更清楚地感到,他的话有道理。她是在跟明摆着的事实争斗。

他接着说:

“我并不怪我自己。我已经做过的事情,我还会做。为了祖国,我把自己弄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是该诅咒的。我不把自己算作人类的一分子。我永远不会再成为人类的一分子了。不!伟大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啊!仁慈,宽恕!……叛徒们会宽恕吗?阴谋家会仁慈吗?弑父母的罪人的数目不断地增加。他们从地底下涌出来,他们从各处边境涌进来: 有年轻人——他们最好在我们军队里消灭干净,有老年人,有女人,有孩子,他们都戴着清白、纯洁和仁慈的假面具。我们把他们全杀死了,可是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你看得出,我必须放弃爱情,放弃一切的快乐,放弃生命的乐趣,甚至放弃生命。”

他闭上了嘴。爱洛底生来就为了享受平静的快乐,她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一边让一个命运悲惨的情人吻着,一边胆战心惊地把血淋淋的画面和淫荡的印象混合在一起。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哀伐利斯特对着这个年轻女人的沉默,就好像是喝着苦杯一样。

“爱洛底,你也看得出: 我们很危险。我们的事业把我们吞没了。我们的一天,我们的一个钟头过起来都跟一年一样长。我简直就像快要活了一个世纪了。瞧瞧这个额头!这是一个爱人的额头吗?爱情!……”

“哀伐利斯特,你是属于我的,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把你的自由还给你。”

她用不顾一切的声调说着这番话。他觉得,她自己也觉得。

“爱洛底,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出来证明我活着的时候忠于我的责任,证明我的心地是正直的,我的灵魂是纯洁的,证明我只热心于公益,证明我天性温柔多情呢?你会不会说:‘他尽了他的责任?’啊,不会的!你决不会这么说。我也不要求你这么说。把我忘了吧!我的光荣藏在我自己的心里,耻辱包围着我。要是你爱我,那么你永远永远不要提到我的名字。”

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滚铁环,这当儿跑到甘墨兰的两条腿中间来了。

甘墨兰一下子把他抱了起来。

“孩子!你会又自由又幸福地长大。你应该感谢臭名昭彰的甘墨兰。为了使你幸福,我才凶暴。为了使你善良,我才残酷。为了使明天所有的法国人都能够一边流着快乐的眼泪,一边互相拥抱,我才毫不容情。”

他把他搂在怀里。

“孩子,等你将来长大成人,为了你的幸福,你的纯洁,你应该感谢我;万一你听见有人提到我的名字,你会咒骂这个名字。”

他把孩子放在地上。这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奔过去,躲在他的正在跑过来搭救他的母亲的裙子里。

这个年轻的母亲长得很俏丽,而且带着贵族所有的文雅态度,穿着白麻布的裙子,她高傲地把她的小男孩子领走了。

甘墨兰转过头来,用愤怒的眼光瞧着爱洛底。

“我抱过这个孩子。也许我会把他的母亲送上断头台。”

他迈着大步,在栽成梅花形的树底下走远了。

爱洛底一动也不动地呆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地上。接着她突然奔过去追她的情人,她如疯如狂,披头散发,像一个酒神的女祭司似的,紧紧地抓住他,好像要把他扯得粉碎。她用一种被鲜血和眼泪哽住的声音向他嚷着说:

“好吧!亲爱的,你也把我送上断头台。你也让人把我的头给砍下来吧!”

她一想到刀子落在她自己的脖子上,浑身的肉都在一阵恐怖和淫荡的狂喜中融化了。

(萧甘、郝运 译)

注释:

被推翻的王位广场,巴黎郊区的一个地方,原名王位广场。起先,断头台设在巴黎市区革命广场,后因妨碍市容,迁至该地。

荣誉女神,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朱庇特的使者,地神的女儿,为宣布诸神罪孽者。此处是指杜伊勒利公园门口的雕像。

弗勒吕斯,比利时一小城。1794年朱尔丹将军在此处大败奥地利军队。

【赏析】

在反映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的作品中,有不少大家力作,如歌德的《市民将军》、雨果的《九三年》、狄更斯的《双城记》、巴尔扎克的《舒昂党人》、罗曼·罗兰的《革命戏剧集》,这些大家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描写了自己所理解的法国大革命。那么,法朗士的《诸神渴了》在这一历史题材的表现上有何出众之处呢?

小说最突出的一点,在于相对客观地反思了法国历史上著名的雅各宾专政。在法朗士之前,传统的、主流的观点往往对雅各宾派专政多是持否定和丑化的态度的,认为雅各宾专政只是野心与权力过分膨胀下产生的“恶之花”,如歌德在《市民将军》中就把雅各宾党人描绘成一群骗子、无赖。然而,法朗士并没有囿于成见,他在小说中客观地描述了在软弱的吉伦特派执政下的法国社会状况: 在内工农业濒临崩溃,货币贬值,物价飞涨,投机盛行,民不聊生;在外强敌入侵,边患不断,战事连连失利。法朗士由此也就指出了强硬的雅各宾派专政的历史必然性,并对雅各宾派执政后的历史功绩作了客观的评价: 限制物价,打击投机倒把,扩大选举权,广泛征兵,扭转军事上节节败退的局面,稳定了当时岌岌可危的法国社会。那么,雅各宾派又是如何走向垮台的呢?法朗士同样在小说中有深刻的揭示: 尽管雅各宾派在稳定法国社会方面作出了很多努力,但是,他们还是无法根本扭转局面。政治口号上的自由平等无法改变下层老百姓经济上穷苦的现实,而一味地维护有财产实际上维护的是有钱人的利益,这就使得雅各宾派渐渐失去了人心。而导致雅各宾派垮台的更为直接的原因,是雅各宾派所实施的恐怖专政。在节选的这一节中,这种恐怖专政及其在人民心中所产生的阴影有着具体而生动的体现。

“监狱里的阴谋案好像老审不完似的。”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有着深刻的内涵。它显然在暗示着,在雅各宾党人的眼中,到处都是阴谋叛乱者,共和国正危机四伏。于是,尽管这次审判的四十九个被告甚至很多人彼此根本不认识,但他们居然很荒唐地被看作是同谋犯。而对他们的审判则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革命法庭的有色眼镜的审视下,善良、理性的勃娄陀变成了阴谋犯的主角,他对妓女阿特纳依斯的救助变成了教唆反叛和通奸;而虔诚的巴拿巴会修士龙格玛尔被莫名地冠以叛国罪,他与阿特纳依斯偶然的共处一室变成了伤风败俗的通奸。于是,在公诉状的结论里,勃娄陀、龙格玛尔、阿特纳依斯连同投机的贵族妇女洛士莫尔和其他四十五个被告一道,被轻易地宣告了死刑。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雅各宾派确实镇压了一些如洛士莫尔之类的贵族、投机分子,但事实上,他们更多地把像勃娄陀、龙格玛尔、阿特纳依斯这样的无辜老百姓送上断头台。当这种以爱国、爱民的名义实施的恐怖专政发展到了极致,以致可以无需辩护无需证据地宣判一个人死刑的时候,这种统治就在消灭一种危及共和国安全的恐慌之时却显然又制造了新的恐慌——个人对自身生命安全的恐慌。这样,雅各宾派专政走向灭亡也就在所难免了。所以,当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们在等待着囚车将他们送上断头台之时,看热闹的民众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狂热,除了很少的几个女人喊着“杀死他们!”之外,大多数民众保持沉默,这似乎暗示着民众对革命法庭审判公正性的怀疑,也暗示着雅各宾党人的统治已渐失人心。

《诸神渴了》除了对雅各宾专政作出历史的反思之外,在对民众的集体意识方面作了深刻的思考。群体的心理特征是冲动、易变的,易受暗示和轻信,群体情绪容易夸张乃至转变成为偏执与专横,当个人思想受到群体心理和情绪的影响时往往导致个体意识的丧失,从而成为集体意识的俘虏。关于这一点,小说中多有反映,节选中同样有一定程度的体现。在审判勃娄陀等人的过程中,怀着对祖国的满腔热情和对共和国危机的焦虑,法庭上性情各异的审判官们个个变得出奇一致的凶暴,在高涨的群体情绪下,他们似乎被冲昏了头脑,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地将被告一个个送上断头台,即使很多人根本是无辜的。而作为同样狂热的民众,尽管这里表现得并不十分热烈,只有少数几个女人喊着:“杀死他们!”但这相对的“沉默”正是雅各宾专政鼎盛时期民众狂热的一种对照,同时也预示着雅各宾派倒台之后新的民众狂热的到来,小说结尾被煽动起来的人群狂喊着:“打倒马拉!打倒马拉!”就证实了这一点。

小说中所塑造的两个主要人物——甘墨兰和勃娄陀的形象特征在此也表现明显,甘墨兰既可以看作是雅各宾派命运的代表,同时也可以被看作是当时那怀着狂热与盲从心态的民众的代表。甘墨兰像信徒对待上帝一样崇拜着领袖马拉、罗伯斯庇尔,满怀无限热情地支持革命,心怀狂热却还以为自己在推行“理性教”,所以,当他把好心的邻居勃娄陀及其所谓同谋犯送上断头台之后,在他等着情人爱洛底的同时,他内心想的仍然是革命,是斗争,是如何加强力度,打击权势更大的罪人。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自己弄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甚至使自己“永远不会再成为人类的一分子”,但他仍不回头,而是为了祖国,要“放弃爱情,放弃一切的快乐,放弃生命的乐趣,甚至放弃生命”。显然,甘墨兰已经彻底变成了狂热革命的牺牲品。与甘墨兰的沉溺狂热而不自知相对的是,勃娄陀才是一个真正按照理性行事的人,他遇事冷静,见解深刻,在批判甘墨兰的“理性教”时,他曾说:“我爱理性,不过我爱起什么东西都不会爱得发狂,理性是我们的向导和明灯,不过您把它当作神祇,它就会使您盲目,教唆您犯罪。”所以,当勃娄陀在即将走向刑场之前,他还在静静地读着鲁克莱蒂乌斯的著作,尽管他内心也极度痛苦,万分地眷恋生命,但他仍镇定自若地跟龙格玛尔神父谈论生与死的问题,即使在坐着囚车驶向刑场的路上,他“还是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勃娄陀事实上成了法朗士小说中的代言人。

(王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