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拉夫列尼约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红军女战士马柳特卡出身于一个渔夫家庭,父母双亡。她为人善良,富于幻想,对诗歌非常感兴趣。她枪法如神,被她击毙的白军已有四十个。在一次撤退中,仅有二十三人生还,马柳特卡是女战士中仅有的幸存者。随后他们在一次行动中捉了一个白军中尉,不过中尉死也不肯透露白军的秘密。马柳特卡和两个战士把俘虏的中尉从海上押往司令部。谁知途中遭遇大风,船只倾覆,大浪把马柳特卡和中尉推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上。不知不觉中马柳特卡对中尉萌生了爱意。一天,一艘白军的船只从远处驶来,中尉欣喜若狂,打算随船离开,马柳特卡举枪朝中尉射去,中尉成了马柳特卡打死的第四十一个白军。马柳特卡伤心地倒在中尉的尸体上。

【作品选录】

正午的时候,到了小木屋,打扫了雪,用绳子把脱了榫的木门绑了绑。装了满满一炉子鲤鱼,烧起来,他俩露出幸福的微笑,围炉取暖。

“真走运……真是皇帝过的日子啊!”

“你真能干,马莎!我一辈子都要感激你……没有你,我怕活不成了。”

“明摆着的事,你不是干惯粗活的人!”

她沉默了一下,在火上搓着手。

“暖和倒很暖和……可是咱们将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等着吧!”

“等什么呢?”

“等春天。已经不久了。现在是三月半。大概再过两个来星期,渔民就会来运鱼,那时候咱们就有救了。”

“有救才好呢。不然,光吃鱼和发霉的面粉,咱们是活不久的。支持两个来星期,再下去就非死不可了,遭鱼瘟的!”

“遭鱼瘟的,你这是一句什么口头语?是哪里学来的?”

“这是我们阿斯特拉罕的家乡话。渔民们常说。是骂人话。我不爱骂人,不过有时心里烦,就骂一句来排解排解。”

她用通条拨了拨炉子里的鱼,问道:

“你对我说过,你要给我讲一个荒岛和礼拜五的故事。……与其白坐着,不如讲吧。我很爱听故事。从前好多孩子们都常聚到老婆婆古尼哈家里,听她讲故事。她大概有一百岁了,或许还大呢。她还记得拿破仑呢。她一说起故事来,我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里。我战战兢兢,惟恐放过一个字。”

“你叫讲鲁滨孙的故事吗?大半我都忘了。我看过很久了。”

“你想一下。想起多少就讲多少!”

“好吧。尽力想着说吧。”

中尉半闭起眼睛,思索起来。

马柳特卡把皮衣铺到床上,坐到炉子跟前的墙角里。

“来,坐到这里吧!这个角落里暖和些。”

中尉来到墙角里。炉火发出令人愉快的热气。

“哦,你怎么了?开始吧。我等不及了。我很爱听这些故事。”

中尉双手托着下巴,开始说:

“在利物浦城里有个有钱的人。他的名字叫鲁滨孙·克罗索……”

“这个城市在什么地方?”

“在英国……有个有钱的鲁滨孙……”

“等一等!……你说是有钱的人吗?为什么所有故事里说的都是财主和皇帝?为什么都不提穷人?”

“不知道,”中尉迟疑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

“大概这些故事都是有钱人自己写的吧。这跟我一样。我想做诗,可是没有学问。要叫我来写穷人的话,倒可以写得挺不错呢。不要紧。不要紧。我学一学再去写。”

“是的……这位鲁滨孙·克罗索想周游世界。瞧瞧世界上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于是就坐上一只大帆船出发了……”

炉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中尉用悠扬的声调述说起来。

他慢慢地想着,尽力讲得详细些。

马柳特卡听到故事最感染人的地方,呆呆地、唉呀、唉呀地连声称赞。

中尉讲到鲁滨孙的船翻了的时候,马柳特卡轻蔑地耸着肩,问:

“怎么,除他以外全都淹死了吗?”

“是的,都淹死了。”

“他们的船长一定是个傻瓜,要不就是翻船以前,他喝酒喝得不省人事了。事实上,我不相信一个好船长会把一船人的命这样白白送掉。比方,这次在里海上我们失事的时候,才死了几个人,顶多淹死了两三个人,其余的人都得救了。”

“为什么?我们的谢明和维赫尔都淹死了。那么,这就是你这个船长不好,要不翻船以前你喝醉了吧?”

马柳特卡大吃一惊。

“你真会赖,遭鱼瘟的!哦,往下讲你的吧!”

说到礼拜五出现的时候,马柳特卡又打断他的话说:

“就因为这你才管我叫礼拜五的吧?你自己就像是鲁滨孙本人了吧?你说礼拜五是黑黝黝的?是个黑人吗?我见过黑人呢。在阿斯特拉罕马戏团见过。好多寒毛呵,嘴唇可真厚!脸真怕人!我们追着他跑,把衣襟叠起来,叫道:‘给你猪耳朵吃吧!’他气极了,扔石子打我们!”

说到海盗袭来的时候,马柳特卡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中尉:

“十个人围攻一个人?真无赖,遭鱼瘟的!”

中尉讲完了。

马柳特卡浮想联翩,缩成一团,紧靠着他的肩,睡意矇眬地嘟哝说:

“真好。大概你还知道好多故事吧?那你就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了。”

“怎么?难道你喜欢吗?”

“好极了。简直使我发抖。晚上就这样来消遣吧。这样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中尉打了个哈欠。

“你想睡了吗?”

“不……我病后身体虚弱了。”

“唉,你这个弱不禁风的人!”

马柳特卡又抬起手来,温存地抚摩中尉的头发。他惊奇地睁着蓝眼睛望着她。

他这一看,把马柳特卡心里的情火煽起来了。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俯到中尉枯瘦的面颊上,用自己发裂的干嘴唇,在他那没有剃的硬髭胡上,紧紧地吻起来。

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本来应该是马柳特卡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名。

可是却成了她处女的爱情簿上的第一名了。

在马柳特卡的心灵里,对中尉,对他那纤细的双手、他那温存的声音,尤其对他那双非常蓝的眼睛,产生了温柔的爱情。

由于他这双眼睛,由于他这双蓝眼睛,人生都光辉起来了。

这时她忘却了闷煞人的阿拉尔海,忘却了令人欲呕的咸鱼和发霉的面粉,对岛外沸腾的人间生活,起了无端的怀念。白天做着照例的事情,烙饼,煮讨厌的、把牙床都吃烂了的干鲟鱼,有时出去到岸上望望,看那一心期待的船帆,是否像鸟一般地振翅飞来。

晚上,当夕阳从那略带春意的天空沉下去以后,她就躲在床角缩着身子,温存地紧贴着中尉的肩膀,听讲故事。

中尉讲了许多故事。他会讲着呢。

时光在绵绵的情意中波浪似的缓缓流逝了。

一天,中尉坐在小屋门坎上晒太阳,望着马柳特卡的手习惯地、飞快地刮着一条肥腾腾的鲤鱼的鳞,他耸了耸肩,眯缝起眼睛说:

“哼……多没意思,真讨厌透了!……”

“你说什么,好宝贝?”

“我说没意思……整个人生都毫无意思。什么良知、理想,都是废话!都是地形测量图上的一个符号罢了。近卫军中尉吗?……近卫军中尉算得了什么。我要生活。我活了二十七岁了,可是实际上我看我完全没有活过。挥霍了大堆金钱,风尘仆仆地到各处去追求理想,可是那空虚的、不能令人满意的、要命的烦恼,在心里把一切都榨干了。我想,如果当年有人告诉我说,我的黄金时代,将要在这一片闷煞人的大海中间的闷煞人的沙岛上度过,那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你说的是什么时代?”

“黄金时代。不懂吗?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哦,就是这样的时代,就是你不觉得你自己是处于孤军奋战的地位,不觉得自己同全世界处于敌对的地位,而是你完全溶化到这样的,”他宽宽地展开两臂,“宇宙的大自然里,感觉到我现在是和它不可分地溶在一起。它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比方这白浪呼呼地呼吸着,这不是白浪在呼吸,是我在呼吸,这是我的精神,我的肉体。”

马柳特卡放下刀。

“你说的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有些字眼我不全明白。可是我简单地说吧,我现在是幸福的。”

“话虽不同,而结果是一样的。现在我觉得,最好是不要离开这赤日烁金的闷人的沙岛,哪儿也不去,永远留在这里,溶化在暖烘烘的太阳下,过着动物一般的快乐的生活。”

马柳特卡凝视着荒沙,仿佛想起什么心事。她抱歉地、温柔地笑了。

“不……得了吧!……我不愿留在这里。将来会把人懒坏了的。连自己的幸福也没法给人看。周围都是死鱼堆。最好渔民早点来打鱼吧。转眼就到三月底了。我怀念着活人呢。”

“难道我们不是活人吗?”

“活人倒是活人,可是面粉只够吃一星期了,而且是发了霉的,要吃下病的,面粉完了吃什么呢?而且,你好好想一想吧,亲爱的,现在不是袖手享乐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在那里流血斗争呢。每一只手都是有用的。这样,我不能安然无事地享受。我不是为了这才宣誓加入红军的。”

中尉吃惊的眼睛闪闪放光。

“怎么?你还想去当兵?”

“不当兵又怎么呢?”

中尉默不作声,从门坎上揭下一块干木片,在手里转动着。懒洋洋、慢吞吞地说:

“真是小怪物!我想告诉你,马申卡: 这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可讨厌透了。多少年的流血和仇恨啊。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当兵的。当年我也曾有过人的美好生活。大战前,我是一个大学生,是研究语言学的,终日埋头于我最亲爱、最忠实的书堆里。我有好多书。我房间的三堵墙,一直到顶都摆满了书。晚上,窗外彼得堡的雾常常像要抓人吃的湿漉漉的兽爪一样可怕,可是我房间的炉子生得暖暖的,电灯上罩着蓝色的灯罩。

“坐在安乐椅上看书,心里感到像现在似的,万虑俱忘了。心花怒放,甚至连花朵轻微的颤动都能听见。心花像三春的碧桃,你明白吗?”

“哼。”马柳特卡警觉地回答说。

“可是倒运的日子来了,这些都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坐在别墅的阳台上看书,就连看的书也还记得呢。那是斜阳西沉的傍晚,殷红的晚霞布满天空。我父亲从城里搭火车来了。手里拿着报纸。他很激动,只说了一句话,可是这句话就像水银、死沉死沉……就是战争。这是个可怕的、血淋淋的、血红的晚霞似的字眼。父亲又补充说:‘瓦季姆,你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响应祖国的第一声号召参军去的。我希望你,你呢?……’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我抛开书本,当时就忠心耿耿地去……”

“真怪!”马柳特卡耸了耸肩,嚷着。“怎么呢,比方说吧,要是我的老子喝醉了酒,把脑袋往墙上碰,那我一定也要往墙上碰吗?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事。”

中尉叹了一口气。

“是的……这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头上从来没有压过这样大的帽子: 名望、家族的荣誉、天职……这些我们从来都很看重。”

“那该怎么呢?……我也很爱我死去的父亲,可是如果他是个呆头呆脑的酒鬼,那我就不应该跟他学。拉倒你祖宗的蛋吧!”

中尉歪着嘴,恶意地一笑。

“没有拉倒。战争把我断送了。我用自己的双手把自己那颗活人的心,沉没到全世界的脓包似的污秽的混战里了。革命起来了。我相信它就同信任我的未婚妻一样……可是它……我当军官的时候,没有动过士兵一个指头,可是逃兵们在戈麦尔车站上把我捉住,撕了我的肩章,唾了我一脸,抹了我一身粪水。为什么呢?我逃跑了,逃到乌拉尔。我还相信祖国。我又去为被蹂躏的祖国战斗去了。为雪我肩章被撕的耻辱战斗去了。我打了一些仗,发现无所谓祖国。祖国也好、革命也好,都是闲扯淡,都嗜血成性。至于为肩章去拚命那是划不来的。于是我就想到人类真正、唯一的祖国就是思想。我想起书籍来,我想埋头在书堆里,向它们请罪,同书籍在一起生活。为什么人类,为祖国,为革命,为什么鬼东西,都去它的吧。”

“真的吗!……地球都要裂成两半了,人们都在寻找真理,都在流血,受苦受难,可是你却好吃懒做,坐在炉子跟前看小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中尉愤愤地跳起来喊道,“只知道一点: 我们生活在世界的末日里。你说得对:‘地球要裂成两半了。’是的!叫它裂去吧,叫这老家伙裂开了吧!整个儿把它都毁了吧,把它连根带叶都拔掉吧!空虚得要毁灭了!从前地球年轻、富饶、不可限量,它用自己的新土地和无穷的丰富资源诱惑着人类。完了。再没有什么可发现的了。人类为保住积累的财富,为如何再延长几世纪、几年、几分钟而费尽了心机。技术都是些死的数字。就是那被数字糟蹋得失掉创造力的思想,也总在盘算如何去绝灭人类。他们为了要更长久地把自己的肚皮填饱,把自己的腰包装满,于是就要更多地绝灭人类。滚他妈的吧!……除了自己的真理以外,我什么真理都不要了。你们布尔什维克发现真理了吗?票证和口粮能顶替得了活生生的人类的灵魂吗?得了。我可是洗手不干了!我再不愿弄脏自己的手了!”

“你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爱干粗活儿吗?让别人去替你做脏活儿?”

“是的!让他去吧!让他妈的去吧!别人——谁高兴干就让他干吧。你听着,马莎!咱们一从这儿出去,就到高加索去。在那里,在苏呼米附近,我有一座小别墅。我一到那里就埋头读书,其余什么都不管了。过安闲幽静的生活。什么真理我都不要了,只图安闲。你也可以去读书。你不是说想读书吗?埋怨自己没有学问。那你就读书吧,一切我替你办。你救了我的命,这是我永远感念不忘的。”

马柳特卡突然跳起来,声色俱厉地说:

“那么,我是这样来理解你的话的,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当人们正在为自己的真理去拚命的时候,叫我陪你睡鸭绒褥子,吃每块都沾着人血的水果糖吗?是这样吗?”

“你干吗这样粗野呢?”中尉阴郁地说。

“粗野?你倒是细声细气,甜言蜜语?不,你等着吧!你辱骂了布尔什维克的真理,你说你不想去了解它。可是你了解过它吗?你知道它的实质是什么?你知道它浸透了人类的汗水和泪水吗?”

“不知道,”中尉无精打采地说,“我只奇怪你这个姑娘竟学得这样粗野,一心想歼灭敌人,愿意跟一群长满虱子的酒鬼去送命。”

马柳特卡双手叉着腰,说:

“他们也许身上长满了虱子,可你的灵魂都让虱子钻空了!我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真丢脸。你真是软体动物,讨厌的小蛆虫!马申卡,咱们躺在床上享福吧,过安闲清静的生活吧,”她嘲弄道,“叫别人去下力种田,可是你呢?唉,你这狗崽子!”

中尉发起火来,倔强地咬着薄嘴唇。

“你敢骂!……你别放肆……无赖!”

马柳特卡扑过去,举起手照中尉瘦削的、没有刮过的面颊上,打了一个耳光。

中尉急忙闪开,颤抖着、捏着拳头,唾了一口,断断续续地说:

“幸亏你是女人!我恨你……烂货!”

于是就躲到小屋里去了。

马柳特卡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又痛又痒的手掌,挥着手不知对谁说道:

“这人脾气多坏!唉,你这遭鱼瘟的!”

吵过嘴以后,中尉和马柳特卡三天没有说话。可是在小岛上,谁也离不开谁。于是春光就给他们和解了。明媚的春光,带来了和睦的温暖。

春日好似金蹄一样,早已把岛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踏碎了。在浓重的暗玻璃色的海面上,这小岛变得松软了,呈现出一片黄澄澄、金灿灿的颜色。

正午时分,沙热得烫手,挨着它就觉得痛。

被和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太阳,像金色的火轮,在蔚蓝的天空里逞威。由于炎炎的烈日和呼呼的风,以及开始折磨人的坏血病,他俩的身体完全虚弱了,也就顾不上吵嘴了。

他俩整天躺在岸边的沙滩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色的海水,用红肿的眼睛寻觅着船帆。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再等三天没有渔民来,我一定用枪把自己打死!”马柳特卡仔细看着碧蓝的,冷漠、深沉的大海,绝望地呻吟着。

中尉轻轻吹着口哨。

“你说我是软体动物,是蛆虫,现在你可服了吧!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忍着点儿吧!你只有去做土匪头子这一条路!”

“你干吗要提旧事呢?真好挑眼!过去了就算了。我骂你,因为该骂。我心里发火,因为你是个废物,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我很难过!你可把我连累坏了,折磨苦了,让我烦死了,你这蓝眼睛的鬼东西。”

中尉哈哈大笑,仰天躺在灼热的沙地上,腿脚乱踢。

“你怎么了?犯傻了吗?”马柳特卡翻过身来说。

中尉哈哈大笑。

“喂,你这疯子!你说话呀!”

马柳特卡的拳头打到中尉腰上,他才安生。

他起来,拭了拭睫毛上笑出来的泪珠。

“喂,你笑什么?”

“马丽亚·费拉托夫娜,你真是一个好姑娘。谁见你都会乐起来。死人都会跟你跳舞的!”

“怎么?照你说来,最好是像水上漂的一根木头,晃晃荡荡,两边都不着岸吗?你自己糊涂,叫别人也不好受吗?”

中尉又嘻嘻地笑起来,照马柳特卡肩上拍了一下。

“祝福你,皇后,我的女英雄。我可爱的礼拜五。你把我改变过来了,给我注入了长命剂。照你的话来说,我不想再像水上漂的一根木头那样东摇西晃了。我自己看到我现在也不是埋头读书的时候,还嫌太早。不,还要活下去,还要咬咬牙,像狼一样去咬他们,让周围都知道我们还在干!”

“怎么?难道你真变得聪明了吗?”

“变聪明了,亲爱的!变聪明了!谢谢你教会了我!如果我们现在坐下读书,把世界完全交给你们管理,那你们会干出多少坏事,会让几代人血泪横流。不,我亲爱的小傻瓜,既然是一种文明反对另一种文明,那就战到底。现在……”

他呛了一下,把话打断了。

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地平线,眼睛里闪出狂喜的光芒。

他伸出手,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帆。”

马柳特卡心里像受到一下冲击,她跳起来,于是看见:

远远的蔚蓝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白点在闪烁,在微微颤动,摇摆,这是迎风飘动的船帆。

马柳特卡用两只手紧紧按住起伏的胸脯,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飘动的小白点,还不相信那就是久已期待的帆影。

中尉跳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从胸脯上拉下来,牵着马柳特卡绕着自己旋转、跳舞。

他高高地抬起穿着破裤子的两条细腿,一边跳,一边用尖细的声音唱道:

在—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白光……

孤帆—孤帆,

孤帆—在—闪耀—白光!

“得了吧,你这傻瓜!”马柳特卡快活地喘着气,挣脱开来说。

“马申卡,我亲爱的小傻瓜,我的皇后。救星来了!咱们得救了!”

“鬼东西!小疯子!大概现在你自己也想离开这荒岛,去过人间的生活吧?”

“想、想!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想去!”

“别忙!……应该给他们一个信号!打个招呼!”

“为什么要打招呼?他们自己会来。”

“万一他们是往别的岛上去的呢?涅马坎人说,这里的岛子多着呢。他们可能从旁边过去不上来。进屋去把枪拿来。”

中尉跑到屋里,高高地朝上抡着枪,跑出来。

“别胡闹,”马柳特卡大喊了一声,“快连放三枪!”

中尉把枪托顶住肩膀。震耳的枪声冲破了四周的沉寂,每放一枪,中尉的身子都摇晃一下,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体虚弱到什么地步了。

船帆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一艘橙黄色的大帆船,像愉快的鸟儿的翅膀一样,在海上飘展着。

“谁知这是什么船呢,”马柳特卡仔细看着,抱怨说,“这是什么船呢?不像渔船,船倒是不错。”

船上听见了枪声。船帆摆动了一下,改变了航向,侧着船身一直向岸边驶来了。

橙黄色的船帆下,黑乎乎的船身渐渐浮上蔚蓝色的海面。

“不是别的,大概是巡逻艇,只是不明白在这个时候谁还来巡逻呢?”马柳特卡小声嘟哝着。

大约相距五十来俄丈的样子,船又使起左舷风来了。船尾上一个人站起来,用双手拢成喇叭筒,喊起话来。

中尉颤抖了一下,把枪往沙地上一扔,扑上前去,两个箭步窜到水里。他伸开两臂狂叫起来:

“乌拉!……我们的!……我们的!……快,先生们,快点儿!”

马柳特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船,只见……舵柄跟前坐的人,肩上的肩章闪着金光。

她像受惊的抱母鸡似的扑上去。

记忆像闪电在她眼里闪动了一下,在她面前展示出一个片断:

水……碧蓝的水……叶甫秀可夫的面孔和他的话:“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

她唉呀一声,咬着嘴唇,拾起扔掉的枪。

她拚命大声喊道:

“喂,你……这个白党坏蛋!回来!……我对你说,叫你回来,鬼东西!”

中尉站在齐脚脖深的水里,挥动着双手。

在火光与风暴里,他突然听见背后响起地球毁灭似的震天动地的一声庄严的轰响,他还没来得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往旁边一闪,想躲掉灾祸,可是地球毁灭似的这一声轰响,也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马柳特卡呆呆地望着倒下去的人。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跺着左脚。

中尉一头栽到水里。鲜红的血浆从打碎的脑壳里流出来,在油乎乎的玻璃色的海水里散开。

马柳特卡朝前走过去,弯下腰。她丢开枪,号哭着,撕破了胸前的衣襟。

从眼窝里被打出来的一个眼珠,在水里粉红色的神经纤维当中飘动,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珠困惑、怜惜地望着她。

她跪到水里,想把打碎了的死人头搬起来,她忽然倒在尸体上,颤抖着,脸上沾着红色的血块,伤心地低声哀诉起来:

“我的亲人!我干了什么啊?你醒醒吧,我心爱的蓝……蓝……眼……睛……的……人……哪!”

船驶拢沙岸。船上的人都呆呆地望着。

(曹靖华 译)

【赏析】

拉夫列尼约夫是苏联文坛上有影响的作家。《第四十一》是作者在1924年出版的一部中篇小说,形象地表明,即使恋爱,也要服从革命利益,服从革命需要,服从伟大的革命斗争。抗日战争时期,在太行山敌后根据地,用蜡板油印的形式印在红绿包装纸上的革命文学作品中,就有这部《第四十一》。

小说的笔触涉及了两个阶级的对垒与厮杀,又多层次地表现了人性的复杂。其中,异质环境的有效设置是小说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孤岛”相对于战火纷飞的战争环境当然是异质环境。杳无人迹的小岛,大自然与死亡的威胁,奇迹般的将两个信仰不同的年轻人的距离拉近了,最终走到了一起,这就是战争中的人性。但是随着白军帆船的出现,这个异质环境彻底地坍塌了,根本对立的阶级意识又唤醒了马柳特卡。她内心的天平急剧地倾斜、摇晃,在极度混乱的状态下,阶级意识又一次占了上风,支配了她。但当她击毙中尉后,内心又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急剧变动的巨大压力。这是爱与恨的交织,是精神巨大跌落与飞跃前的空白。这一切都是随着“孤岛”、“船帆”展开的。孤岛把他们带入异质环境,船帆又把他们拉回同质环境。作者成功地设置了异质环境,有效地凸显人物性格的多层次,从而充分表现人物情感的复杂性。

在这个异质环境中,至今让读者唏嘘感动的是演绎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马柳特卡。从她举枪射杀“第四十一个”而绝无仅有地未打中,接着押送这个白军中尉的她警告对方老实点,下一枪决不会打空,之后在孤岛上不由自主地热烈地爱上他,最后又举枪射杀他。在小说的结尾,马柳特卡倒在自己亲手开枪打死的中尉的尸体上伤心地哀诉起来:“你醒醒吧,我心爱的蓝……蓝……眼……睛……的……人……哪!”如此生动、丰富、复杂的感情交织,或爱或恨、或离或合、或生或死的灵欲搏斗,可想而知马柳特卡该具备多大的心理承受力。马柳特卡的性格应了黑格尔在论及艺术对人物性格的要求时说的一段经典之言:“就性格本身是整体因而是具有生气的这个道理来看,这种始终不一致正是始终一致的,正确的。因为人的特点就在于他不仅担负多方面的矛盾,而且还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实于自己。”(《美学》)

马柳特卡的性格是立体的、多维的。她对白军中尉的爱恨恩怨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从恨到爱到爱恨交织。马柳特卡最初对中尉的恨是必然的。贫苦出身的她恨透了那些骑在劳苦大众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老爷,所以她才参军,所以她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弹无虚发地射杀了四十个敌人。每放一枪,她都恨恨地抛出一句骂人话:“遭鱼瘟的!”可以说,到此为止的这“四十个”,都是在敌对阵地上穷凶极恶地疯狂进犯红军的敌人。在她心目中,他们是布尔什维克和劳苦大众的不共戴天之敌,个个是凶狠残暴、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剑拔弩张、武装到了牙齿的亡命之徒。笔者认同林亚光先生的这个推断:“到这时候为止,她心目中的‘敌人’是抽象的、一般的类概念,或者说仅仅是政治(而且是流血的政治) 概念上的敌人。”她正是带着这种意识去射杀“第四十个”的,而绝无仅有的失手令她对丢尽了她的脸的中尉更是恨之入骨。

马柳特卡后来对中尉的爱也是她性格合乎逻辑的发展结果。中尉是出现在马柳特卡面前的第一个具体的、实在的、活生生的敌人,他以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存在”,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到她的跟前。马柳特卡在与他朝夕相处(中尉由她看管押送) 的过程中,对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作为一个红军战士,同时又是一个凡间少女,中尉英俊的外貌、优雅的风度、丰富的学识,特别是对她的诗的理解,都不可抗拒地激发起她对中尉的好感和遐想。放下武器的中尉,不但不凶狠残暴,张牙舞爪,而且还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他态度不但不蛮横无理,势不两立,而且还通情达理,居然能读懂马柳特卡的诗,懂得尊重和理解马柳特卡写诗的心愿和努力,常常称赞她的诗有表现力,有感情,发自内心,同时又中肯地指出她的诗没有技艺,功夫不到家。对诗歌的爱好和认识拉近了他们的心理距离,马柳特卡对眼前的这个知识分子不由得有点肃然起敬,向他请教如何写诗。接着她关切地注意到中尉整天给自己捆着的手大概很疼,叫他发誓不逃跑,便给他松了绑。还有令马柳特卡心动的,是中尉的容貌不但不面目狰狞,相反地,他竟然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在孤岛上,马柳特卡“对他那双非常蓝的眼睛,产生了温柔的爱情”。到了晚上,“她就躲在床角缩着身子,温存地紧贴着中尉的肩膀,听讲故事”。“时光在绵绵的情意中波浪似的缓缓流逝了”。在这个同岛共济的谁也离不开谁的天边海角,他们的“本我”终于冲破了“自我”乃至“超我”的束缚,中尉“本来应该是马柳特卡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名。可是却成了她处女的爱情簿上的第一名了”。

“孤岛爱情”固然离不开“孤岛”,但更离不开先前已发生作用的中尉英俊的外貌、优雅的风度、丰富的学识,特别是诗歌方面的修养对马柳特卡所产生的吸引力。否则,孤岛上发生的事情,可能会有“欲”,但决不会有“情”;可能会有“性”,但决不会有“爱”。还有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马柳特卡最终爱上中尉,又始终未能摆脱对他的恨,这是她之前对中尉的隐隐约约的好感与欣赏的必然走向,也是她整个性格,包括她的革命原则或阶级性,在这个非常条件下的合乎逻辑的必然发展的结果,否则,就不会有这充满了人性和人情的、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恨交织的一幕。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