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词·施特劳斯》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炎热笼罩着整个欧洲,理查德在忧郁中醒来,夜晚又在忧郁中入睡。除了无聊,他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那不知什么原因而离去了的女友——汉娜写信,以期“把这份细致、令人吃惊的关于她不在时的记录交给汉娜”,“填补分手与重逢期间的空白”,使两人之间的“从未中断过的对话全过程得以恢复”。为此他甚至放弃了工作,“被抛弃毕竟是一种比阑尾炎要严重的疾病”。就这样,理查德过起了无所事事、苦思冥想的生活。他变得自我封闭,容忍肮脏,穷困潦倒。写信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感动汉娜是他唯一的追求,然而他很明白“最后只能感动连唯一的努力也失败的自己”。

【作品选录】

致H

文字在流泻。再也逃脱不了。

我信任了一个自我否定的人。

日子中断了,连他也碌碌无为。停止这样的游戏吧,一半的世界还在谈天说地、翻书看报或行色匆匆。

今天一分现钱都没有花,因为我又是足不出户。

我大声说: 我作为诱饵的书啊;但同时又说: 我给H的备忘录。

我被H抛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说起来难以启齿。我的字体令我羞愧难当。它表明我是个没有丝毫思想的人。我的字体让我觉得比一丝不挂更难堪。没有腿,没有呼吸,没有衣着,没有声音。无声无息,一切都被消除了。尽管如此,仍是一个完整意义的人,因他的鬼画符式的字体显得干瘪而又畸形。他的文字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衍生物。圆珠笔墨迹、光亮的白纸,甚至连盲人的手指也摸不出来有什么不平整,构成了最后的布局,再次将这个家伙团团围住。

据说老Z曾经是个作家,继《不确定小说》之后就再也没写出过什么东西,这并不是说,这期间他没写。相反,他不断地写,但什么也没写成。他复制他妻子五六年前给他留下来的信件,她几乎与他同甘共苦了一辈子。Z晚年创作的充满病态爱情的激情作品,其实就是对她的手稿越来越逼真的模仿。他学会了从她手迹的起伏中,把她手的动作、臂的动作、整个身体的动作,甚至是她的思想和感觉活动融会贯通。她的信件——原件大概不超过一打——现在却被没完没了地翻阅了无数遍,最后被原封不动地复制,以致连Z自己也无法从中找到他妻子所写信件的原件,而最终却把它们弄丢了。语言的深处,语言错误,文理不通。在我们弄懂它的由来之前,我们宁愿胡说八道。

凭良心说,我跟这人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向他问候?时常看着他而不打招呼。这样对他的触动会更大。

有时候,由于疲劳过度,目光会盯着别人的眼睛久久不能移开。而他不是很疲倦,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意味深长。

并不只是那些事业有成的人喜欢说:“从来不会有什么事物能让我偏离自己的道路……”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一样,恰恰相反,我只能说: 任何事情都能把我从自己的道路拉向崭新的道路。只有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我才会义无反顾地停止。

我曾担心她会离开我,她真的离开了我。再一次乖乖地从头做起。

她警觉地接待了我。但是,正如我所看到的,她打量我时带着那种明显的固执。“我是多么喜欢你呀!”她边说边后退了两步,因为她很害怕。

如今,我在一个失踪了的女人的直勾勾的眼皮底下打发时光。如果感觉稍微有所好转,我就会在她的目光里坐正并直挺挺地站起来。可是,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就缩成一团蹲在她面前,我只是让自己苟且偷生,这还远远不够。

“回忆论坛”的喇叭声嗡嗡作响,正在镇定自若地回答人群中一个激动的叫嚷者:“安静,我的小哭死宝,安静!想一想看,到最后你会什么也没说出来,什么也没说。因为只有我才将会永远是你的喉舌。”

整天都闭着窗帘,透不进一丝光线。我无所事事。没有出路。开着台灯苦思冥想,这无外乎是对自己的愚蠢幻想和愚蠢安慰的一种思考。至于我的生活,在此表现为来世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就在我的桌边,我成了它沮丧的工具。在这个降神会所写的东西,人们几乎可以称之为传记: 在本体遭受打击之后,开始亲自记叙余生。

科学研究的意义首先在于揭露自身的失败。动摇爱情关系的力量,只有在爆发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个提出分手的女人,运用的同样是自然科学方法,她揭示爱情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错误,认同爱情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也不再有先前的幸福感,从每个相关的要素证明蒙骗的危害。

只有在它的巨大威力中,人们也许才能在平常的失败中有形地、有分析地体验到它的普遍意义。每个遭遇分离和打击的人,都把这些体验为消极和反常,他们认为只有厮守在一起才是积极的、平常的。事实恰恰相反,消极、失败、分手和错误说明了一种普遍性,数据和事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主观上的最大失败最终确定了“平常”一词唯一可靠的经验价值,而且这个词相当不好接近。

汉娜走后,我卖了一张贝克曼的铜版画,作为艺术品,这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这幅作品是我多年前继承来的,把它保存在共同经济银行的保险箱里,以作应急之用。如今,德国表现主义者的这幅小小作品总算给我带来了一笔薄财——除去增值税和保管费共24 870德国马克。我想,不用上班,这下也可以够你潇洒一阵子的了。(“你可以享受痛苦!”)我把所有的钱都存入邮政支票账户,虽然没有利息,但是有一大堆方便。譬如,我连写字台都不用离开就可以通过邮差把现金送到家里来;前提是,清洁工N女士回家的时候把装有支票的黄色信封投进我的信箱。

从现在起,我还只有1 340。53德国马克。这并不是很多。当我为H而写作的时候,账户势不可挡地滑向零。她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写作的时候,我不由得意识到中断,我屈从于这种中断,却根本就不理解,中断的意义是什么呢?这种停滞的兴趣因何而起?开头,中断,结束。再一次从头开始: 开头,中断,结束。迅速开始,是为了迅速结束。

分离似乎就是一个分裂的家庭从正常的生活中撤退。“永恒的河流”在到处被截断。饮食变得毫无规律,影响排泄,睡眠被恐惧和贫困所拉响的警笛击得粉碎;因此,写作成了一切便秘、分离和狭隘所渴求的中心。(我一直需要写作,这样我可以作些排解,不至于完全自我压抑……)

没有一种其他形式的失败,无论是疾病,还是堕落或被炒鱿鱼,能像分手这样引起无意识中如此强烈而可怕的反应。它直接触动并唤醒一切恐惧的源泉。它突然强烈地爆发,这绝非我们的生命所能承受的。

我喘息着从一场短暂而窒息的睡梦中醒来。惊慌失措地意识到: 心脏不再跳动,停止了!你现在最后的机会就是醒来,正视现实,自己按摩停止跳动的心脏!我说,你绝对不可能继续忍受这种状况。

没有什么比在结束一次二人对话后的独处更痛苦的。你一直听到自己在跟她对话!

有一次,我曾经读到过有关印第安人习惯的介绍,对方早已告辞和走远,自己还在说个不停。我现在就是这样。印第安人和我,我们不在乎通常意义上的距离;我们认为对方还能听见我们说的话,即使他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我从来没有找到比对话更大的语言自由和语言安全,对话是在一种肉体欲望的支配下进行的。愿望和记忆互相刺激,一方在另一方的掩饰下兴奋若狂。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自我倾诉,仅此而已。取消对话像取消麻醉品。曾经兴奋的器官生起病来,智慧、兴趣、愉悦、声音都会如此。

在无法进行丝毫想象时,我找到了一小段我可以偶尔沉浸其中的话语:“他们是在早晨相遇的,冉冉升起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这跟以前的线锯细工没什么区别,而对自己则傻里傻气地弃之不顾。

特格尔监狱的一个囚犯以一种令我钦佩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是从N女士给我留下来的《晚报》上的一则特别报道中读到的。这个男子把两根铁丝接在牢间的插座上并伸进自己的双耳。然后,他赤脚踩进一片水渍里。人们奇怪这事为什么如此稀罕。或许是因为只有极少数牢间能提供这种毫不费力地自杀的可能性。

这个犯人已经坐了二十二年牢狱。第一次经济繁荣后不久,他杀死了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一个大蔬菜商。报道上说,他自杀的前几天异常激动地放弃了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绘制传统服饰。狱方称,多年来,犯人的艺术思维驱使他画风景画。可他却无法构思,而且始终拒绝根据提供的样品临摹“自由”的风景,他义无反顾地用这些样品画他的服饰画——没有一个有脑袋,都只画到颈脖根部。我想,他的临摹水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会使仿制高手突然在自己的拙劣作品面前无地自容。可他不想成为一个临摹者,而且绝望地看到,他竭尽全力所收获的也将永远只是最大限度的相仿而已。他流露出对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行动自由的绝望。他的周围全是牢间,根本找不到一条内心流亡之路。

索菲死后,诺瓦利斯每天都在审视自己的悲伤状态,非常解脱地把它写成了一本书。他在写作中避免任何内心反省和任何复合句。好像他可以通过简练的新闻式语句和简练的语言排解自己的痛苦、重新振作起来。“(五月)六日……我可以对我的忠诚、我的眷恋感到满足。我像昨晚一样惬意地躺下来,但不是在床上——我很不平静……(五月)八日、九日、十日。关于前天,我已经不很清楚——不过,跟平常一样。昨天一早我和卡(莱斯)·阿(姆特曼)乘车来到这里。下午,我翻译了一点贺拉斯的东西——具体已记不清楚了。今天,我准备出去——刚开始除了翻译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很好。饭后,我在花园里美美地散了一回步——天气晴朗——对她进行了一番生动的回忆——然后又工作了一会儿——散步——采花放到她的墓前。我感觉很好——尽管有点冷——可是我还是哭了——夜晚很美丽——我在她墓前坐了一阵子——守墓人鸣铃下班——后来我就回来了——记下上述这些——回到桌边——晚餐后我又很激动——我坐着嚎啕大哭;我跟马歇尔说话。晚上和霍普特曼东聊西扯。”

邻居家所有的窗户每次都传来叫喊声、口哨声、感叹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只要欧洲锦标赛中联邦德国队对捷克斯洛伐克队时德方进球。足球赛时,女人们发出尖厉刺耳的叫喊。但愿她们不必为做爱时发出这样的喊叫声而羞愧!她们绝不会在她们男人面前、在床上把眼睛睁得像现在为德国人进球而陶醉时这么大。

念念不忘地惦记着N太太,那个女清洁工,她现在再也不来了。我一直把她每周来做一次清洁当作是对H的一道纪念程序,而我现在做不到了。她很喜欢H,她们同年。

不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二十五岁,却像是H的母亲,就是说,没有个人的年龄,而是一种社会阶层形象,享有市民居住权的女无产者,一种特殊产物: 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柏林。一个渐渐拥有社会根基的人,没有一种行为没有解释。一切剩余精力,所有欲望都被投入到改善平庸之中。没有情欲。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两岁的高速铁路乘务员,她说他蓄着披肩长发,请病假追随滚石乐队在德国的巡回演唱会。同时,他能说会道——他太太把这一点延伸到这儿来了——足以触动一个背井离乡者的政治情绪。其实,这肯定会给他在高速列车上带来不便,因为那儿工作着许多电车集团的铁杆追随者。他或许和大多数人一样,内心深处的政治混乱得一塌糊涂,根据具体环境和自身情绪选择不同的政治方向。在家里,他常常滥用右翼命令语,不知怎么的,属于男人在家里时的那种性别优势;与同事们在一起时,他有一种同样强烈的需要,理智而带有阶级意识地说话。

一个姿色撩人的女人。每个字都是对男根的刺激。只要她在这儿,就只有她说话的份。我又不可以对她有什么表示。怎么对她呢?我让自己满意于她的工作并感谢她。汉娜坚持雇用这个女清洁工。我真的可以庆幸不用再看她那鲜红鲜红的聚酯裤子了。腋窝下的汗水一直渗到胸脯,湿漉漉的,那不是因为情欲,而是因为她的肉体消融了工作的自我感觉。

从来不笑,从来不问,总是这种对倾听惊慌失措的恐惧: 只有在她自己的滔滔不绝中,她才觉得安全可靠。她的看法没完没了。一种看法接着一种看法。从来不加观察,不假思索,不作解释,无所畏惧。她总是说些正确的东西,如果有人提问,她就把正确的东西重复一遍。她常常一句话和另一句话自相矛盾。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在她看来,自相矛盾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刚刚还在说“烦躁得要命”,几秒钟之后,她又说“不想太安静”。她说的话可以不顾事实地并立。像电视一样,她传播了大量断简残编,所有的都不相匹配,汇集而成为荒诞,威胁地游离于严谨而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之上。再者,我从没遇到过像N太太这样的人,把语言如此无耻、如此功利地用来强化自己的自信。

我敢肯定,她从来没有笑过。即使在家里也没有。她既不懂难堪,又不懂放荡。她是绝对引诱不了的。什么都诱惑不了她。她不贪图舒适的生活方式。无法想象她会因为另一个男人离开自觉意识,但是阶级觉悟很淡泊。她看透了阶级社会,知道自己属于哪儿。这就是说,她说,其他所有人都属于阶级,而我属于家庭。

为什么这位少妇丧失了所有的魅力?我无法作出任何解释。这期间,我已经眼花缭乱,因为事关人为的、被动的损失,不是一种物理上的短缺(她并不丑陋、畸形或诸如此类)。我坚信每一个人的自然本能,表现得性感,去引诱,引人注目,坚信性欲与语言之间的象征行为,乃至被两者挑起和促成的一种带有可解释性企图的无意识的能力。

为什么N太太丧失了这种能力,为什么我也丧失了它?我至少得好好理一理思维框架。她: 从出生起持续不断地偏离自我。我: 通过教育、学徒和一份沉浸于书海的职业一直备受呵护。通过书籍,我从尚未实现的邪恶的愿望中浪子回头。她: 为兄弟姐妹、家务、工作、孩子而操劳——总是为别人忙忙碌碌。我: 没有兄弟姐妹;奢侈而且教条地独处。她: 绝对需要启蒙,生动的智慧必须摆脱僵化的信念。我: 启蒙过度、受制于人。她: 社会要求早就得以满足,嫁给她丈夫,爱她的孩子。我: 周围没有一个人。对H的爱是我的全部社会需求。她: 对社会衰退的恐惧几乎占用了她所有的能量。工作、采购、消费,谈论这些——如果真的打开话匣子,她几乎没有剩余的精力留给情欲或对金钱的欲望。“性爱”一词对她来说自然而然地意味着社会的最低阶层: 妓女。我: 害怕下滑?很难说。眼下,我需要经济崩溃。渴望贫困化:“只有当你真的一无所有时,你才能被发现。”她: 肉体超负荷;作为工作工具的同时又是性工具;因此,肉体的自我意识等于零。我: 肉体只是一袭破旧的衣装,破烂不堪,静止不动,肉体死气沉沉;因此,肉体自我意识和独裁专制萌发了一种动荡不安的自负。她: 看电视的时候比我理智多了,对某些节目态度鲜明地赞成或反对;在这部作为传媒的机器面前毫无畏惧;最喜欢的节目: 动物片、系列侦探片、流行音乐排行榜、“优秀喜剧”。我: 看电视只是为了多一些光亮,为了远方、河流和过去,冒着恐惧和厌恶的侵袭,像一个巴洛克时期的人面对世界地图。她: 丧失了性爱本能,尤其是对陌生男人的兴趣——因为她无休无止地追求她业已拥有的东西,否则她会丧失把握住它的精力。我: 通过压抑摧毁这种能力。

这种需求处于真空时的一种内向爆炸,源于惦念、写作、不用眼、不动嘴、没有出路。情欲的目光试图在极其细微的差别中找出那个有趣的陌生人。人不会爱一个人的全部。直到他的自我特征自我崩溃表明利益已经实现,他才会让自己停止。他最重要的东西消逝了,这不是他的面部表情,不是偶像,不是肉体上的一个美丽部分;无法享受,只能堕入情网。这也许不再是一个人们立马就能听懂的习语,“她被另一个人拿走了”;或者一种毫无痛苦的惊讶,好像她自己偏偏说了些难以置信的话,而陌生人偏偏要为自己的感觉大吃一惊;或者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已让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被触动的脉搏。一见钟情。人们看到: 这些年来抓住你肩膀的就是这只手。

理查德在奋笔疾书。每天七到八个小时,被无数次的短路打断,他总是设想H是他的读者,正因他文字的威力而颤抖。有时候,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被深深的绝望所麻痹,想再一次另辟蹊径地从头开始。然后,他又突然因为在期待的快乐中匆匆忙忙地不够迅速而恼火,便去掉有些晦涩的字句,比原先计划的要早。因此,他一方面必须考虑到形式和作用,也许比职业作家还要仔细,但另一方面,为真诚起见,他又不时地服从被激起的创作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创作不需要任何人做读者。

他已经超然于别离的王国,什么事也干扰不了他。他没有兴趣理会时间问题。他只能通过电视介入公众生活大事,或者不去介入。正确无误的经验、根深蒂固的理智习惯又融合成非同寻常的不成熟、恐惧和愚昧。有时候,他像醉汉一样迟钝,试图欺骗自己说他的政治道德已经陈旧过时。但是具体的他却无从说起,因此只能形成一种空洞的、哲理性的喃喃低语……“所有一切首先都是异化,强烈的血统关系,从手到头,内心的宁静唯有通过合理的国民经济……”

每天晚上大约五点半的时候,他就坐在电视机前盲目而焦急地反复调换频道,直到深更半夜没有节目为止。成为二百万忘记一切的观众中的一员,这给他一丝安全感,他们与他处在同一个发射范围,同样形单影只,对同一事件袖手旁观。新闻节目,总是“今日新闻”,总是“新闻联播”。但他还是连一条报道也记不住;只要一关上电视机,所有一切都像幻觉一样一去不返。只有在消除对某人、某个身体或某张嘴的所有反感之后,他才会沉浸到这种使他完全非政治化的电视谵妄中。唯有在观照文学的时候,他才感到自身的活力。与纷乱的幻觉相反,文字这个最伟大的强化者、被他偏爱地称为“刻划”的写下来的语言具有何等意义!这种语言毫不含糊地陪伴着他本人进入悲伤的旅程,而且把他从遥远的个人处境与它的“公共财产”联系起来: 所有说德语的人的语法,通过这些人他得以保持成熟,尽管如此,他还是呻吟、扭曲。能够标准地使用这一语言常常使他备受鼓舞,有时甚至令他喜形于色,然后继续沉浸在快乐里,好像在超然物外地谈论他写的东西。

在他一动手就几乎失败(从冲马桶到夜晚拉窗帘)的情况下,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德语句子自动地——一直是自动!——准确形成,也会使他感到安慰。打上句号之后,他审视并检查眼前的句法形式,就像木工打磨一件家具的棱边。每个句子就绪之后离他而去,都得到一番特别的祝贺,譬如把灯罩、地毯、窗框归于一类,只不过这是他自己创立的,因而更加得心应手(简单而抽象的句子使他的体会最为深刻。“时间在静静地流逝”真是无聊透顶,而“老头儿把帽子给丢失了”其实也是一无是处。渲染或叙述性的句子引申出另一层含义,超越和排斥句子本身)。

理查德的素材是他的自身状况,一种众所周知的痛苦,相对来说无关紧要,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他绝对没想通过写作从中解脱。他不是在叙述,而是在期待!他因此而寻求一种有可能使他长期忍受这种状况的排解方式,因为放弃这种状况就意味着永远放弃H。所以,开头、速写和刻划其实都是在拖延时日地编造书本,他进行编造,最初是为了从中有所收获,从而不必放弃,也不致失败,像叙述性的回忆录时有发生的那样。

一旦分手的日子结束,他一直把这次分手看作是暂时的——他想把这份认真细致、令人吃惊的关于她不在时的记录交给汉娜,这应该会填补分手与重逢期间的空白,然后使从未中断过的对话全过程得以恢复。

(陈靓 译)

注释:

指汉娜,是其德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下同。

指二战后德国五六十年代的经济复兴。

【赏析】

这是一篇很让人纳闷的中篇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情节,仿佛一个人的梦呓。

小说开篇从大的背景——整个欧洲的炎热,聚焦于个体的忧郁,从而奠定了整篇小说的基调。一个“炎热”、两个“忧郁”奠定了整篇小说沉闷、忧郁的气氛。主人公理查德——一个平时养尊处优的书商一点点蜕化成一个古怪、无聊、肮脏、猥琐、颓废的人。给他那不知什么原因而离去了的女友——汉娜写信成了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和情感寄托。

这个人因为失恋而给自己找到了无所事事的理由,“被抛弃毕竟是一种比阑尾炎要严重的疾病”。他不辞职,不请假,也不上班,靠变卖收藏维持着生活。无所事事让他变得无聊,同时也让他变得敏锐;失恋让他变得忧郁,同时也让他变得敏感。他去理发店打发无聊的时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旁边那张沙发椅上,伸出左手让一位年轻的女理发师给他修指甲”。理查德在夸夸其谈中度过了他的早晨。“中午前后,他乘坐一辆公共汽车去铁路的动物园站”。“动物园里,背阴处的一条长椅上”,管理员在洒水,一个母亲一边织毛衣一边照看着孩子,先天痴呆的小孩则在观看长颈鹿……世界忙忙碌碌,而他却感觉到自己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他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汉娜写信。

如果说他的现实生活是单一枯燥的,那么他的精神生活则多姿多彩。过去、现在、将来交织在一起,调成了苦艾酒。他给汉娜写信,与其说是为了重新赢得她的芳心,不如说这是他在反省生活、观察世界、思考生命,因此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小说中充斥了很多似乎游离于小说情节之外的一些片断,如Z作家的故事、囚犯的自杀、诺瓦利斯的生活、弗里茨的遭遇、N女士的性情、对一个妓女的古怪行为的思索、屠格涅夫的小说、但丁的《神曲》……这些小片段,似乎游离于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之外,但是它们丰富了他单一的生活,是理解他的生命状态的一种媒介。有人称之为“施特劳斯的碎片”。作者曾讲过一个考古的例子,人们想把挖掘出的碎片拼成一个罐子,也确实做到了,但是经过测试发现这些碎片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如果我们将(碎片)重新拼接起来,我们将自己决定,其中哪些要保存下来,哪些要永远地被毁掉”。可见,碎片不存在可还原性,但也不是孤立的、游离的,它们之间还是存在关联,只不过这种关联不是线性的、因果的,而是互文性的。因此,理查德脑海中的碎片看似孤立的、无意义的,其实它们都以理查德为中心,担负起诠释他的生命意义、把握他的精神世界的重任。

理查德刚刚大声说完“我作为诱饵的书啊”、“我给H的备忘录”,紧接着就出现了Z作家的故事,这个老作家通过模仿去世的妻子的手稿写出了自己的东西。可以看出,与其说理查德的信是“诱饵”、“备忘录”,不如说是理查德渴望通过回忆汉娜达到回忆自己、思考自己的目的,原来他的失恋并不是毫无意义。

N太太“现在再也不来了”,而理查德却“念念不忘地惦记着”这个女清洁工,她和汉娜同年,“二十五岁,却像是H的母亲”。理查德念念不忘的明明是汉娜,怎么开始想念起N太太了?在理查德眼里,这位少妇丧失了魅力。他一步一步地分析N太太丧失这种能力的原因,这不正是在分析自己为何丧失这种能力吗?

失恋(痛苦)→写信(寻找痛苦的解脱)→写信不能达到感动汉娜的目的(痛苦)→通过碎片互文为写信寻找崇高的理由(自我解释、自我升华)。小说借助于一种普遍经验——失恋,从不同角度一步步写出了理查德随着汉娜的离开,一天天远离现实世界,进入一个虚拟世界,肉体越来越萎缩,精神越来越深邃。主观感受成了他把握现实世界的媒介,从而为他单一枯燥的现实生活找到了一条多姿多彩的出路,为他苦闷忧郁的心灵打开了自我释放的窗口。

从通俗角度说,《献词》讲了一个失恋的故事;从理想角度说,《献词》讲了一个人追求唯美的故事;从哲学角度说,《献词》升华了人的普遍经验,即通过主观感受把握现实世界。

(王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