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鼠·格拉斯》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二战期间,我和约阿希姆·马尔克正在读中学。马尔克的喉结长得很大,随着吞咽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抖动,很像一只老鼠。一次,我恶作剧地将猫按在他的脖子上去捉这只“老鼠”。为了掩饰日渐增大的喉结,马尔克把各种东西挂在脖子上,始终不离身的则是一个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肖像。那年夏天,我们一帮同学发现了一艘被德军俘获的波兰扫雷艇。马尔克凭借高超的游泳技术,一次次潜入舰艇,打捞里面的东西。一名毕业于我校的纳粹海军军官回来做报告,马尔克偷走了他的铁十字勋章,因此被开除。不久以后,马尔克应征入伍。由于在坦克部队里表现英勇,战绩辉煌,最终也获得了一枚铁十字勋章。马尔克荣归故里,他想在母校做一次报告扬眉吐气,却遭到身为纳粹党徒的校长的拒绝。一怒之下,他打了校长,延误了归队时间,成了一名逃兵。最后,马尔克逃到那艘扫雷艇上,潜往密封舱,从此消失不见。我们其他同学相继接到通知,开赴战场。

【作品选录】

卵石,黄沙,微光闪烁的沼泽地,杂乱横生的灌木丛,歪歪倒倒的小松树,水潭,手榴弹,鲫鱼,白桦树上空的浮云,金雀花后面的游击队员,遍地的欧洲刺柏,好心的老隆斯——那里是他的家乡——以及图赫尔的电影院,这一切统统留在了那里。我随身只带走了那只外表酷似皮革的纸板箱和一束早已枯萎的杜鹃花。当列车开过卡尔特豪斯之后,我把枯花抛到两根铁轨之间。在返城途中,在每个郊区小站,在但泽总站,在售票窗前,在熙熙攘攘的休假官兵当中,在前线调配处的门前,在开往朗富尔区的电车里,我都执迷不悟地寻找约阿希姆·马尔克。穿着又瘦又小的便服——以前的学生装——我感到十分狼狈。我没有立刻回家——家里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体育馆站下了车。

我把纸板箱交给学校公务员,也没向他问什么,因为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我一步三级地匆匆登上了宽大的花岗岩楼梯。不,我绝不是希望在礼堂里逮住他。礼堂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里面只有几个清洁女工。她们将长凳弄得乱七八糟,用肥皂水把它们擦洗干净: 大概又有什么人物即将光临。我转身拐向左侧: 迎面是一排粗大的花岗岩石柱,脑袋发热的人不妨用它来冷却一下。两次大战阵亡将士的大理石纪念碑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壁龛里摆着一尊莱辛雕像。学生们都在上课,教室门前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一个长着两条细腿的三年级学生夹着一张卷着的地图穿过这个空气污浊的八角空间。三(1)班——三(2)班——绘画室——五(1)班——摆着哺乳动物模型的玻璃柜——现在放在里面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一只猫。那么老鼠又在什么地方瑟瑟发抖呢?我走过会议室,来到走廊的尽头。在教务处和校长办公室之间,伟大的马尔克背朝明亮的窗口站着,他的老鼠不见了,因为在他的脖子前面出现了一件特殊的东西: 那玩意儿,磁铁,洋葱的对立物,电镀的四叶苜蓿,好心的老申克尔设计的怪物,糖块,装置,那么一个我不好说出来的东西。

那么老鼠呢?它在睡觉——6月里的冬眠。它在厚厚的被子下面打盹,因为马尔克发福了。不是某个人、某位作家或者命运将它扼杀或取消的,就像拉辛刮掉了族徽上的老鼠而只留下天鹅那样。那只小老鼠始终都是族徽动物。当马尔克吞咽的时候,它也会在梦中活跃起来,因为无论他们用多少勋章来装扮伟大的马尔克,他总是要做吞咽动作的。

他的外表如何呢?多次战斗使他略微发福,增加了差不多两张吸墨水纸的厚度。你坐在漆成白色的窗台上,身体倚着窗框。像所有在坦克部队服役的人一样,你穿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迷彩服,上面那一块块黑色和军灰色不禁使人想到绿林好汉。灰色的马裤盖住了擦得油光锃亮的大头皮靴的靴统。黑色紧身坦克服在你的腋下起了几道褶子——因为你两手叉腰,双臂像一对门把手似的——尽管你增加了几磅体重,它却使你显得仍很瘦削。紧身坦克服上没别勋章。你获得了两枚铁十字勋章和别的什么奖章,反正不是负伤荣誉奖章之类: 在圣母玛利亚的保佑下,你刀枪不入。胸前没有任何饰物,以免转移人们对那新奇玩意儿的注意。那条破皮带约有巴掌那么宽,马马虎虎地擦过油,紧束在腰间,又短又小的坦克服因此又被戏称为猴儿衫。破皮带和挂得十分靠后、差不多已经歪到屁股上的手枪,毫不客气地威胁着你苦苦赢得的地位;灰色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而不是像从前和现在广为流行并且颇受欢迎的那样歪向右边,帽子上的那条直角褶痕使我想起你对对称性的追求,它还使我联想到你在做学生和潜水员的那些年里留的中分头,当时你曾声称要当一名小丑。在人们用一块金属治好你的慢性喉咙痛的毛病前后,你已经不再留救世主式的长发了。那头傻模傻样、约莫一根火柴杆长短的头发已被别人或者你自己剪掉了,这种发型从前曾装扮过新兵,今天则赋予那些叼着烟斗的知识分子一副现代苦行僧的形象。救世主的神情依然如故: 国徽上的雄鹰在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上展开双翅,犹如一只圣灵之鸽从你的额头腾空飞起。你那怕光的细皮嫩肉。你那肉鼻子上的粉刺。你那布满毛细血管的低垂着的上眼睑。当我以身后玻璃柜里的模型猫为后盾,在你的面前急促地呼吸时,你仍然没有睁大眼睛。

我试着开了第一个玩笑:“你好哇,马尔克下士!”

这玩笑效果不佳。“我等克洛泽。他在上数学课。”

“哦,他会很高兴的。”

“我准备跟他谈谈作报告的事。”

“你到礼堂去过了吗?”

“我的报告已经准备好了。每个字都经过斟酌。”

“看见那些清洁女工了吗?她们已经在用肥皂水擦板凳了。”

“过一会儿,我要和克洛泽一道瞧瞧,再商量一下主席台上的椅子如何摆法。”

“他会很高兴的。”

“我要努力说服他,只让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来听报告。”

“克洛泽知道你在这里等着吗?”

“教务处的赫尔欣小姐已经通知过他了。”

“哦,他准会高兴的。”

“我要作一个短小精悍的报告。”

“你可真不简单。快说说看,你是怎样那么快就把这玩意儿弄到手的。”

“亲爱的皮伦茨,不要性急嘛,告诉你吧,我的报告涉及一切与授勋有关的问题。”

“哦,克洛泽准会非常高兴的。”

“我将请求克洛泽,既不要介绍我,也不必说开场白。”

“要马伦勃兰特做点什么吗?”

“学校公务员会通知大家听报告的。”

“对,他一定会……”

铃声回荡在各楼层之间,所有的班级都下课了。这时,马尔克才完全睁开双眼,睫毛又少又短,向外支棱着。他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随时都会一跃而起。我感到背后不太舒服,便朝玻璃柜转过身去: 其实,那只猫不是灰色的,而是黑色的;它踮着四只白色的爪子,轻轻地向我们走来,嘴边露出一圈白色的涎水。模型猫的爬行动作看上去倒比活猫更加逼真。玻璃柜里的硬纸卡片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 家猫。由于铃响之后四周突然静得出奇,也由于那只老鼠的苏醒使这只猫的存在愈加不容忽视,我便朝着窗户说起一些开心解闷的事。我谈到他的母亲和姨妈,为了给他打气,还谈起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机车、他父亲在迪尔绍的殉职以及追授给他父亲的那枚勇敢奖章。“真的,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他肯定会高兴的。”

然而,没等我把他父亲的魂灵召来,也没等我把老鼠从猫的身边引开,高级参议教师瓦尔德马尔·克洛泽就带着他那副清亮的嗓子出现在我们之间。克洛泽没有表示祝贺,没有提到下士和那玩意儿的获得者,他也没有说“马尔克先生,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之类的话,而是先对我的义务劳动军生活和图赫尔荒原的美丽风光——隆斯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表示出浓厚的兴趣,随后才附带地让一串经过精心选择的话从马尔克的军帽上轻轻飘过:“您瞧,马尔克,您现在到底还是成功了。您已经去过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了吗?该校校长温特博士先生是我一向敬重的同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想必您还准备不失时机地给老同学们作一个短小的报告吧,它准会使大家对我们的武器增加信心的。可以到我的办公室里去一分钟吗?”

伟大的马尔克让双臂保持着门把手似的姿势,随着高级参议教师克洛泽走进校长办公室。进门的时候,他把军帽从毛刷一样的寸头上摘了下来,露出高高的后脑勺。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学生正准备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我并没有在那里等待谈话的结果,尽管我很想知道,这只已经完全清醒、跃跃欲试的老鼠在这次谈话之后会对那只仍在匍匐前进的模型猫作何表示。

小小的不光彩的胜利: 我又一次占了上风。等着瞧吧!他绝不可能也绝不愿意就此轻易地认输。我得助他一臂之力。我可以去找克洛泽谈谈,肯定会找到打动他的话的。遗憾的是,他们已经把“布鲁尼斯老爹”弄到斯图特霍夫去了。他要是在这儿,肯定会用兜里那本好心的老艾兴多尔夫的文选助他一臂之力的。

然而,谁也帮不了马尔克。假如我和克洛泽谈过,也许会有些作用。其实,我还真的和他谈了,带薄荷味的说教一句接一句地喷到我的脸上,我强忍着听了半个小时之久,然后狡黠地低声说道:“校长先生,就人之常情而言,您说的也许不无道理。不过,人们不能因为,我是说,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一方面,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意思。这个因素是不可动摇的,学校的秩序嘛。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无法挽回的。从另一方面来讲,由于他很早就失去了父亲……”

我也找古塞夫斯基司铎谈过,还找过图拉·波克利夫克,让她去和施托特贝克及其同伙们谈谈。我又找到从前的少年团分团长,他从克里特岛回来以后换了一条假腿,眼下在温特尔广场旁边的地方党部任职。他隔着办公桌兴奋地听了我的建议,禁不住数落了一通那些教书匠:“当然,当然,我们同意。就让那个马尔克来吧。我还能大概想起他的模样。当初好像是有点什么事?他游到那边去了。好吧,我会动员各界人士参加的,包括全国少女联盟和妇女界。我们可以借用斜对面邮政总局的会议厅,准备350把椅子……”

古塞夫斯基司铎准备把他那几个老妇人和十几个信奉天主教的工人召集到法衣室,因为他无权使用教区议事厅。

“为了使这个报告和教会精神更好地结合起来,您的朋友最好首先谈一谈圣乔治,最后再介绍一下祷告在面临困难和危险时的作用和力量。”古塞夫斯基建议。他对这次报告寄予很大的希望。

我顺便还要提到那个地窖,那是施托特贝克和图拉·波克利夫克以及他们周围那群半大孩子准备为马尔克提供的。图拉把一个名叫雷恩万特的家伙介绍给我,这小子在圣心教堂辅过弥撒,看上去很眼熟。他神秘地做了一些暗示,表示可以保证马尔克的行动自由,只是马尔克必须把手枪交出来:“当然,在他进来之前我们要把他的眼睛蒙上。另外,他还得宣誓严守秘密,在誓约下面签字画押。这些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至于报酬嘛,自然是非常可观的,既可以付现款,也可以给军用怀表。我们绝不会让人白干的。”

然而,马尔克哪儿都不愿去——有报酬也不干。我故意激他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别老是不满足。要么你干脆回北图赫尔,现在新的一年开始了。服装管理员和炊事长都是你的老熟人,看到你又回到他们那儿,而且还要作报告,他们准会非常高兴的。”

马尔克安静地听着各种建议,时而淡淡一笑,时而点头称道。他提了一些有关会场组织方面的事务性问题,当得知有关计划已经万事俱备时,赶紧怏怏不乐地断然拒绝所有建议,甚至包括地方党部的邀请。他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标: 我们学校的礼堂。他想站在透过新哥特式尖拱窗射进来的、尘土飞扬的光线中;他想冲着300名声音时高时低地放着臭屁的中学生作报告;他想看到从前的老师那些油光锃亮的脑袋围在自己的身前身后;他想面对礼堂后墙上的那幅画像——学校的缔造者、名垂千古的冯·康拉迪男爵面色蜡黄,置身于一层又厚又亮的清漆后面;他想从那两扇暗褐色的对开大门中的一扇走进礼堂,在短小精悍、针对性强的报告结束之后,再从另外一扇门退出。但是,与此同时,克洛泽穿着带小方格的马裤站在两扇大门的前面:“马尔克,作为军人您应该明白。那些清洁女工并非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才来擦洗板凳,不是为了您,也不是为了您的报告。您的计划想必已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在这儿却没法实现。许多人——让我把话说完——终身都喜欢昂贵的地毯,到头来却死在粗糙的地板上。您要学会割爱,马尔克。”

克洛泽作了一些让步,召集了一次校际联席会议。会议在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校长的赞同下作出以下决议:“学校的秩序要求……”

后来,克洛泽又报经本市督学批准: 曾在本校就学的一名学生在读书期间曾经……尽管他……然而鉴于国家正面临危急关头,不宜夸大此事的重要性,况且事情发生在几年之前。但是,因为这种情况史无前例,两校的教职员工一致同意……

克洛泽给马尔克写了一封信,纯属私人信件。他在信中告诉马尔克,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当今这种年代和情况下,一个富有经验的教育工作者迫于沉重的职业负担不能简单地像慈父对待爱子那样直抒胸臆。他请求马尔克遵从故人康拉迪的遗志,为了学校的利益给予慷慨的支持。他希望马尔克能毫无抱怨地现在或者是尽快在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作报告,届时他将洗耳恭听。当然,他建议马尔克拿出英雄人物应有的气魄,选择报告中精彩的部分而省去多余的话。

伟大的马尔克来到一条林阴大道。这条大道很像奥利瓦区宫廷花园的那条荆棘丛生、没有飞鸟、近似隧道的林阴大道。尽管没有岔路,它却仍像一座迷宫。白天,马尔克不是睡懒觉就是和他姨妈下跳棋,要么则百无聊赖地等待假期的结束;夜里,他和我在朗富尔区到处转悠,我跟在他的身后,从不超前一步,也很少与他并肩同行。我们并不是毫无目的地瞎转: 那条林阴大道正是克洛泽校长住的鲍姆巴赫大街,这里清静、幽雅,防空条例得到了认真的执行,是夜莺栖息的地方。我跟在他的军衣后面,感到十分疲倦:“别胡闹了。你明明知道事情成不了。这对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想一想,你一共才有几天的休假,在这儿还能呆上几天?算了吧,别再胡闹了……” 

尽管我在伟大的马尔克身后喋喋不休地唠叨,他那对招风耳里却响着另外一支曲子。我们陪着两只夜莺在鲍姆巴赫大街一直转悠到凌晨两点。克洛泽校长曾有两次从我们身边走过,因为有人陪着,我们只好放他过去。在潜伏了四夜之后,他终于在第五夜约莫11点钟单独一人从黑色大道朝鲍姆巴赫大街走来。他仍然穿着那条马裤,但没有戴帽子,也没穿外套——夜风清爽宜人——他的身影显得又高又瘦。伟大的马尔克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克洛泽系着便衣领带的衣领,将这位教育工作者推到一堵颇具艺术性的铁围栏上面——由于天黑的缘故——围栏后面盛开的玫瑰发出的响声很大,甚至超过了夜莺的歌声,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马尔克接受了克洛泽在信中所给的忠告,选出报告中精彩的部分,并以英雄人物的气魄省去任何废话,用手心和手背照着校长那张刮得溜光的脸来了个左右开弓。他们双方顿时都呆若木鸡,只有那两声劈啪的响声生动而意味深长。克洛泽紧闭着他那张小嘴,以免玫瑰香和薄荷味互相串了味。

事情发生在星期四,前后不到一分钟。我们让克洛泽站在铁围栏跟前。马尔克转身走了,那双大头皮靴重重地踏在砾石铺成的人行道上,两旁的红槭枝叶茂盛,密不透光,越向上越黑。我想向克洛泽赔礼道歉——为了马尔克,也为我自己。挨打者摆了摆手,把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已经不像挨过打的样子。在折断的花朵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的支持下,他那黑黑的身影代表着教育机构、学校、康拉迪的捐赠、康拉迪的精神、康拉迪门馆——这些都是我们中学的雅称。

(蔡鸿君、石沿之 译)

注释:

但泽以西30公里处的小镇。

圣乔治,相传为救难十四圣徒之一,军人、武器工匠和农民的守护神。

【赏析】

中篇小说《猫与鼠》,创作于鸿篇巨制的《铁皮鼓》之后。根据格拉斯自述,他“之所以有意识地选择一种受到严格限制的体裁,是为了在接下去的一本书,即长篇小说《狗岁月》中重新遵循一项详尽的史般的计划”。由此不妨这样认为,《猫与鼠》既是“但泽三部曲”系列中的一个变奏滑音,从而构成起伏张弛的弹性,同时它也是作家长期鏖战后的一次调息敛气。铜锤入库,短剑出鞘,分量不同,精彩依旧。

格拉斯习惯于为小说中的人物设计某种稀奇古怪,具有象征意味而所指丰富的相貌、行为或特征,同时又以荒诞不经的构思与描写,讲述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故事。夸大、变形、借用童话因素、结合民间文学等手法,加上冷峻中不失诙谐讽刺的语言,使得格拉斯的作品呈现出奇异的虚幻特色,而来源于真实人生的题材内容,又让他的小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在他的创作中,“荒诞不经”已不仅仅是运用娴熟的技巧,更是作家对其所处世界的判断。战争、民族性、纳粹意识、德国精神等具体问题,引发作家不断地进行深刻的探讨,并试图作出有力的回答。《猫与鼠》延续了作家这样的创作风格,也延续了作家一贯的讽刺与幽默。

主人公马尔克是个少言寡语的中学生。作家在他平常的相貌上添加了一颗硕大的、好像老鼠一样的喉结,这个喉结让马尔克变得不寻常,也让他在人群中感到不自在。他徒劳地把各种东西挂在那里,徒劳地要转移人们注意的目光。可是,这块灵活的软骨还是引起了一只黑猫的兴趣,它扑向马尔克,扑向他的喉结,并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几道抓痕。小说一开篇,作家就描写了这样一个场面。他以譬喻的手法暗示,马尔克和其他年轻人是一群束手待擒、无处可逃的小老鼠,而在西方传统中代表着邪恶的黑猫,则暗指德国军队、纳粹的意识形态及其对青年人的操控、利用与毒害。老鼠可以被猫吃掉,老鼠也可以与猫和平共处,甚至变成猫。节选部分中,作家写到马尔克的老鼠不见了,“它在睡觉——6月里的冬眠”。此时,已经成为一名老练的士兵、参加了数次战斗、歼灭了对方多辆坦克、获得了两枚铁十字勋章的马尔克,早不再是当初那个循规蹈矩的中学生了,他和他的老鼠都被催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小说前面曾经写到,马尔克最初的理想是当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为人们逗乐。他从来不欺侮人,还制止过分的恶作剧。一次,有人将从公园拾到的避孕套套在教室大门的把手上,要捉弄上了年纪的老师。马尔克则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把避孕套取了下来。他本“不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毫无野心”。被迫加入纳粹党组织的“希特勒青年团”以后,他还多次拒绝参加礼拜天上午的值勤,作为小队长也不带领他的小队去参加活动。此时,马尔克的心灵是正常的、天然的,他尚是一个谦逊顽皮的、渴望得到尊敬的、未被教化的少年。然而到了节选部分,马尔克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小说中,作家细致地、带着一丝挖苦讽刺意味地描写了马尔克的穿着打扮和外型动作。他穿着“猴儿衫”,登着大头靴,歪挂着手枪,“两手叉腰”地站着,好像门把手一样。这个颇有些趾高气扬的动作,一直保持到他随着校长走进办公室。马尔克想要在学校里作报告,事先并未得到任何邀请,完全是他自己的一相情愿,目的是在雪耻的同时,炫耀他辉煌的战斗功绩,企图引起学生和老师们的崇敬,就像当初那个被他偷了勋章的海军军官一样。此时,马尔克已经进入并陶醉于他的新角色了。作为一名德军士兵,他在战争中得到了快感和成就感。因为“骁勇善战”而获得的多枚勋章,让他骄傲得意,滋生出他的虚荣心。

节选部分写到,马尔克担心人们会转移注意力,因此在脖子上只挂了一枚铁十字勋章。这个被作家诙谐地赋予一大串调侃、讥讽的别名的东西,显然成了马尔克目前的最爱。以前那条他从不离身的圣母玛利亚的银项链还在不在他的衣服下面贴着心口的地方?小说中交代,马尔克是个天主教徒,有着强烈的信仰,他老是去做晨祷,虔诚地参加圣礼,不过他一心尊奉的是圣母玛利亚而不是上帝。在战争中他能平安无事,并获得战事胜利,他把这通通归结为圣母的保佑。直到二战爆发后,他还说上帝是愚弄老百姓的骗术,从中透露出马尔克对现实还没有完全丧失准确的判断力;可同时他又去望弥撒,向上帝行忏悔,这自相矛盾的做法揭示了他在现实面前的仓皇无助,混乱不安。或者可以这样说,马尔克是一条小小的船,尽管知道方向是错误的,前进就是驶向深渊,然而以他个人的、单薄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冲出大潮旋涡,开辟自己的航道呢?这里有身不由己的被迫和放任,也有随波逐流的无奈与可耻,温柔的信念已经被战争的冷酷玷污,在杀戮中归来的人,是无法原样保持既往的慈悲之心和纯净之情的。当他以军人身份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战斗狂人的功业,失去了原来的某些善良本质。战争如此迅速地改变一个人,也许只有重新燃起信仰,才能把兽变回人。小说结尾,马尔克在祷告之后没有再回到杀人的战场上去,他消失在沉船里,生死不明。他终于逃出了那片大潮旋涡,可是却无处容身;他能做战争的逃兵,却做不了这个世界的逃兵,因为世界已经到了尽头,他已经无路可走。作家为马尔克设计了一个充满悬念的结尾,这里面寄托了他对人物的同情和对人物命运的束手无策。

节选部分中,黑猫再次出现了。它被关在玻璃柜里,虎视眈眈地盯着外面。它散发出来的阴风邪气,唤醒了马尔克一度沉睡冬眠的老鼠,唤醒了马尔克被钳制、催眠的知觉。他开始反抗了,他要挣脱捆绑,清醒过来。马尔克以两记响亮的耳光,痛快地殴打了克洛泽——这个所谓“党的官员”——即纳粹党成员,直接地推动了马尔克向罪恶里坠落的速度。当初是他将马尔克开除,使得马尔克在另一所差劲的学校提前结束学业,被送进军队。他曾经数次邀请德军战斗英雄们对学生进行宣讲教育,他严令马尔克扔掉捡来的波兰勋章,限制学生们的业余爱好和青春天性,他在有形无形间将纳粹的精神意识灌输给年轻人。他就像那只黑猫,阴险可怕地匍匐在那里,时刻准备着捉住老鼠。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鼠竟然会主动出击。马尔克进攻成功,两记意味深长的耳光让这只黑猫呆若木鸡,不敢反扑。

格拉斯通过文学创作,为世人揭开一个个秘密。这里面有纳粹征服人心的秘密,有德国民众崇拜希特勒的秘密,有战争目的的秘密,有战后反思的秘密。秘密的一个功能是隐藏——当战争爆发、德国政府向年轻人掩盖真相,将战争的真实意图隐藏起来的时候,像马尔克一样的年轻人,就稀里糊涂地充当了炮灰。秘密的另一个功能是保守——当屠杀、灭绝、侵略被冠以风光正义的名堂,在真相面前缄默不语甚至胡说八道,就需要像克洛泽一样忠诚坚定的随从。是掩藏和保守,还是揭开和暴露,决定了一个人在历史事实面前的立场。而被称为“民族的良心”和“道德法庭”的格拉斯,就将这些秘密逐个地解开了,将历史的真相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这还不够。格拉斯还自揭疮疤,在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在他步入暮年的时候,在他已经载入史册的时候,将自己埋藏了数十载、十几岁时加入过纳粹党卫军的秘密公之于众。骂名和指责随之而起。格拉斯没有予以激昂地辩解,在他决定将秘密公开的一刻,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后果。这是真正的无畏,也是真正的良知。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