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纳博科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亨伯特刚移民美国。他结过婚又离了婚,事实上他只对九到十四岁的性感少女怀有特殊的感情。他第一次看到女房东夏洛特十二岁的女儿洛丽塔,就立刻被迷住了。女房东爱上了亨伯特,向他求婚。为了达到和洛丽塔在一起的目的,他答应了对方。婚后,夏洛特发现了他对自己女儿隐秘的变态感情,受到强烈刺激,奔出家门,死于车祸。这恰好给了亨伯特机会。他开车去夏令营接走洛丽塔,开始带她漫游美国。他们住进各种旅店,在那些地方,他一次次地占有了她。后来他们在比尔兹利安了家。他不允许她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不允许她和男孩子来往。为了控制她,他再一次带她出门旅行。洛丽塔对他厌倦透了,途中伺机和暗中结识的奎尔蒂逃跑了。三年后洛丽塔写信向亨伯特要钱,此时她已经结婚怀孕。他见到了洛丽塔,而后枪杀了奎尔蒂,并在开庭受审之前死在狱中。

【作品选录】

现在我想介绍这样一种观点。在九岁和十四岁年龄限内的一些处女,能对一些着了魔的游历者,尽管比他们小两倍甚或好几倍,显示出她们真实的本性,不是人性的,而是山林女神般的(也就是说,魔性的);而这些被选中的小生命,我想命名她们为“性感少女”。

显然我是用时间概念代替了空间概念。实际上,我是想让读者把“九岁”和“十四岁”看作界限——如镜的沙滩和玫瑰色的岩石——一个到处出没着我的性感少女们的幽灵的魔岛界限,那海岛就镶嵌在一片雾气腾腾的汪洋之中。在这个年龄限内的女孩子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当然不是。否则我们这些熟谙此道者,我们这些孤独的过客,我们这些癖色贪花之人,岂不早就癫狂了。漂亮并不是标准;而粗俗,至少就一个特定的阶层而言,并不一定损害什么神秘的特性: 惹人发狂的优雅,难以捉摸的、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这些都是使性感少女有别于她们同代人的特性,那些同代人比之即将出现的时间的虚渺岛屿——洛丽塔,还有与她相似的女孩儿在上边嬉耍——来说,更无比依赖于此时存在的空间世界。在相同年龄限度内,真正性感少女的数量,大大低于那些暂时只显平淡的、或只是好看的、或“娇小可爱的”、甚或是“甜美迷人”、平常的、直率的、无拘无束的、皮肤冰冷的、有人味的小女孩,鼓着小肚子,梳着小辫子,成年以后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出落成大美人(看看那些蠢笨的矮胖女人,穿着黑色长统袜,戴着白草帽,让人比喻为幕布上令人炫目的星星)。拿一群女学生或女童子军的照片给一位严肃正经的男子,并让他排选一张最漂亮的,他不一定要挑其中的性感少女。你必须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狂人,一个无限忧郁的造物,你的欲望是冒着热毒的气泡,你诡谲的坚毅里有一股超肉欲的火焰永远通红(噢,你是必须怎样畏缩和隐藏起来啊!),为了立刻辨认出,通过难以形容的特征——轮廓像猫一样的脸颊,柔软的四肢,还有其他一些使温柔的眼泪感到失望和羞愧的标志,我不能罗列下去——在所有孩子中辨认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鬼人精;她未被他们发现,自己对自己神奇的力量也一无所知。

另外,由于时间的观念在事物中起着非常奇妙的作用,学生们理当不觉惊奇地懂得,男人和少女之间应该有一条年龄断沟,我说,无论如何不能少于十年,一般是三十年或四十年,在一些特别情况下甚至多达九十年,这样能使后者属于性感少女之列。这是一个焦点调节的问题,是内在眼睛能颤栗着超越特定距离的问题。当我是孩子她也是孩子,阿娜贝尔对于我并不是性感少女;我是她的对手,本身就是个小牧神,在一座同样着魔的时间岛上;但是今天,1952年的九月,二十九年闪过去了,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认出我这一辈子最早命定的精灵。我们带着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得粗暴,这种凶暴如果是成人,往往能毁灭他们的生活。我是一个健壮的少年活了下来;但毒素却在伤口,伤口永远裂着,不久我发现,在一种允许二十五岁的男子向十六岁而不能是十二岁少女求婚的文明里,我成熟了。

毫无疑问,那会儿我在欧洲时期的成年生活是双重的,很可怕,确实。公开处,我和许多生着南瓜形或梨形乳房的风尘女子有所谓正常关系;暗地里,我对每个过路的性感少女的顽固欲望又把我搞得憔悴不堪,我像一个法律禁止的懦夫,对她们不敢接近。我能使用的女性,只是缓解的工具。我几乎要相信,我从自然的性行为中获得的感觉,完全等同于正常的伟男子与他们正常的伟伴侣在撼动世界的谐调节奏中相结合的感觉。问题是那些绅士未能、而我却捕捉到了一种无比痛切的畅快。我依稀朦胧遭受玷污之梦境也比生命力最旺盛的天才作家或最有天赋的阳痿人所能想象出的苛合之事要璀灿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了解了不是一种而是两种性别,却无一属于我;两者都被解剖学家称为雌性。但对于我,透过我的感觉三棱镜,“它们迥然如烟雾之于船桅”。所有这一切,我现在能用科学解释了。在我二十岁和三十出头的年龄,我还不能这么清楚地懂得我的痛苦。一方面我的身体明白它寻求什么,另一方面我的大脑却拒绝身体的每一项请求。一时间我感到羞怯、恐惧,还有盲目的乐观。禁忌勒束着我。精神分析学家用伪解放论和伪性本能讨好我。对于我,仅有的几个能引起情爱兴奋的对象就是阿娜贝尔的姐姐、她的女仆和女童仆,这个事实有时想起来,就像精神失常的前兆。其他时候,我则告诫自己,这不过完全是态度的问题,被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实在并没什么错误。让我提醒我的读者,在英格兰,1933年通过了“青少年法案”以后,“少女”被定义为“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女童”(之后,十四岁以上十七岁以下,法律的定义是“青年”)。而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任性孩子”,机械地说,是在“七至十七岁之间”(另外,他们习惯上总是和歹徒或淫棍为伍)。休·布劳顿,詹姆斯一世时期一位能言善辩的作家,已经证明了雷哈布十岁上就当了娼妓。这一切都很有意思,我敢说你看见我已经口沫横飞了;但没有,我没有;我只是让快乐的思想跳入一只小杯中。这里还有好些图画。这是维吉尔,他能使性感少女用一种声调唱歌,也很可能更喜欢一个小伙子的腹膜。这是阿肯那顿王和奈费尔提蒂王后两个未到婚龄的尼罗河女儿(这对皇家姐妹养了一窝六岁小狗),赤裸的玉体上除却一串串亮闪闪的念珠项练便别无它物,三千年过去了,仍悠然端倚在褥垫上,那褐色的柔软娇体,剪短的秀发和乌黑的媚眼都依然精美无损。这幅是几位十岁的新娘被迫坐在木柴上,那是古代学业宫殿里刚劲象牙的象征。青春期以前的婚配和同居在东印度某些地区仍是常事。雷布查人八十岁老头可以和八岁女孩交媾,并无人怪罪。但丁疯狂地爱上了他的贝雅特里奇时,她只有九岁,璀璨的少女时期,这是在1274年的佛罗伦萨,在明媚的五月里一次私人宴会上,她化了妆,珠光宝气,可爱极了,穿一件深红色裙袍。当彼特拉克疯狂地爱上了他的劳琳时,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金发耀眼的性感少女,在风中、在花粉和尘埃中奔跑着,是飞舞的一只花朵,像画中描绘的,从沃克吕兹山区飞到了那片美丽的平原。

还是让我们正经而文明一点吧。亨伯特·亨伯特极力想做好人。实际上,他真地这样做了。他完全尊敬普通的孩子们的纯真和弱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即使没多大危险,他也不会妨害这些孩子的天真无邪。但是,当他从那天真的一群中,寻觅出了一个小妖精,他的心便怎样狂跳了,“魅人狡猾的女孩”,恍惚的眼睛,鲜亮的嘴唇,如果你只表现出你在凝视她,就得在狱中呆上十年。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亨伯特是那样精于和夏娃作爱,但他渴求的却是夜妖。乳房生长的幼芽期由于青春发育所带来的身体变化而提早出现了(10。7岁)。而紧接着成熟的就是变色阴毛的第一次出现(11。2岁)。我的小杯里盛满了狂乱的意念。

一次翻船。一个环状珊瑚岛。单独和一位落水旅客浑身颤抖的孩子在一起。亲爱的,这只是个游戏!当我坐在公园硬梆梆的长凳上,假装陶醉在一本颤抖的书中,我幻想的冒险是多么妙不可言。围在安静的学者身边,性感少女们自由地嬉玩,仿佛他是一个亲熟的塑像或是一株古树的影辉。一次,一个精致的小美人,穿着格子呢裙,在一阵笑闹中将全副武装笨重的双足放在长凳上靠近我,又斜伸出她柔软、赤裸的双臂系紧她旱冰鞋的带子,我便在阳光中融化了。

噢,我必须严密监视洛,这个娇弱的小洛!或许由于老有谈情说爱的练习,尽管她的外表还充满稚气,她四溢的神采却已撩拨起加油站小工、旅馆侍童、度假游人、坐豪华汽车的恶棍、蓝色池塘边无人看管的低能儿一阵阵的色欲,这种色欲如若未激起我的嫉妒,也一定会搔到我自尊的痒处。因为小洛非常了解她身上的那种光芒,我必须时刻抓住她同某个温情脉脉的绅士或某个褐色的手臂强悍、腕上戴手表的油滑猴子暗送秋波,常常是我刚一转身走开,为她去买棒棒糖,就听见她和那漂亮的机械工唱出了一首俏皮的美妙情歌。

当我们停留时间较长,在做过激烈的早晨床上运动以后,我总要放松,出于我正想平静入睡的善良之心允许她——溺爱的亨!——和汽车旅馆隔壁朴素的小玛丽以及玛丽八岁的弟弟去逛马路对面的玫瑰园或儿童图书馆,洛总是一小时以后回来,赤脚的玛丽远远地尾随其后,而那个小男孩却变形成两个瘦长、金发的高年级丑学生,全都肌肉发达、患有淋病。读者也许完全能想象到当她——非常犹疑地,我承认——问我她是否可以和卡尔和阿尔去旱冰场时,我是如何答复我的宠物的。

我记得第一次,是个沙尘飞扬的下午,我让她去了那种溜冰场。她竟冷冷地说,如果我跟着就无乐趣可言,因为那种时光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才配享受。我们争辩后达成协议: 我呆在汽车里,混在其他车头朝向搭帆布顶篷的户外溜冰场的(空)车群中。场内总共有五十个年轻人,大部分是成双成对,无休无止地合着机器音乐声滑来滑去;风给树镀上了银晕。多丽穿着蓝仔裤和白色高帮鞋,像大多数女孩儿一样。我一直盯着旋转的滑冰人群——突然;她消失了。等她又滑出来,身边已跟着三个小流氓,这几个人从外边进去时,我听见他们对滑冰女孩做了片刻分析——还嘲笑一位穿红短裤而不是那种仔裤和宽松裤下场的双腿修长、可爱的小东西。

在进入亚利桑纳或加利福尼亚州的高速公路检查站,一位警察的侄子那么威严地窥视我们以至我可怜的心都颤栗了。“甜蜜吗?”他会问,而每次我甜蜜的小傻瓜都咯咯笑起来。一路上我的视觉神经一直在颤,但我仍然幻想洛骑在马上,这是行程上的一环: 洛在漫步场上起伏奔跑,一位女性老骑士在前,好色的红脖子牧场游览区经理在后;我跟着他,对他穿花衬衫的肥胖后背充满仇恨,甚至比摩托车司机仇恨山路上慢悠悠的卡车还来得强烈。要么在滑雪人旅店,我看见她坐在一张升降椅里飘悠悠离我而去,如同飘至天国,孑然一身,升啊升地,升到飞光流彩的顶巅,绳索系腰的体操运动员欢笑着正在那儿等她,等她。

不论我们到达哪座城市,我总以我礼貌的欧洲人风度询问游泳池、博物馆和当地学校的位置,以及最近的学校里有多少学生等等;在学校班车的时间,我微笑着,微微痉挛地(我发现了这条抽搐的神经,因为冷酷的洛是第一个取笑它的)停在一个便于看到孩子们放学情景的战略位置上,让我飘忽不定的女学生坐在车里我的身边——这总是一个优美的景致。这样做很快就令极易厌烦的洛丽塔感到厌烦了,对别人突兀的怪念头她孩子气地缺乏同情,还总是侮辱我,故意当着穿蓝短裤、蓝眼睛的小女孩,穿绿色开口短上衣的小蛇精和穿着褪色宽松裤的金发碧眼白肤、男孩子气十足的女孩儿在阳光下走过时,侮辱我要求她抚爱我的欲望。

为了折衷,我慷慨建议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尽可能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利用游泳池。她热爱灿烂的水,是个出色的潜水手。我假装浸过水后,便坐在午后浓郁的荫凉里,舒舒服服地盖上点儿东西,拿本书或一袋子糖果,或二者兼备,或除了兴奋腺便两手空空,看着她欢跳,看着她戴顶橡胶帽,满身水珠,被太阳晒得光滑极了,像广告上那般快活,穿着她合体的缎子泳裤和松紧乳罩。青春期的心上人!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对此我该多么得意地感到惊异,并进而重温近来的几个早晨小鸽子从昏眩到呻吟的过程,然后再为下一个早晨做计谋;我眯缝起被阳光刺射的双眼,将洛丽塔和聚集在她周围、准备供我有选择地款待和判断的任何一个性感少女作比较;今天,把我的手放在我烦恼的心上,我发誓从未认为她们中有谁能比她优秀,抑或有比她优秀,至多也不过两三次,还需要借助特定的光线,有某种特定的香气融在空气中——一次是个苍白的西班牙儿童,一次是位厚下巴的贵族女儿,另一次——我是胡拉乱扯了

自然,我必须时时警觉,因为神志清醒的嫉妒使我发现了那些乱跑乱叫的孩子的危险。我只要离开片刻——比如说,走几步远回去看看早晨换过床单以后我们的小屋是否一切井然——洛和“比荷尔德”,我回来时,便发现前者的两只失神的眼睛,她的两只趾头长长的脚正浸在水中,踢打着她身下的那块石头;在她左右一边,定会蹲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少年,洛丽塔赤褐色的美和她腹部皱褶里闪烁的点点水珠肯定惹得他躬身曲背——噢,波德莱尔——梦想后几个月的到来。

我曾试想教她打网球,或许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共同娱乐;不过我发现我虽在青年时是个很好的球手,现在作老师却很无望;因此,在加利福尼亚,我让她跟一位有名的教练上了几节昂贵的课,同时上课的还有一位宽壮却已生皱纹的老计时员,以及一位男球员的女眷;那位教练开始一直盯着场外的一条破船,但上课时,频频交手一开始,他就不断大力抽杀,像是划出了一条精美的春花,而后地一声将球弹回给他的学生,那种完全属于神圣的力量和敏捷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曾在戛纳见过他击败了伟大的高伯尔。直到她开始上课,我还以为她永远也学不会这项运动。我在各个旅馆空场上训练她;在炽烈的狂风中,在蔽日的尘沙中,以及在身体疲乏不适时,我把一个又一个球喂给快活的、天真的、芳香的阿娜贝尔(闪光的项链,褶纹的白裙、黑天鹅绒发带),我试图让往昔时光重现。我的诲人不倦只令洛的阴郁暴躁膨胀。非常奇怪,对我们的运动——无形式规定的近似网球运动——她宁愿做更多的猎球而不愿真正开打——身上有一种与她同时代的左翼天使的纤弱、奇妙的美。我作为一位有益的旁观者,会走到对面小姑娘的身前,摸摸她的上臂,握握她嶙峋的手腕,那时我会吸进她隐约的麝香气味,推推她冰凉的臀部,对她示范反手抽击的姿态。这时,洛就把球拍戳在地上像跛子的拐杖,任她那一头披着阳光的褐色鬈发垂到脸前,倾着身对我的侵扰大声发出反感的“唷”声。我只好离开她们让其自由运动,比较着她们运动中的身体,不时看看我脖上缠的一条丝巾;这是在南亚利桑那,我想是——阳光温热、慵懒,讨厌的洛常常对着球猛抽,抽空了就破口大骂,她一绝望就像威胁谁似地挥动球拍,恰好露出她腑窝下湿漉漉闪烁的嫩毛;甚至比她更乏味的球伴,每次都忠于职守地跑去追球,却收获空空;但两个人仍美滋滋地尽情享受着,用清晰明亮的嗓音连续准确地报出她们笨拙行为的得分。

我记得有一天我提议回旅馆给她们取点儿冷饮就走上碎石路,回来时带了两大杯菠萝汁、汽水加冰块;当我一眼望见网球场上空无一人时,一阵虚弱感突然袭上胸间使我无法迈步。我屈身将杯子置在长凳上,不知怎么,像是见到了夏洛特死时那张冷冰冰生动的脸,我四处张望,才发现洛穿着白色短裤,正穿过斑驳的树阴从花园小路走下来,还有个高个子男人手中拿着两只球拍伴着她。我朝他们猛追过去,然而就在我横穿灌木丛的当儿,情景骤变,仿佛循序的生活刹那间越出轨道,我看见洛,穿着宽松裤,和她穿着短裤的球伴,正在一小片杂草地里低头徘徊,还用网球拍拨弄着荆棘,漫不经心地寻找着刚才弄丢的球。

我举出这些快活的事主要想证明我的论点,即我已竭尽全力给予我的洛丽塔一段确实美妙的时光。看着还是孩子的她向别的孩子炫耀她的某项本事,比如一种独特闪跳绳法,是多么惬意。她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背到她未经日晒的后背上,这个小不点儿精灵,这个透明的乖乖,全神贯注,就像孔雀毛多彩的太阳凝神贯注于花树下的碎石;而在视觉的天堂里,我满脸雀斑、放荡的情人正轻快地蹦跳,重复着我垂涎过的许多其他人在落满阳光、洒过水却仍气味难耐的人行道和古欧洲土堤上做过的动作。过一会儿她会将绳子递还她的西班牙小朋友,轮到她观看重复这个动作,她甩开额前的头发,双臂相抱,单脚着地,或将双手松松地放在她尚未凸出的臀上,我则暗自庆幸那该死的家伙终于擦净了我们的马车;而后,我朝我的公主羞怯的黑发女童仆飞掠去一丝微笑,又从背后将我慈父般的手指深深插入洛的头发,温柔地却又强硬地握住她赤裸的玉颈,我要把我不情愿的小宠物带回我们的小屋在饭前速速交欢一次。

(于晓丹 译)

注释:

阿肯那顿国王(前1379—前1362年在位),埃及国王,伟大的宗教改革家。王后生有六个女儿,其中二人后成为埃及王后。

雷布查人,又称隆人,被认为是锡金最早的居民。

【赏析】

1954年,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创作了长篇小说《洛丽塔》,这本描写五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对十二岁小女孩的性爱之作,在当今评论家的眼中早已不是为性而性的低俗黄色文学,而是堪与劳伦斯、乔依斯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论的经典之作。一部文学作品诞生,就好像一个人从此进入自己的命运,它被注定了某些东西,不可逆转、抗拒,而这恰恰赋予文学作品文本以外的魅力。《洛丽塔》命运曲折坎坷,它遭遇过无情的冷淡、苛刻的批评乃至指责,而后才时来运转,好评如潮。

真正懂得《洛丽塔》的读者可以明确地感觉到,它不是恋童癖者的忏悔录,不是精神病男子的案例分析,不是杀人犯的自白书,更不是猎艳故事的高级翻版。它是对人类某些非一般天性的既斥责又辩解。它企图让平凡众生了解,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些被奇特天性所支配的人,他们的期望注定是徒劳,结局注定是毁灭,他们活多久,就将痛苦多久。而最无望的是,他们不可救药。节选分两大部分,分别来自小说第一部第五章和第二部第二章。读者通过这些描写,能够听到主人公亨伯特在整部小说里一直喃喃自语般诉说煎熬的声音。

前半部分作家借主人公亨伯特之口,勾勒着具有奇幻色彩和迷人魅力的性感少女的音容笑貌,并为迷恋少女的特殊情感寻找根据。但丁、彼特拉克、维吉尔等历史上伟大诗人或智者的浪漫情事,成为亨伯特的心灵呼应。从古至今,对性感少女的爱情本不是什么卑微的罪行或可耻的龌龊事,而是高尚的灵魂与情操中也曾有过的美好追求。亨伯特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最高贵的解释,从而一定程度地摆脱了羞耻感,坦荡积极地听从了本能欲望的指引。蔑视、鄙夷这种少数灵魂的独特之情的,肯定是凡夫俗子们。而今作家把它写出来,展示给世人,他的作品将因为记录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而不朽。不能不说这是作家的一个主要创作意图——发现了人类的一处秘密天性,而后将它公诸于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诱惑和动力。

在这一部分中,作家写道,必须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狂人,一个无限忧郁的造物”,才能在众生中辨认出性感少女来。作家把美定义为个人的主观感受,审美癖好完全是个人行动的指南。至于这成为审美对象的事物,是否大众标准中和道德规范里认可的东西,那已经不在个人的关注范围之内了,也可以说已经不在个人有能力左右的范围之内了。

在亨伯特的心中,性感少女的美、尤其洛丽塔的美是不可抗拒的,他天性中对这种美的占有和追求是无法停止的,而这占有和追求里有邪恶,与道德无关。“人性中道德感是义务,我们必须向灵魂付出美感”。这一观点正是被现代作家们普遍接受、反复论证着的,应该说《洛丽塔》的创作宗旨顺应了时代潮流,也在进行相同的隐喻。从始至终,亨伯特都没有强烈的自我谴责,没有在道德天平上的权衡与摇摆,也没有试图求助任何力量,来消解掉自己心里怀有的异样情感。他不认为自己对洛丽塔的爱是罪孽,他是在伴随着焦虑的惬意状态中,享受着原欲激情带给他的甜美。虽然他的爱情里有忧伤,但那是由于追求和保卫爱情而带来的嫉妒和忧惧,而不是犯罪感带给他的煎熬和折磨。直到他杀死带走洛丽塔的奎尔蒂,进了监狱,也不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他说:“如果我自己来审判我自己,我就会以强奸罪判处亨伯特三十五年徒刑,而对其余指控不予受理。”通过这段话,亨伯特宣誓了自己的态度,他无悔自己的人生以这种方式终结。和洛丽塔在一起是他人生中最辉煌、最幸福的日子,他对洛丽塔的爱真挚狂热,是一见钟情和刻骨铭心的。

然而洛丽塔对他却几乎谈不上感情。小说中,亨伯特像一个卑微虔诚得叩拜而行的信徒,却自始至终被他心中的女神抛弃在怀抱以外。他匍匐在地,哀伤地瞻仰那女神的脸,追随着女神的心影飘忽。他乞求地拿出各种供品讨好女神,一边把门窗紧闭,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可以牢牢地把女神锁住。他占有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他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明知苦不堪言,却跳脱不开,而苦中偶尔尝到一点毒药的甜,就足够他感激涕零地活下去。

后半部分,描写的是亨伯特与洛丽塔外出旅游,两人同居后的关系与处境。在拉丁文里,洛丽塔是痛苦的意思,亨伯特曾经一遍遍呼唤着这个让他痛苦的名字。天性让他爱上了洛丽塔,他恭顺地做了“自然的猎犬”,却没有得到自然的帮助。他强行闯入少女世界,可他早已经迈过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他没有权利重新回到那个世界并参与其中,只有巴结、乞讨着来自那个世界的施舍。我们看到,洛丽塔不允许他跟着她去滑冰,毫不留情地说:“因为那种时光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才配享受”,所以他只好在外面的车上等着她。在游泳池旁边也一样,他只有暗藏着激烈火热的情怀,远远地注视着他的心上人。他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拥抱亲吻她,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出自真心的爱的回报。怀疑、戒备、警惕、惊恐,这些恋爱中常见的反应,在亨伯特的心中燃烧得劈啪作响。他剥夺了洛丽塔作为一个小女孩的“普遍权利”,却仍然不能控制这时光错位的爱情的最后大逃亡。

洛丽塔代表了一种超越年龄的诱惑,她是“天真和诡计、可爱和粗鄙、蓝色愠怒和玫瑰色欢笑的结合体”,“她把赤裸的行为只看作年轻人秘密世界的一部分”。和母亲关系的疏远,让她失去了被正确指引的机会,青春期性冲动剥落了她的羞耻心。她学会了谈情说爱的技巧,随时准备试验一番。她早在遇见亨伯特之前就已失去童贞,她曾和一个女孩搞过同性恋,在夏令营里和一个男孩多次发生性关系。后来她爱上了戏剧家奎尔蒂,两人老道地策划出一场失踪,从此抛开亨伯特,不见形迹。在跟亨伯特的关系中,她不是绝对被动的,对于成年男子的好奇和天性中的轻浮,让她主动靠近随便哪个亨伯特。当初她拿着伊甸红色的苹果,横卧在沙发上,把两条腿伸到亨伯特的腿上,迎接对方暧昧的摩挲,让亨伯特的欲望和灵魂在兽性和美丽之间扩张。正是从那次以后,亨伯特被她彻底俘虏了。他像一个初坠爱河的小男生一样,每天颤栗而幸福地想着她,渴望和她依偎相守。而旅馆之夜,即那个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名分的夜晚,她的默许甚至鼓励,终于让亨伯特从一个假父亲变成了一个老情人。这身世可怜却早早堕落的少女,浑身散发出来的是让人眩晕的性的信号。而这信号正是性感少女区别于普通女孩的一种味道,亨伯特闻得到,他没有力量对抗,甚至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这种味道。

小说通篇采用第一人称独白的方式写就,风格柔媚,近似呢哝的内心独语,同人物晴朗与阴霾交错的处境和心情变化相匹配。英语是作家纳博科夫的第二语言,作家似乎无心有什么刻意的雕琢,却充分表现出对英语操控的得心应手。情境的营造、场面的描写、心理的刻画依托丰富优美的辞藻、华瞻流畅的语句得以完成,某些恶毒的幽默和罪恶的独白,某些低眉回转的诉求和辗转悱恻的忧伤,都通过流畅的长句而奏响。纳博科夫这个以非母语写作的作家,以他高超的语言和文字天赋,让读者不由得在欣赏和折服里,多加一分惊叹。不过作为一个学者型的作家,未免有“掉书袋”之癖,小说中典故和隐喻都用得不少,对不熟悉西方文化和文学的人,读起来会觉得隔了一层。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