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产业的人·高尔斯华绥》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正值青春妙龄的女主人公伊琳,在一个音乐会上被福尔赛家的少爷索米斯一眼看中。尽管她并不喜欢索米斯,但索米斯却穷追不舍。一年以后,在伊琳的那位经济拮据、自己也想改嫁的后母的帮助下,索米斯大功告成: 伊琳成了索米斯太太。然而,伊琳的美成了福尔赛家族中几乎每个人倾慕的对象,她成了旋涡的中心,她确实强烈地“扰乱”了这个资产阶级大家庭。可是,伊琳并不爱这富裕的家族,也不爱她的丈夫——“有产业的人”索米斯。索米斯为了笼络妻子斥资建别墅,反而促成了建筑师波辛尼和伊琳的相逢、相知和相爱。然而,金钱主宰的现实是残酷的,他们失败了: 波辛尼在穷途末路中死于非命,伊琳出走以后投奔无门只得回家。但貌似胜利的索米斯永远无法填平他与妻子感情的鸿沟。

【作品选录】

有一天夜里,索米斯总算行使了丈夫的权利,而且做了一个男子汉应当做的事;第二天早上,他只好一个人吃早饭。

他点上煤气灯吃着早饭,十一月下旬的浓雾就像一条大厚被把伦敦紧紧裹着,连广场上的树木从餐室窗子里望出去都不大看得见了。

他安然吃看,可是有时候会突如其来有一种感觉,就像咽不下东西似的。昨天夜里他做得对不对呢?这个女人是他法律上的而且是神圣结合的伴侣,她使他痛苦得太久了;现在他压制不了自己的饥渴,粉碎了她的抵抗,这样对不对呢?

真怪,她那张脸现在还留在他脑子里;当时他看见她那副样子,曾经想要拉她的手,借此安慰她一下;在他脑子里还留下她那可怕的吞声啜泣,他从来没有听见有这样的啜泣过,而且现在耳朵里仿佛还听得见;还有,当时他凭着一支烛光站在那里望着,然后不声不响地溜掉,心里愧悔交集,这种古怪而令人受不了的感觉,现在也还是留在心里。

事情是做了,然而他对自己多少感到有点诧异。

两天前,在维妮佛梨德家里,他陪着马坎德太太一起吃晚饭。她一双尖锐的淡绿眼睛直盯着他的脸望,对他说:“原来你太太是那位波辛尼先生的好朋友呢,是吗?”

他不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肚子里却在盘算。

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忌妒;这种忌妒的天性具有一种特殊的反常心理,所以又转变为更强烈的欲望。

没有马坎德太太这句话一激,也许他永远不会做出昨天夜里的那种事情来。全是那么一激,再加上碰巧发现自己妻子的房门偏偏有这么一次没有锁上,这才使他趁妻子睡熟的时候出其不意地……

一夜的酣睡把他的一切疑虑都解除了,可是早晨又给他带了回来。有一点还可以告慰的是,没有人会晓得——这种事情她是不会拿来跟人讲的。

的确,等到他的日常事务生活的车轮——这种车轮最迫切需要的一种机油就是清醒而实际的头脑——随着阅读信件而重又转动起来的时候,这些噩梦似的疑虑就会在他脑后显得并不那样过分的重要了。这件事情实在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小说里面的女人把这种事情说成很严重,可是按照那些思想正确的人,那些见识过世面的人,或者,就他记忆所及,那些在离婚法庭上时常受到法官嘉许的人的冷静评判,他只不过是在竭力保持婚姻的神圣,防止她放弃自己的职责,而且,如果她仍旧继续和波辛尼见面的话,防止她万一——。对了,他并不懊悔。

现在和好的第一步既然已经做了,余下的就会比较的——比较的——

他站起来走到窗口。他的心中还有余悸。耳朵里那片吞声的啜泣又来了,再赶也赶不走。

他穿上皮大衣,出门走进浓雾里;他要上商业区,所以在斯隆街车站搭地铁。

坐在满是上商业区人的头等车厢角落里,那片吞声的啜泣还萦绕在他脑子里,所以他把《泰晤士报》哗啦一声打开,靠这种响亮的声音把一切微弱的声音淹没掉,然后拿报纸做挡箭牌,从容不迫地看起新闻来。

他看到一位审判庭长在头一天交给大陪审官一张比往常特别长的犯罪名单。他看到单子上有三起谋杀案,五起凶杀案,七起纵火案,和十一起之多的——这个数字多得惊人——强奸案,另外还有许多比较次要的犯罪,这些都要在下一次庭期中开审;他就这样从一条新闻看到另一条新闻,始终用报纸端端正正挡着自己的脸。

然而,他一面看着报纸,一面脑子里仍旧记得伊琳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和伤心的啜泣。

福尔赛控诉波辛尼一案明天可望开庭,由边沁法官审判。

边沁法官常识丰富,但是法律知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大家认为问这件案子大约再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的人了。他是个“强”法官。

皇家法律顾问华特布克对索米斯十分殷勤;他从本能上觉得,或者从耳朵里听得来的更可靠的传闻上,觉得他是一个有产业的人,同时把波尔特和费斯克丝毫不放在眼里,简直近于没有礼貌。

他说这个问题大半要看审判时提出的供词而定,这跟他已经书面表示过的意见完全吻合;另外,他讲了几句很中肯的话,劝索米斯在提供证据时不要过分小心。“直率一点,福尔赛先生,直率一点。”说完哈哈大笑,接着闭拢嘴唇,在假发堆向后面露出的一部分脑袋上搔搔,那样子简直像一个乡下绅士,而他就爱人家把他看做这样一个人。在违约案件上,人都公认他差不多是头块牌子。

索米斯仍旧坐地铁回家。

到了斯隆街车站,雾来得更浓了。望去只是静悄悄密层层的一片模糊,许多男人就在里面摸出摸进;女人很少,都把手中的网袋紧按在胸口,用手绢堵着嘴;马车淡淡的影子时隐时现,上面高高坐着车夫,就像长的一个怪瘤,在怪瘤的四周是一圈隐约的灯光,仿佛还没有能射到人行道上就被水汽淹没了;从这些马车里面放出来的居民就像兔子一样各自钻进自己的巢穴。

这些幢幢的人影都各自裹在自己一小块雾幔里,各不管各。在这座大兔园里,每一只兔子都只管自己钻进地铁去,尤其是那些穿了较贵重的皮大衣的兔子,在下雾的日子都对马车有点戒心。

可是,有一个人影子,在离索米斯不远的地方,却站在车站门口。

大约是什么“海盗”或者情人,每一个福尔赛见到都这样想:“可怜的家伙!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呢!”他们仁慈的心肠为这个在雾中等待着、焦急着的可怜情人动了一下;但仍旧匆匆走过,都觉得自己已经够苦了,更没有多余的时间或者金钱拿来花在别人身上。

只有一个警察在慢吞吞地巡逻,不时打量一下那个等待的人;那人歪戴着帽子,帽檐遮着半边冻红的脸瘦得厉害,有时候悄悄拿手抹一抹脸,这样来消除心头的焦急,或者重申继续等待下去的决心。这个情人(如果真是情人的话)对于警察的打量神色不动,原因是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套,否则便是心里万分焦急,没有心思顾到别的。这个人是经过磨炼来的,长时间的等待、焦灼的心情、大雾、寒冷,这些他都习以为常,只要他的情妇终于到来就成。愚蠢的情人啊!雾季很长呢,一直要到春天;还有雨雪,哪儿都不好过;你带她出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叫她耽在家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活该;他应当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帖些!”

任何一个体面的福尔赛都会这样说。然而,如果这位比较正常的人事前倾听一下这个站在浓雾和寒冷中等待的情人的心里话,他又会说:“是啊,可怜的混蛋!他的心情不好呢!”

索米斯上了马车,放下玻璃窗,沿着斯隆街缓缓走着,再沿着布罗姆顿路缓缓走着,这样到了家。到家的时候是五点钟。

他妻子不在家;一刻钟前出去的。在这样一个夜晚出去,外面这样大的雾,是什么意思?

他在餐室内炉火旁边坐下,门开着,心绪极端不宁,勉强在看着晚报。像他这样的烦恼,一本书是管不了用的,只有当天的报纸还可以麻醉一下。他从报上记载的那些经常性的事件上获得一些安慰:“女演员自杀”——“某政界要人病势严重”(就是那个一直疾病缠绵的)——“军官离婚案”——“煤矿起火事件”——这些他全看了,心里觉得宽慰了一点——开这张药方的原是最伟大的医生——就是我们自己的好恶。

快到七点钟时他才听见她进来。

刚才看见她莫名其妙地冒了雾出去使他感到十分焦灼;在这种紧张的心情下,昨天夜里的事件早已显得不重要了。可是现在伊琳回家来,她那派伤心的啜泣重又使他想起;他有点怕和她碰面。

她已经走上楼梯;灰皮大衣拖到膝盖,高高的皮领子几乎把脸部全遮起来,脸上戴了一条厚厚的面纱。

她也没有掉头望他,也没有说话。便是一个幽魂或者陌生者走过时也不会这样阒静无声。

贝儿生进来铺台子,告诉他太太不下来吃晚饭了;在她房里吃汤呢。

索米斯这一次竟然没有“换衣服”;这在他有生以来恐怕是破题儿第一遭穿着脏袖子坐下来吃晚饭,而且连觉都不觉得,有好半天都在一面喝酒,一面呆呆出神。他命贝儿生在他放画的房间里升上一个火,过了一会,就亲自上楼去。

他把煤气灯捻亮,深深叹了一口气,就好像置身在房间四周这些宝物中间使他终于获得了心情平静似的。这些宝物全都一堆堆背朝着他;他径自走到里面最名贵的一张“开门见山”的透纳的画跟前,拿来放在画架上,迎着灯光。市面上当时透纳的画很热门,可是他还决定不了要不要卖掉。他一张颜色苍白、剃得很光的脸在翻起的硬领上面向前伸出来,站在那里大半天望着这张画,就像在做着计算似的;他的眼睛里显出沉吟的神气;大约他认为不合算吧。他从架子上取下画,预备仍旧拿来面朝着墙放着;可是穿过房间时,他站住了,他耳朵里似乎又听见啜泣声。

没有什么——仍旧是早上那种疑神疑鬼的作用。所以过了一会,他在烧得很旺的火炉前面放上高隔火屏,就悄悄下楼来。

明天人就恢复了!他心里这样想。他好久好久才能入睡……

要明了那天雾气笼罩的下午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的注意力现在就得转到乔治·福尔赛的身上。

他在福尔赛家原是口才最幽默的一个,人也最讲究义气;这一天他整天都耽在王子园老家里读一本小说。自从最近发生了一件个人经济危机之后,他一直就受着罗杰的暂时保释,逼着他耽在家里。

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他出了门,在南肯辛顿车站坐上地铁(今天大家都坐地铁)。他的打算是先吃晚饭,然后上红篮子打弹子来消磨这一晚;红篮子是一家很别致的小旅店,既不是什么俱乐部,旅馆,也不是什么上等的阔饭店。

平时他大都在圣詹姆士公园下车,这一次为了上吉明街一路上有点灯光起见,就选中了在查林十字广场下车。

乔治不但仪表安详,穿着时髦,而且还有一双尖锐的眼睛,所以经常都在留意着有什么可以供给他讥讽的把柄。当他走下月台时,他的眼睛就注意到一个男子从头等车厢里跳下来,与其说是走路,还不如说是摇摇晃晃向出口走去。

“哟,哟,我的老兄啊!”乔治肚子里说;“怎么,不是‘海盗’吗!”他就挪动着自己的胖身体尾随在后面。再没有比一个醉鬼使他更觉得好玩的了。

波辛尼歪戴着帽子,在他前面站住,打了一个转身,就向他刚才下来的那辆车厢奔回去。他已经太迟了。一个服务员抓着他的大衣;地铁已经开动了。

乔治训练有素的眼睛瞥见车窗里一个穿灰皮大衣女子的脸。原来是索米斯太太——乔治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这时他在波辛尼后面钉得更紧了——跟他上楼梯,经过收票员面前到了街上。可是这样一路跟来,乔治的心情却起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感到奇怪和好笑,而是在替他跟着的这个可怜的人儿难受。这“海盗”并没有喝醉酒,而是看上去好像在心情极端激动之下才变成这副样子的;他正在自言自语,乔治能够听得见的只是“天哪”两个字。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上哪里去;可是他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一样走着,一下子瞠着眼睛望,一下子犹疑不决;乔治原来只打算寻寻开心,现在觉得这个家伙太可怜了,非要看到底不可。

他是“受了刺激”——“受了刺激!”乔治弄不懂索米斯太太究竟说了些什么,刚才在车厢里跟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自己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想到她这样满心痛苦孤零零坐在火车里面,乔治觉得很难受。

他紧紧钉在波辛尼的后面——一个高大魁梧的身体,一声不响,小心翼翼地左闪右闪——跟着他一直走进大雾里。这里面有事情,绝不是什么开玩笑!可佩服的,他虽则很兴奋,却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原因是除掉怜悯之外,他的猎奇天性已经被激发了。

波辛尼一直走上大街心——街上是密层层一片漆黑,五六步外就什么都望不见;四面八方传来人声和口笛声,叫人一点辨不出方向;忽然间有些人影子缓缓地向他们身边冲过来;不时会看见一盏灯光,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上出现了一座隐约的岛屿。

而波辛尼就这样急急忙忙地走进这片黑夜的不测深渊,而乔治也急急忙忙跟在他的后面。如果这个家伙打算把自己的脑袋撞在公共马车下面,他一定奋力上前止住他!这个被猎逐的家伙大踏步穿过街道,又大踏步走回来,并不像别人在这片黑暗中那样摸索前进,而是埋头向前直冲,就像他后面的忠心乔治在挥着鞭子赶他似的;乔治开始感觉到这样在一个被鬼迷了的人后面赶来赶去太别致、太有意思了。

可是这时候事情已经有了进一步发展,甚至于乔治事后想起来时,脑子里的印象仍旧很清晰。他有一次在雾里逼得停了下来,耳朵里听到波辛尼几句话,这才使他恍然大悟。索米斯太太后来跟波辛尼讲的什么话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谜了。从他那些喃喃自语中,乔治了解到索米斯对于一个变了心的、不愿同房的妻子已经行使了对于财产的最大的——最高权利。

他随意设想着这是什么一种滋味,得到的印象很深刻;他能多少揣摩出波辛尼心头的剧烈苦痛,以及性欲上的惶惑和震骇。他心里想,“对了,的确有点吃不消。难怪这个倒霉鬼要气得快要发疯了!”

他捉到他的追逐物坐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一只石狮子下面的长椅上,这只狮子是个丑怪的斯芬克司,跟他们两个一样迷失在这黑暗的深渊里。波辛尼一声不响,呆若木鸡坐着,乔治耐心地站在后面,耐心中还夹有一点古怪的友爱。他这人并不是不懂得分寸——礼貌他是懂得的,所以不容许自己插入这出悲剧;他等待着,跟他头上的狮子一样不做声,皮领子紧包着耳朵,把冻得通红的两颊完全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讥刺而怜悯的神气呆望着。许多做完一天生意回来、上俱乐部去的人不绝地打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的身形就像蚕茧一样裹上一层白雾,像鬼魂一样在眼前出现,又像鬼魂一样消失掉,后来连乔治也忍不住了,他的奎尔普式的幽默忽然冲破了自己的怜悯心,渴想拉住那些鬼的袖子说:

“喂,你们这些家伙!这种好戏不是天天看得见的!这儿的一个倒霉鬼,他的情妇刚才告诉他她丈夫做的一件好事;过来,过来!你们看,他受了刺激呢!”

他幻想看见那些鬼张开大嘴围着这苦痛的情人;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体面的新结婚的鬼,由自己的甜蜜心情从而体会到一点波辛尼现在心里的滋味,于是咧开嘴笑了;他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的嘴越咧越大,而雾气就一直朝他嘴里灌。原来乔治满心瞧不起的就是这些中产阶级——尤其是结了婚的中产阶级——这是他这个阶级里面那些放浪不羁、讲究义气的人最突出的地方。

可是连他也腻味起来了。他原来的打算并不是这样老等下去。

“反正,”他心里想,“这个家伙会对付得了的;这种事情在这个小城市里也并不是破天荒!”可是现在他的追逐物又开始骂出些恶毒愤怒的话来。乔治一时冲动,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波辛尼猛地转过身来。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如果是在煤气灯的灯光下面,如果是在日常世界的光线下面——在那个日常世界里,乔治是一个十分自命的鉴赏家——他就很可以沉得住气;可是在大雾里面,一切都显得阴森虚幻,而且没有一样东西具有福尔赛平时拿来和人世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实际价值;在这种时候,他不由得有点慌张起来;当他勉强使自己的眼光和这疯子的眼光碰上时,他心里说:

“我要是看见一个警察,就叫警察把他逮着;不能让他这样到处乱闯。”

可是波辛尼没有等他回答,就大踏步走进雾里;乔治跟在后面,可能离开得稍微远一点,但是更加下定决心要把波辛尼跟到底。

“他不能这样走下去,”乔治想,“如果不是上帝有灵的话,他早该被车子压死了。”他再不去转警察的念头了,一个讲究义气的人的神圣火焰重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了。

在一片更加浓密的黑暗里,波辛尼继续向前赶去;可是他的追蹑者看出这人在疯狂之中还是有他的主意——他摆明是上西城去的。

“他真的去找索米斯呢!”乔治心里说,这事使他觉得很有趣。有这样一个收获也不枉他这一场辛苦的追逐。他一直就不痛快自己的这位堂兄。

一辆过路马车的车杠从他身边擦过,吓得他赶快跳开。他并不准备为了“海盗”或者任何人的缘故把性命送掉。大雾这时已经把一切都遮没了,眼前只望得见那个被猎逐的人的身影和附近朦胧月色一样的街灯,然而乔治带着自己遗传的坚韧性,仍旧追随上去。

接着,乔治根据一个马路游荡者的本能,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皮卡迪利大街了。这里他闭着眼睛也走得了;现在已经不怕迷失方向,心情就松了下来,他重又想到波辛尼的苦痛。

这条长街给他这个高等游民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在一片污浊的、似是而非的爱情事件中,他的一个青年时期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这个记忆现在还很新鲜,它把干草的香味、朦胧的月色、夏季的迷人情调给他带进这片恶臭黑暗的伦敦雾气里来——这个记忆叙述着在某一个夜晚,当他站在草地上最黑暗的阴影中时,他从一个女子的口中偷听到原来他并不是这女子的唯一占有者。有这么一会儿,乔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走着,而是重又躺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白杨树遮着月亮射出长长的影子,他就躺在影子里面,脸凑着那些着露的芬芳的青草。

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简直想一把将“海盗”抱着,说“好了,老弟。时间治疗一切。我们去喝杯酒解解闷吧!”

可是这时来了一声吆喝,吓得他退后两步。一部马车从黑暗中卷了出来,又在黑暗中消失掉。突然间,乔治发现他失去了波辛尼的踪迹。他来来回回地跑,心里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这也就是浓雾卵翼下所养育着的那种阴森的恐惧。汗水从他的额上渗出来。他站着一动不动,使劲地在听。

“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了。”当天晚上在红篮子打弹子时乔治就这样告诉达尔第。

达尔第泰然自若地捻捻自己的黑胡须。他刚刚一杆子打了二十三点,最后是一记边球落袋没有打中。“女的是谁呢?”他问。

乔治不慌不忙朝这位名流的胖黄脸望望,两颊上和厚眼皮的四周隐隐浮出恶意的微笑。

“不行,不行,我的好人儿,”他心里想,“你我是不告诉的。”原来乔治和达尔第的踪迹虽然很密,他总觉得达尔第这人有点下流。

“哦,总是什么小情人吧。”他说,一面在球杆上擦擦粉。

“情人!”达尔第叫出来——他采用一种更加含蓄的神情。“我断定是我们的朋友索——”

“是吗?”乔治简短地说,“那么,他妈的,你搞错了!”

他一杆子没有击中。这下面他始终小心着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一直到将近十一点钟时,当他“看见杯中酒发黄”以后——这是他自己的意说法——他把窗帘拉开,向街上望出去。昏沉沉的黑雾仅仅被红篮子的灯光微微照开了一点,任何生人或者东西都望不见。

“我总放心不下‘海盗’。”他说。“他也许现在还在雾里游荡呢。除非他已经是死尸了。”他带着古怪的沮丧又添上一句。

“死尸!”达尔第说,那一次在里士满的失败使他不由得火冒起来。“他一定喝醉了。十对一我跟你打赌!”

乔治转身朝着他,神态十分可怕,一张大脸上带着一种愤怒的忧郁。

“住嘴!”他说,“我告诉你他是‘受了刺激’的!”

(周煦良 译)

【赏析】

在《有产业的人》中,生活在伦敦风景优美的上层住宅区的福尔赛家族,表面上似乎都是一些平庸之辈,他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过着十足阔绰的生活,而且彼此之间有的是争势夺利、相互猜疑妒恨;有的是飞短流长、诽谤中伤、尔虞我诈。这一家人,这一房和那一房之间都没有好感,兄弟间“暗地里我疑心你,你疑心我”,“生怕哪一个比哪一个阔”。而老乔里恩和索米斯这两个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间,更是“一直暗藏着敌意”。更有甚者,即便是父子,詹姆士和索米斯“双方都把对方当作一种投资看待”。这确实反映了有闲阶级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空虚、生活荒淫的一面。但如若仅此而言,我们就未免低估了这些人,正如小说中一个人物所警告的“忽视他们是危险的”。当年的资产阶级,作为一个上升的阶级,它一反封建贵族的懒散怠惰的弊病,代之以强烈的财产意识。换言之,就是对财产的永无休止的追逐,不择手段的占有。这就是福尔赛家族不成文的法律,也即所谓的“福尔赛精神”。且让我们听听那位仿佛是只福尔赛家中的“白色乌鸦”的小乔里恩来对此作一注释吧:“我们全体都是财产的奴隶,我也承认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可是我讲的‘福尔赛’却肯定地更加是一个财产的奴隶。哪样东西好,哪样东西靠得住,他全知道;而他的标志就是抓住财产不放,不管是老婆,还是房子,还是金钱,还是名誉。”这个不成文的法律渗透在所有福尔赛的言谈行为之中,渗透于他们每个人的血液和骨髓之中。尽管性格各异、经历有别,但他们每一个人最终对这个法律都是遵循不逾的。作者用不无讽刺的口吻描绘到,他们像一棵大树,“由于这种财产法则,这棵树的树身和树干长得欣欣向荣,枝叶纷披,全身充满着树汁,在一定时间达到全盛时代”。他还难能可贵地告诉人们: 福尔赛家族只是“社会的一张缩影”。他通过小乔里恩的口指出:“往少里估计一下,我们皇家美术学会会员里面总有四分之三的福尔赛,小说家里面总有八分之七,新闻界占绝大部分……宗教界简直是济济皆是;下议院里多得恐怕哪儿都比不上;贵族里面更是不言而喻。”“他们是英国的半壁江山。”

如果说福尔赛家族是当时英国社会的一面镜子,那么,这种典型特征正是通过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体现出来的。第三代福尔赛中的索米斯,是贯穿全书的最主要人物。这是作者用其全部暴露和讥讽的才能和近乎外科医生冷静的雕刀所塑造出来的人物。他的形象的全部特征只归结为三个字:“占有欲。”他坚信财产是生活的基石,是人与人一切关系的杠杆。他是福尔赛家族的精神代表。在多数福尔赛的眼里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物,他为人可靠,处事稳妥,态度冷峻,从来就认为“仓促从事是不必要的”;他足智多谋,“是鼎鼎大名的会出主意”的福尔赛的“智囊”。可是,他的讲究穿着、注意仪表“是好比一种投资,是为了自身的发展而经营它”;而“传统、习惯、教育、遗传的干练、生性的谨慎,这一切都合起来形成一种不折不扣的商业诚实”;至于所谓“智囊”,也是因为他对财产和金钱的“内行”。这样一个“想跟他借十镑钱,就可以使他晕倒”的人物,却对他那并不爱他的妻子伊琳如此舍得花钱,供她过阔绰的生活,买珍贵的首饰,为她在风景明媚的罗宾山盖别墅。这是由于“爱”的力量吗?不!就像他并不懂得画一样,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当初像苍蝇一样的死缠活赖是由于“透进他感官”的“伊琳的绝色”。婚后,虽然“她在他眼中就是谜”,他很清楚伊琳根本不爱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殊不知妻子也是一宗财产,至于“爱情”,他以为他付了钱就可以有权利相应地获得,就如同他花钱买回那些画一样。然而,使他不能容忍的是,他“并不能像自己权利规定的那样占有她”。不得已中他决定下更大的投资——建别墅——同时可以占有美妙的景色,而这恰恰促成了伊琳和建筑师波辛尼的相爱,“金钱上面容易对付”的波辛尼想要夺去他的“财产”,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罢休的。到这时,索米斯身上本就不多的人性已完全让位给“财产意识”了。首先,他对伊琳施用暴力来实行他的“夫权”;尔后又用金钱的力量迫害波辛尼,终于使波辛尼在神魂颠倒中被汽车压死;伊琳后来也不得已又回到了他的身边。选文第一段就是写实现了“夫权”以后索米斯的内心活动,毕现这个形象表面优雅和平静下内在的非人性的一面;接下来两段是波辛尼遭遇车祸前后的情况,福尔赛眼中事情的必然趋势。然而,把纯洁的人类感情从属于财产意识毕竟是荒谬的。索米斯表面上似乎胜利了,可是他永远占有不了伊琳的爱。这位散发着铜臭的索米斯,永远是精神和情感上的穷光蛋!

与索米斯形成对比的是他的伯父老乔里恩和堂兄小乔里恩。从高尔斯华绥的一贯思想来考察,在这一对父子身上是寄托了他自己的理想的。他认为,把社会分成阶级是永远不变的生活规律,他不相信改变人性和改变社会制度是可能的。因此,他在批判资产阶级的同时,也寄希望于这个阶级,并试图塑造一类正直的、具有人性的资产阶级。所以就使他笔下的乔里恩父子稍稍地与众不同。老乔里恩的胸襟就不像其他福尔赛那样狭隘。他不计较出身门第,答应“既没有职业,也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亲友”的波辛尼与他的孙女琼订婚;尽管他自己也很有钱,但“对于自己所处的阶级不大看得起”,尤其厌恶詹姆士、索米斯父子的猥琐卑下;他晚年能不计前嫌,原谅了因为娶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而脱离家庭十四年的儿子小乔里恩;他同情、关怀弱小,开始抚养小乔前妻的女儿琼,后来又怜爱小乔后妻的子女,他有时甚至超凡脱俗,“感到天地间有一种伟大庄严的真理超出人生的那些浑浑噩噩的追求”。而在充满着诗意的插曲《残夏》中,他把以往对伊琳的同情发展为父女的感情,赠给伊琳一万五千镑遗产。小乔里恩也同样与众不同。在婚姻问题上,他追求自由,不惜脱离富裕的家庭过着清苦的生活;他憎恶福尔赛精神,善于解剖自己的本阶级;他对股票、房地产不感兴趣,而是专致于自己的艺术事业之中。在这两个年轻人和老乔的关系上,作者完成了对自己理想的创造: 艺术和美色对有世界不再是一种骚扰作用,而是相互的和谐与协调。

但是,无论老乔里恩还是小乔里恩都不能真正超脱出福尔赛主义。老乔里恩何尝不懂得金钱的作用,他给车夫的钱从来都是“既不多也不少”;他厌恶詹姆士父子,但又垂涎他们的财产,最后又以合适的价钱攫取了索米斯花了老大代价建起的别墅。而小乔里恩也决非“白色的乌鸦”,他深知“我自己也是个福尔赛”,当老乔里恩决定把财产划一部分给他的时候,立即“一片财产的远景在他的脑子里开展出来”,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激动的心情。凡此种种,都说明了乔里恩父子只是福尔赛众生相中的一种类型而已。作者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不切实际的希望。这是一厢情愿的事。

(张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