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詹姆斯拉觉》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貌迎貌是一名巨商的养子,帮助养父经营着一条商船的业务。在一次出航期间,养父身患霍乱,在将所有的财产和一封密信托付给貌迎貌后,便离开了人世。返航后,在母亲的催促下,貌迎貌准备迎娶恋人玛梅玛。但在举办婚礼时,却以叛逆罪被船上另一名爱慕玛梅玛的水手貌妙达告发入狱。在狱中,主人公遇到了自己的生父,在生父的帮助下,与死尸调包越狱逃脱。逃亡中,他隐姓埋名,用狱中习得的学识救助了许多人,并无意中赢得了另一个姑娘玛苏丁的爱情。但对玛梅玛仍有感情的貌迎貌却带着内疚离开了玛苏丁,悄悄回到故乡,不巧却正赶上玛梅玛与貌妙达的婚礼,貌迎貌强忍痛苦,挖出生父埋藏的财产,将养母安顿好后,便朝下缅甸继续逃亡。途中,他因救治他人的霍乱而身患重病,痴情的玛苏丁则一路追寻而来。最终,貌迎貌在玛苏丁面前宽恕了身患霍乱不治的情敌貌妙达。但不幸痴情的玛苏丁却也因传染上霍乱而死去。两年后,成为宝石商的貌迎貌回到故土,与阔别七年的玛梅玛和养母重新团聚。

【作品选录】

貌迎貌虽说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可是当他听到爱人玛梅玛已和情敌貌妙达结婚的消息时,却感到心如刀绞,痛苦万分。他像个疯子那样,精神恍惚地靠在戏台的柱子上。他想用脚狠踢那个答话的那个孩子,可又想,这孩子是无辜的,是我问他他才回答我的。我应当跑过去把貌妙达这小子狠揍一顿,把他打死。但又一想,貌妙达是个男人,被女人爱上了岂有不娶之理?所以不能怪罪男人,只能埋怨女人。我要先把坏女人玛梅玛杀了,然后再自杀,可是又一转念,害死别人有什么好处呢?还是怪自己生来命不好!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这倒霉的身躯干掉,将事情了结。难道我被扔进水里没有死,活得这条命原来就仅仅是为了看这场背信弃义的结婚仪式吗?我还是投河死了好!或者是去向镇守自首引颈待毙。唉!我真是个混人,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想去杀人自杀。真是像俗话说的那样,是最最愚蠢的了!即使我认定这个女人情薄义浅,但也不能忘掉自己有赡养母亲的义务,轻易地去死!在此以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们相信,我这个人早已死了。因此,玛梅玛也会这么认为的,所以不能要求她不再嫁人,即使她本人不想再嫁,但家境困顿,在她母亲玛莎的再三劝说下,她出于无奈也可能再嫁人。这都不能责怪玛梅玛。现在她既然已经有了丈夫,就应该去侍候他。想到这里,貌迎貌的眼泪不禁簌簌地滚落了下来。他又怕被刚才那个小孩看见,便在木偶戏台下偷偷哭了一阵之后,朝着母亲的住处走去。

貌迎貌一路上憋着胸中的苦闷,不敢放声哭。他想,玛梅玛既然已不再爱自己又去跟别人结婚,就别再想她了,我应该爱护自己的身体。俗话说,有来无往非礼也。瑞波镇守的女儿玛苏丁这么爱我,我应该跟她结婚。不仅玛苏丁对我一片痴情,她的父母亲也都非常喜欢我。向母亲问过安之后,我明天就回瑞波去。我要从东篦拉寺那里,以一位曾与玛梅玛相识的朋友的名义,托人将法师和香火老人送给我的一百块钱捎来给玛梅玛,将那条绸筒裙捎来给她的丈夫貌妙达,做为送给她们结婚的礼物。玛梅玛如果还爱我,那么她意识到是我送来的礼物,一定会为此痛哭不止。倘若她真的爱上了貌妙达,就一定会拒绝接受。貌妙达也许会使出丈夫的威风,不让收别人的东西。看来玛梅玛准是以为我死才不得已嫁给貌妙达的。倘若知道我现在还活着肯定不会对我如此薄情。我现在马上就到玛梅玛身边去,和她把话说清楚,然后偷偷地将她带到别处躲起来,这样比较妥当。可是又一想,玛梅玛跟人私奔,她丈夫一定会四处追捕。倘若被抓到,加上原来那件案子,我肯定要被判处死刑。还有,今天早上玛梅玛已经跟貌妙达举行过结婚仪式,虽然他们还没有进洞房,可是貌妙达已经是她的丈夫。对有夫之妇起邪念,那就犯了淫戒。我的父亲和老师都谆谆告诫我说,人最忌犯淫戒。

貌迎貌打算回到瑞波镇守的女儿玛苏丁那里去,可是他又想,倘若镇守一旦知道我犯过死罪,那还有活路吗?想到这里,他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只身逃往下缅甸,以避杀身之祸。

貌迎貌发疯似的胡思乱想着。当他来到母亲居住的小屋时,听到了母亲念佛诵经的声音。这声音使他清醒过来。他深深地责备自己简直像个卑鄙可怜的小人。为什么一心只想着玛梅玛,而忘记了从小养育自己的母亲呢!他暗暗地下了决心,只要母亲健在就绝不结婚,要好好赡养她老人家。即使自己到了下缅甸,不能和母亲住在一起,也要尽心尽力地照料她。

当貌迎貌知道貌波苏这个小伙子就是玛苏丁时,竟惊异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口问道:“玛苏丁,从瑞波到东敦这段路可不近啊!你为什么受这么大的劳累跑到这里来呢?是谁告诉你我来这里的?”

玛苏丁答道:“你说好一个月就回来,可是等你一个月不回来,两个月还是不回来。我想,波迎哥不会骗我,一定是病了,或者发生了什么大事。要是真的病倒就要有人照顾。要是发生什么事也要有个帮手。所以就到东篦拉寺去打听你的消息。东篦拉法师和他的父亲,香火老人吴漂都把你的行踪告诉了我,我便跟踪而来了。”

“你是跟谁一起来的?”貌迎貌问道。

“跟妈妈一起到实阶,住在别人家里。后来我又瞒着妈妈同玛基米和貌曼一起偷偷地跑了出来的。”玛苏丁答道。

“你妈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把你疼得像宝贝心肝。可是你却不告诉她偷偷跑了出来,会把她急坏的。我知道你非常爱我,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爱我爱到这个程度!这我不能责备你,但你不该抛下母亲只身跑来找我啊!你这不就太狠心了吗?可怜你妈妈现在一定为了你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遭受着很大的痛苦。唉,仔细想想,这也不能怪罪于你,都是我闯的祸。谁爱上我,跟我有情,谁就倒霉,就会受罪!”

玛苏丁接着说:“波迎哥,你不要这么说嘛!你说的也太过分了。不管谁都各有各的命运。”

“阿妹,你说的也对。可我纯粹是个骗子。我不仅骗了你,还骗了你的双亲。我真恨我自己。”

“你也是不得已的,为了生命安全才说谎,那是无可指责的。这在轮回中也是没有罪过的。”

貌迎貌听了这话慌忙问玛苏丁:“这是谁告诉你的?”

玛苏丁说:“这事,吴漂都提到了一点,所以我也才多少知道一些。”

貌迎貌说:“为了活命,我不知说过多少次谎话,可是欺骗阿妹玛苏丁最使我痛心。我像个即将落井的人,如果和你结合,那不仅是我自己拿性命当儿戏,也等于把你拖进苦难的深渊。所以为了你,也为了我,我才躲了出来。”

玛苏丁说道:“只要能和波迎哥在一起,无论受什么样的罪,吃什么样的苦,我都心甘情愿。”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才这么说。即使我们结为夫妻,也不能一起生活啊!假使阿瓦方面抓到我,将会把我处死,或送进大牢。那时,阿妹你将遭受到多大的苦难啊!”

“我情愿跟着哥哥一个村一个村地漂泊、流浪,就是你去洋人统治的下缅甸,我也要跟你一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好妹妹,你自出娘胎还从来没有吃过苦、受过累呢。你若跟着我这样受罪,我实在于心不忍。看来我得把我的整个身世、经历,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然后你再仔细考虑,好好抉择。”

于是,貌迎貌便把自己的身世和不幸遭遇统统告诉了玛苏丁。他说自己原来并不是吴波欧、玛杷乌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们的养子。但他们待他却比亲生的儿子还好。吴波欧是个船主,经营来往于阿瓦与伊洛瓦底江下游各个城镇的买卖。有一次,父亲把带来的货物在兴实塔出售后,便返航到马圭下游的敏贡镇,这时匿居在马圭东边卜巴山的一位亲王托他父亲吴波欧捎封信。当时他正到村里去推销货物,对信的事情全然不知。但是,他父亲和那位亲王两人的谈话却被船上的貌妙达听到了。貌妙达把这件事一直记在心里,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后来,父亲吴波欧在敏贡镇染上了霍乱,临终前把那封信交给了我。这件事又被貌妙达看见了。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便返回阿瓦。回到阿瓦后,母亲玛杷乌便急着要我与相爱多年的姑娘玛梅玛结婚,并在阿瓦定居下来。俗话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便同意母亲的意见,向女方求亲。貌妙达也爱上了我所爱慕的姑娘,于是便蓄谋要将我置于死地。他到阿摩罗补罗向朝廷告发了我手中那封卜巴亲王的反信。于是就在洞房花烛之夜把我逮捕送进了监狱。后来貌妙达就同那个姑娘结婚了。

貌迎貌刚讲到这里,外面进来了两个人,说要暂请魔术师出去一会儿。

玛苏丁问道:“什么事?”

其中一个人回答说:“有个从上缅甸来的人住在我们家里,忽然得了霍乱病,他不断呻吟道:‘请把哥迎貌请来,请把魔术师请来。’”

貌迎貌不禁寻思起来,这里有谁知道我的真名实姓呢?说道:“好,我这就跟你们去看看。”玛苏丁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

到了那里,听是病人在呻吟道:“‘害人必害己’这话一点也不错啊!我害了貌迎貌,所以自己也遭了殃,没得好下场。”

玛苏丁走近病人一看,吃惊地叫了起来:“天哪!原来是我们的舵手貌妙达。你怎么啦?”

病人说道:“玛苏丁,你别靠近我。我已染上了瘟疫。哥迎貌得过这种病,他不怕传染。你到我旁边来一下,我要向你认罪忏悔。”

貌迎貌走近貌妙达身旁。

只听貌妙达说道:“哥迎貌啊,我虽然身为一个人,却缺乏人的道德。是个地道的卑鄙无耻的小人。实在白来世上一趟。现在我传染上了瘟疫,命在旦夕。如果我还不向你认罪忏悔,得到你的宽恕,就会影响来世。所以我要向你认罪,请你宽恕!”

“你要说的,我全都知道了,你就跟玛苏丁说一遍吧!”

于是貌妙达便转向玛苏丁说:“玛苏丁,哥迎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我却是个卑鄙的小人。我从小就在哥迎貌他们船上帮工。虽说是帮工,哥迎貌和他的父亲吴波欧、母亲玛杷乌却从不把我当外人。在他们家工作的日子里,哥迎貌对我总是平等相待,一块儿吃,一块儿玩。哥迎貌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而我却长着一副坏心肠,当知道哥迎貌要同玛梅玛结婚的时候,为了达到破坏他们的婚姻、夺人之美的目的,我到阿摩罗补罗大臣家去告了密,无中生有,致使哥迎貌被捕入狱。哥迎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正像俗话说的‘神祇保佑善良的人’。哥迎貌后来竟然装成死人,被狱卒抛入江中而死里逃生。

“我原以为哥迎貌早已不在人世。于是我又千方百计地设法将已跟哥迎貌举行过婚礼的女人弄到手,并跟她结了婚。然而卑鄙的小人是得不到幸福的。自从得知哥迎貌逃出监狱的消息以后,我便终日心神不安,身心受到痛苦的折磨。

“就在这时,玛苏丁来跟我商谈买船的事,从交谈中我得知哥迎貌在马圭、东敦一带。我想,只要哥迎貌健在,我貌妙达就活不成,有他就没我。这样,我就跟着玛苏丁来了。企图再次设下诡计将哥迎貌置于死地。想不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好人终究要受到神祇保佑,坏人则将受到神祇的惩罚。眼看我就要死于瘟疫了。哥迎貌,还有玛苏丁,你们原谅我,宽恕我吧!如果得不到你们的宽恕,那我死了也只能被贬入地狱!”说完,他便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双手合十向貌迎貌磕头认罪。后来他渐渐神志不清,昏迷了过去。

貌迎貌说:“貌妙达,你放心地去吧!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介意的。你就多想想佛、法、僧三宝,安心地去吧!”

这时,貌妙达嘴里唸着“善哉!善哉!善哉!”悄然离开了人世。

貌妙达死后,貌迎貌以要和貌曼、玛基米商谈为由,到寺庙拿上变魔术的箩筐及玛苏丁带来的扁担,然后跟着玛苏丁一起走了。

到了住处,玛苏丁换上了女装。貌曼、玛基米和玛苏丁、貌迎貌四个人在一起交谈着。

玛苏丁说:“阿哥,你的真名是貌迎貌不是貌波迎。可我已经叫惯了貌波迎,以后我还是叫你波迎哥。”

“阿妹,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貌迎貌表示同意。

“波迎哥,你竟能从监牢里装成死人逃出,后来又横渡这么宽的河流,真了不起。”

貌曼和玛基米也都对此赞叹不已。

貌迎貌说:“我从小是在船上长大的。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

“波迎哥,你为什么如此珍重这根竹棍似的扁担呢?难道它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玛苏丁问道。

貌迎貌回答道:“关于这个,刚才我在讲自己的经历时没有提到。我觉得在大家面前讲这些事不太合适,故未提及。现在已经入夜,无须担心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父亲曾告诉我,他在地下埋着财宝。我挖掘出来后,挑了一些贵重的东西放在这根扁担里,打算到了下缅甸,将这些贵重的钻石宝贝变卖掉作为本钱,以此谋生。”

“我也带了些贵重的首饰。”玛苏丁接着说:“这次你到下缅甸去,不知道要呆多久,也不知将来是生是死。再说在他乡异地,有什么病痛身旁无人照料,而我一个人留下来又颇感孤独,这一辈子还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波迎哥,我求求你,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吧!貌曼、玛基米,你们也答应我吧!波迎哥啊,你如果不走,留在这里是有性命危险的,让我们一起走吧!”

“貌曼、玛基米,你们说,该怎么办呢?妹妹玛苏丁是非常爱我的,所以她不辞劳苦、跋山涉水来到了这里。现在我们见了面,假使再让她自己回瑞波去,她定会感到十分痛苦。可是我若陪她去瑞波,路上又难免被捕,终究不能与她白头偕老。要是带着玛苏丁一起去下缅甸呢,路途艰险,又要吃苦受累……”

玛苏丁打断了他的话说:“那我也愿意跟你去。”

貌迎貌踌躇良久,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我只好带上玛苏丁一起去闯了。”

玛基米说:“还是貌波迎的话说得对,就这样办吧!明早,貌曼和我,权当父母,就把玛苏丁许配给貌波迎。貌波迎就把她带走吧!”

天已经很晚了。玛苏丁和玛基米由此上楼睡觉,貌迎貌和貌曼就在屋簷下将就着睡了一会儿。

子夜过后,玛基米慌慌张张地叫醒了貌曼和貌迎貌。

“玛苏丁不知怎么的,整夜泻肚,浑身不停地抽搐痉挛,人也昏迷不醒,你们快去看看她吧!”

两人急忙来到楼上。

貌迎貌一看就明白了。玛苏丁是从貌妙达那里染上了霍乱。他赶紧让玛苏丁吃了自己带来的药,又进行了多种治疗,可是病情仍不见好转。貌迎貌流下了眼泪。玛基米也哭了。玛苏丁说:“波迎哥,我已病入膏肓,看来不久于人世了。”

貌迎貌难过地说:“当时我就不让你一同到貌妙达那里去,可你非要跟着我不可。这病就是在他那里传染上的。”

玛苏丁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我知道这病是治不好了。今生无法与波迎哥结为夫妻,我只寄希望于来世,波迎哥,你为此祈祷吧!还有玛基米,你们也帮着祈祷吧!”

玛基米哭成了泪人儿。她呜咽地说道:

“姑娘,你还不能死呀!”

“在我们两个女子中,我没有和波迎哥共同生活的福分,只有玛梅玛才能和波迎哥在一起。”玛苏丁说完便昏迷过去。

貌迎貌悲痛欲绝,他像父亲抱着女儿一样,把玛苏丁紧紧地抱在怀里,哭泣着说:“好妹妹,自从你见到我以后,你就一直在吃苦受累。是我毁了你。我自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一颗丧门星。我母亲没活几天就离开了人世,父亲也因之弃家出走,云游四方。吴波欧收养了我以后,又因为我死于瘟疫。我的养母玛杷乌因我触犯王法而被抄没了家私,只留下一身随身衣服。她受尽了人们的冷嘲热讽,遭受了无比深重的灾难,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呀!”

“我和貌曼都深知你非常爱玛苏丁。玛苏丁既然已经死了,你再怎样哭泣她也不会再活过来。你这样哭下去会伤身体的。好了,别哭了。”玛基米劝说着。

貌迎貌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他对玛基米说道:“玛苏丁究竟为什么要为我出来呢?她完全不知道跟着我只能吃苦遭难!她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天使。出身于世家,父母高官厚禄,为什么偏偏爱上了我这个逃犯呢?她看错了人,因而遭到这样大的不幸。鄂迎貌啊!你一出娘胎就给别人添灾。玛苏丁啊!你为什么爱上了我呢?”

貌迎貌虽是个不轻易掉泪的男子汉,但这时却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貌曼忽然站起来抓住貌迎貌的手,说道:“貌迎貌,别这样啦!这样不好!”

貌迎貌却说道:“玛苏丁就是为了我才死的呀!也可以说是我把她杀死的啊!”

玛苏丁突然又苏醒过来,她含混不清地,喊着要喝水,喝了点水后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波迎哥,这都是我自己的命运决定的。你就好好祈祷吧!让我们来世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你把我手上的绿宝石戒指拿去吧!当你做善事时,可别忘了让我一起分享善果啊。”

玛苏丁说完便溘然长逝。貌曼、玛基米、貌迎貌三个人又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貌迎貌到达下缅甸后,化名貌波貌在东吁、瑞京、毛淡棉、摩塔马一带从事宝石买卖。他在那里呆了整整两年。当时在这些城市的上流社会中,只要提起宝石商貌波貌,几乎无人不知。

一天,貌迎貌从瑞京镇守的公告中得知,王爷已经接管皇室大权,并宣布大赦,凡历代帝王的罪犯均得到赦免。凡一切擅长拳术、曲艺、音乐、技艺者,一切拥有优良品种的羊、牛、马等牲口者均可携带产业归顺国王陛下。貌迎貌喜出望外,心想,吃了一辈子的苦,今天总算有了出头交运的日子。倘若我母亲和玛梅玛健在,我便可以和她们相会了。现在我是个无罪之人,瑞京镇的大文书和我交情很深,我得同他一起回去。于是貌迎貌便同文书一起经东吁、央米丁、九县到阿摩罗补罗。然后征得文书同意,来到了母亲所在的阿瓦。

首先,貌迎貌他看到的是吴漂都帮助修建的住房。他径直走到玛杷乌的身旁,向她叩头请安。

母亲看到肤色黝黑的貌迎貌,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人是谁。貌迎貌喊了声“妈妈”玛杷乌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儿子回来了!她欣喜若狂,不由得热泪滚滚。母子相聚,似有说不完的话。过了一会儿貌迎貌问道:

“妈妈,您说玛梅玛还会记得我吗?”

“孩子,玛梅玛的确是个好孩子,是个贤慧的女子。妈妈年老体弱,多亏她每天来帮我做家务,我们经常说起你。”

“妈妈,玛梅玛的丈夫貌妙达不是死了吗?”

“是啊,貌妙达撑船去马圭了。听说在那边得了霍乱病,死了已有两年多了。”

“妈妈,那您把玛梅玛叫来吧!您别说我回来了,就说家里来了客人,请她来帮忙。”

玛杷乌答应了一声便去找玛梅玛。

貌迎貌急切地等待着,当他看到玛梅玛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又像年轻时一样,心里掀起一阵阵激动的波澜。他仔细打量着玛梅玛,发现她依旧丰采动人。虽然彼此分离了六年之久,可她的肌肤仍是那么滋润,体态仍是那么丰腴。未施脂粉更加衬托出她那无可附加的自然美。

他想试试玛梅玛能否认出自己,于是便装做陌生人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玛梅玛走了进来,玛杷乌指着她说:

“孩子,妈妈有这位姑娘来帮助,就能尽到主人之宜了。孩子,让我闺女来招待你吧!”说完便走开了。

玛梅玛见到貌迎貌,心里不由得一动。然而她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觉得世上长相相同者不乏其人。死了的人难道还会复活吗?于是,她便拿起了槟榔和烟招待貌迎貌。

“你叫什么名字?”貌迎貌问道。

“叫玛梅玛。”

“结婚了吧?”

“是的,不过丈夫已经死了。”

“死多久了?”

“两年多。”

“已故的丈夫是你的第一位情人吗?”

“噢,我头一个情人就是这家老妈妈的儿子迎貌哥。迎貌哥死了以后我才和貌妙达结婚的。”

“貌迎貌死的时候你参加送葬了吗?”

“不,是他被关在监狱时,人家把他当作死人扔到河里去的。”

“那么,貌迎貌不会游泳吗?”

听到这里,玛梅玛想,这人准是迎貌哥!否则他不会问这话。玛梅玛回答说:

“他会游泳。”

貌迎貌想,玛梅玛真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得让她知道我并没有死。于是接着便说:

“既然会游泳,怎么会死呢?假如现在见到你的第一个情人,你还认得他吗?”

“可能认识。”

“你说他像谁呢?”

“就像你!”

玛梅玛说着掉下了眼泪。他们彼此相认以后,都抑制不住爱情的冲击,相对涕泗滂沱。他们是经过了将近七年的离别之苦,今天才又重新团聚在一起的啊!

(李谋、姚秉彦、蔡祝生 译)

【赏析】

1904年,法国名著《基督山伯爵》被缅甸作家詹姆斯拉觉借鉴,于是一部名为《情侣》的小说就此问世。这部出自本土作家之手、带着改编模仿痕迹的小说,并没有被埋没在当时大量介绍进缅甸的西方小说之中,最终成为缅甸新文学意义上的第一部现代新小说,为当时和后世的人们争相阅读。

《情侣》分为三十六章,作为一部仅有八万余字的中篇小说,前九章的情节框架与当时已广泛流传于东南亚国家的长篇小说《基督山伯爵》非常相近,诸如婚礼时被情敌诬陷入狱,在狱中与死尸调包越狱,挖掘宝藏等戏剧性情节,几乎如出一辙。但把两部作品放在一块比较阅读时才会发现,其实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巨大区别。《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邓蒂斯是一名西方典型意义上的暴富者和实干家。尤其是当他在岛上挖出宝藏后,大仲马那支不受控制的笔给我们描绘了近五十多万字——在“金钱万能”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情节。邓蒂斯笃信这个世界没有金钱实现不了的复仇计划,于是作为“惩恶扬善”的“天使”,作为西方人道主义的体现者,《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坚韧地运用各种手腕,努力实现着复仇计划,不畏险阻地要解决他十几年的个人恩怨。整整半部书充斥着主人公十几年的积怨和一个大写的“恨”字。所以,《基督山伯爵》吸引人们的更多是那恢宏曲折的情节安排。

在《情侣》中,主人公貌迎貌被塑造成一个即使被诬陷入狱,仍几乎没有复仇心的缅甸当地青年。他笃信佛教,不记私仇,宽宏大量,感情专一,在逃出牢狱之后也并没有像邓蒂斯那般,由仇恨诬陷自己的人到怨恨整个社会。作品对于他得到大量宝藏之后也没有过多渲染。主人公从未想过要利用金钱报复谋害自己的人,相反只要自己有一点责怪他人的利己之心,便即刻反省。选段部分,当貌迎貌回乡获知自己的恋人和情敌正举行婚礼时,出现了全文中唯一一处主人公复仇思想激烈的大段心理描写。但最终貌迎貌却为自己的种种想法自责,决定好好善待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不再介入他人的生活。所以在这里20世纪初期东西方文化的迥异已经体现无疑。《基督山伯爵》彰显了金钱加上个人奋斗在西方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主宰地位,而《情侣》的作者寻求的却是男女纯真的爱情、善者内在的美德。在《情侣》的世界里佛教的天命缘分、因果报应才是一切的主宰。原文中不断出现的托梦情节和选段部分中诬陷主人公入狱的貌妙达最终因病而亡,正是明证。

也许在西方人和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深的人看来这种人物情节的设计,似乎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但其实这恰恰是作者所处时代最缅甸化的人情习俗和价值观念的体现,这是《情侣》获得巨大反响的最大因素。当时作为殖民地的缅甸,在《情侣》之前,早有不少西方翻译小说进入,但却从未在民众间引起反响,原因就是作品不能引起缅甸人的共鸣。如1902年翻译出版的英国小说《鲁滨逊漂流记》,小说中反映的种族差异、种族多重性隐含着一定的殖民主义的思想倾向,缅甸人对此是难以认同的。而之后《情侣》的问世却在当时缅甸文坛引起了强烈反响,因为它既突破了旧有缅甸文学的俗套,与缅甸国内广为流传的佛教文学和宫廷文学迥然不同,别具一格,体现了时代的特点,又在文学内在价值审美取向和形式技巧等方面具有本民族特点和创造性,绝不是对西方小说的简单模仿。可以看到,选文的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章是《情侣》的高潮部分,与原型《基督山伯爵》就截然不同。作者用朴实晓畅的文笔,重点描绘了主人公对罪人的衷心宽恕,与玛苏丁重逢又被迫分离的凄美感情和最终与昔日恋人、亲人的团圆。核心是人情的美好和命定的天数,结局的落脚点也在“情”这个字上。纵览《情侣》全文,能称得上反面人物也只有貌妙达一人,而这唯一的反面人物虽成功地陷人入狱,夺人之美,但却为良心所累,最终自己为天数所惩。在詹姆斯拉觉笔下无论是貌妙达还是玛苏丁的命运都不掌握在主人公貌迎貌手中,而是一种天数。这与鼎盛的西方殖民时期,西方人作为个体急速膨胀的自信不同,后者说: 上帝不在了,我要做惩恶的“天使”。前者却相信命定的因果决不为人力所驱,虔诚和善良的美德也许在现世没有回报,但在来世彼岸必会被超越人力的更大一种力量所回应。

所以《情侣》虽借用了西方小说的框架,却呈现着截然有别的社会主题;虽借用了西方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却塑造着迥异的人物。这是东方文学在与异质的西方文学接触中采取的一种有选择的过滤态度,并非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以对话者的身份,结合自身文化对外来文化进行有意识的主动选择和借鉴,并按照本有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进行的再创造。

而在其借鉴《基督山伯爵》的部分,除了类似的戏剧化情节外,我们也看到在貌迎貌身上,除了缅甸人的传统美德和特有气质外,人物并不缺乏西方原型身上的吃苦耐劳、不畏艰险、勇敢进取的精神,这交融的两股精神气质才塑造出了当时缅甸人心中真正的“男子汉”形象。

《情侣》的情节线索和文采也许及不上《基督山伯爵》的丰繁和华丽,显得有些单调和幼稚,但作者詹姆斯拉觉却用自成一派的白话形式和朴质内涵,成功完成了将缅甸文学由“庙堂”到“民众”、由“传统”到“现代”的过渡转变,向我们呈现了一个仿佛就发生在缅甸本土的真实故事。那些极富缅甸风情和习俗的故事场景和人物,至今为我们这些异国人打开着一扇认识这个国家的窗口。《情侣》作为东方文学立足本土、跨出国界的一块敲门砖,引领着当时的缅甸文学走进了现代世界文学的大潮中。

(陈 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