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是研究历史学的学者罗冈丹。这是我留下的一部日记。在多年游历生活之后,我准备定下心来写一部关于历史人物罗尔邦的论著。我在布维尔住了下来。在本地的图书馆里,我结识了自称人文主义者的自学者,有空时又常去酒吧坐坐,聆听一首叫做《有一天》的曲子,并勾搭上了酒店老板娘。此时,我爱恋的女人安妮已离我而去。我生活在循规蹈矩的市民中间,渐渐忘却过去,陷入荒诞的现在。突然之间我感觉生活失去了意义,一切存在物包括我自身都会激起我的恶心感。只有在酒吧听音乐时,这种感觉才会暂时消失。于是我试图从罗尔邦身上找寻到存在的意义,但不久就觉得那是徒劳的,干脆放弃了历史著作的写作。我接着努力从周围世界的物体,从我自身及重逢的安妮身上,体验和领会存在的真相。最终,在音乐的一再触发下,我认识到其实周围的人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而以自欺的态度平庸麻木地打发一生。我离开了布维尔,决定用创作小说来填写自己存在的意义。
【作品选录】
没有日期的一页
当然,我现在无法写清楚星期六和前天的事,因为我离它们已经太远了。我能说的只是无论是在星期六还是前天,都没有发生任何通常所谓的大事。星期六,孩子们玩石子打水漂儿,我也想象他们那样往海面上扔石子,但我停住了,石子从我手中落下,我走开了,可能神情恍惚,以致孩子们在我背后哄笑。
这便是表象,而我身上发生的事未留下清楚的印迹。我看到了什么东西,它使我恶心,但我不知道自己注视的是海还是石子。石子是扁平的,整整一面是干的,另一面潮湿,沾满污泥,我张开手指捏住它的边沿,免得把手弄脏。
前天,事情就更复杂了,再加上一系列巧合和误会,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但我不会把这一切写在纸上来自娱。总之,我确实有过害怕或类似的感觉。如果我知道自己害怕什么,那我早就迈进一大步了。
奇怪的是,我毫不感到自己神经失常,而是确确实实看出自己神经健全。所有这些变化只涉及物体,至少这是我想证实的一点。
日 记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
我遇到一件不平凡的事,我不能再怀疑了。它不是一般确切的或确凿的事实,而是像疾病一样来到我身上,偷偷地、一步一步地安顿下来,我感到自己有点古怪,有点别扭,仅此而已。它一旦进入就不再动弹,静静地呆着,因此我才能说服自己我没事,这只是一场虚惊。但是现在它却发挥威力了。
我不认为历史学家的职业有利于作心理分析,我们这一行接触的只是概括性的情感,统称为野心、利益等等。但是,如果我对自己有些许认识的话,此刻正该加以应用了。
譬如,我的手有点新奇,它们以某种方式来握烟斗或餐叉,或者说餐叉正以某种姿势被握着,我不知道。刚才我正要走进房间时突然停住,因为我的手感觉到一个冷冷的东西,它具有某种个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张开手一看,只是门锁。今天早上在图书馆里,自学者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竟然用了十秒钟才认出他来。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几乎不能算面孔。还有他那只手,像一条肥大的白蠕虫放在我手里。我立刻把它甩掉,手臂便无力地垂下来。
星期五
五点半
一会儿就有叠句,我最爱听,它像悬崖绝壁一样陡直地伸入海中。眼下还是爵士乐,没有旋律,只有一些音,一大堆小震动。它们没有间隙,一个不可变更的顺序使它们诞生和死亡,它们无法从容不迫,无法为它们自己而生存。它们在奔跑,一个紧跟着一个,狠命地敲我一下就消失了。我很想留住它们,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拦住一个,它在我手里将只是一个暧昧和萎靡的音。我必须接受它们的死亡,我甚至应该盼望它们的死亡。我的感觉很少如此尖锐,如此强烈。
我开始感到暖和,感到快活。这还算不了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恶心的快乐。这快乐在黏糊糊的水洼深处,在我们的时间——浅紫色背带和破长椅的时间——深处伸展,它是由大而软的瞬间组成,瞬间的边沿渐渐向外扩展。它刚诞生就已经衰老,我似乎认识它有二十年了。
还有另一种快乐。外面有那条钢带——音乐的狭窄时间,它穿透我们的时间,拒绝它,并且用冷冷的小尖角刺伤它,这是另一个时间。
“朗迪先生出红心,你出A。”
声音滑过去,消失了。门开了,一阵冷气拂过我的膝头,兽医领着小女儿走了进来。但这一切丝毫无损于钢带,音乐刺破和穿越这些模糊的形状。小姑娘刚一坐下就被吸引住了,她睁大眼睛,直挺挺地听着,一面用手在桌上磨擦。
再过几秒钟,那位黑女人就要唱了。这似乎不可避免,这音乐是必然的,任何东西也无法使它中止,任何来自这个让世界搁浅的时间也无法使它中止,它会自动地、按顺序地停止。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更喜欢这美丽的声音,不是因为它宽阔,也不是因为它忧郁,而是因为它被那么多音符千呼万唤才出来,音符的死亡带来了它的诞生。然而我很担心,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会使唱片停下来,或者是弹簧断了,或者是表亲阿道尔夫忽发奇想。奇怪而感人的是,这段时间竟如此脆弱。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它中断,然而任何东西都能使它破碎。
最后的音符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寂静,我强烈地感到:行了,发生了什么事。
Someofthesedays
You'llmissmehoney。
发生的事就是恶心消失了。在寂静中,歌声渐高,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硬了,恶心消失。突然一下变得如此坚硬,如此鲜红,几乎令人难受。与此同时,音乐的时间膨胀了,像龙卷风一样膨胀开来,金属般透明的时间充溢了整个咖啡厅,将我们可怜的时间挤到墙边。我在音乐中。玻璃镜里滚动着火球,烟雾的环圈围绕着它们转动,将光线的冷酷微笑时而遮住,时而揭露。我的啤酒杯缩小了,蜷缩在桌子上,显得稠实、不可或缺。我想拿起它掂量掂量,我伸出手……老天爷!它变了,我的手变了。我手臂的动作像威严的旋律一样扩展,沿着黑女人的歌声滑动,我仿佛在跳舞。
星期一
Whenthemellowmoonbegintobeam
EverynightIdreamalittledream。
那个深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出现,世界,存在的世界,便隐没了。这声音属于一个有肉体的女人,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对着一个圆盘唱,声音被录了下来。女人,啊!她曾像我,像罗尔邦一样存在,我不想结识她,但是有一点,不能说她现在存在。转动的唱盘现在存在,声音唱出的曲调,颤动的曲调,现在存在,印在唱盘上的声音曾经存在。我在听,我现在存在。一切都是满满的,处处都是密集、沉重、甜蜜的存在。然而在这个近在咫尺但可望不可即的甜蜜之外,在这个年轻的、无情的、宁静的甜蜜之外还有那个……那个严峻。
星期三
晚上六点钟
这是奇异的时刻。我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冰凉,处于一种可怕的迷醉状态。然而,就在这种迷醉中,某个新东西刚刚显现,我理解了恶心,我掌握了它,其实当时我无法表述这个发现,但是,现在,用文字来表述它大概是轻而易举的了。关键是偶然性。我的意思是,从定义上说,存在并非必然性。存在就是在那里,很简单,存在物出现,被遇见,但是绝不能对它们进行推断。我想有些人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们极力克服这种偶然性,臆想一个必然的、自成动机的存在,其实任何必然的存在都无法解释存在。偶然性不是伪装,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绝对,因此就是完美的无动机。一切都无动机,这个公园,这座城市,我自己。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感到恶心,于是一切都飘浮起来,就像那天晚上在铁路之家一样。这就是恶心,这就是那些坏蛋——绿冈及其他地方的坏蛋——试图用权利的思想对自己掩饰的。但这是多么可怜的谎言!谁也没有权利,他们和别人一样也是完全无动机,因此他们无法不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而且,在他们内心,隐秘地,他们是多余的,也就是说朦胧的、不确切的、忧愁的。
星期三,在布维尔的最后一天
一小时以后
居然有从艺术中寻找安慰的傻瓜。我的毕儒瓦婶婶就是这样:“在你可怜的叔叔去世后,肖邦的前奏曲可帮了我大忙。”音乐厅里挤满了被侮辱、被冒犯的人,他们闭上眼睛,努力将苍白的面孔变为接收天线。他们想象,被捕捉到的声音将在他们身上流动,轻柔而滋润,他们的痛苦将变为音乐,就像少年维特的痛苦一样。他们认为美会与他们分担痛苦。这些笨蛋。
我想问问他们,这个乐曲与他们相通吗?我刚才的状态与至福相去万里。表层上我是在机械地算账,在下面一层滞留着许多不愉快的思想,它们或是表现为不明确的问题或是表现为默默的惊异,但无论白天黑夜,它们都缠绕着我,其中有对安妮的想法,对被我践踏的生活的想法。然后,在更下面一层,是像晨曦一样腼腆的恶心。但当时没有音乐,我郁闷而沉静。四周的物体是由与我一样的材料构成——一种丑陋的痛苦。我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丑陋,桌上的脏杯子是那么丑陋,玻璃镜上的棕色斑点是那么丑陋,玛德莱娜的围裙、老板娘那位胖情人可亲的神情都是那么丑陋,世界本身的存在是那么丑陋,以致我感到无拘无束,和它们是一家人。
现在出现了这只萨克斯管的音乐。我感到羞愧。一种傲慢的、小小的痛苦,这是痛苦——典型。萨克斯管的四个乐音,它们往返来回,似乎在说:“应该像我们一样,有节奏地痛苦。”对,不错!我当然愿意采取这种痛苦方式,有节奏地,不取悦自己也不怜惜自己,而是怀着一种冷漠的纯洁。我杯底的啤酒是温的,玻璃镜上有棕色斑点,我是多余的人,我最真诚、最无情的痛苦蹒蹒跚跚,沉甸甸的,像海象一样肉多皮厚,瞪着湿漉漉的、难看而又感人的大眼睛,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吗?不,显然不能说这个在唱片上方旋转,并且令我目眩的痛苦——小小的金刚石痛苦——是与人相通的。它甚至不是讽刺,而是轻快地旋转,自顾自地旋转。它像长柄镰刀一样斩断了与世界的乏味联系,现在它仍在旋转,而我们大家,玛德莱娜、胖情人、老板娘、我自己,还有桌子、长椅、有斑点的镜子、玻璃杯,我们都曾陷于存在,因为我们是在自己人之间,仅仅在自己人之间。它突然来临时,我们正像每日一样衣冠不整,无拘无束,我为自己羞愧,为那些在它面前存在的东西羞愧。
它不存在。这甚至令人气恼。如果我起身将唱片从托盘上拿开,将它摔成两半,我也触及不到它。它在以外——总是在某个东西以外,在声音以外,在小提琴的某个乐音以外。它通过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存在显露出来,细薄而坚实,可是当你想抓住它时,你会遇见存在物,你只能撞上毫无意义的存在物。它在它们后面,我甚至听不见它,我听见声音,即揭示它的空气振动。它不存在,因为它没有多余的东西。与它相比,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它在。
而我,我也想在,我甚至一心只想这个,这便是事情的底细。我对自己生活中的表面混乱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在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企图中找到了藏在深处的同一个欲望:将存在逐出我身外,排除时间里的脂肪,将瞬间拧干,挤干,使我自己纯化、硬化,最后能够发出萨克斯管那样清晰明确的音。这甚至可以当作一个寓言:一个可怜的家伙走错了世界。他和别人一样存在在有公园、酒吧、商业城市的世界里,但他想让自己相信他生活在别处,生活在画幅后面——和丁托列托的总督们,和戈佐利严肃的佛罗伦萨人在一起;生活在小说后面——和法布里斯·台尔·唐戈及于连·索黑尔在一起;生活在唱片后面——和爵士音乐长长的、干巴巴的呜咽在一起。后来,当过傻瓜以后,他明白了,睁开了眼睛。他看出他弄错了,他是在一个小酒馆里,面对一杯温啤酒。他颓丧地坐在长椅上想:我是傻瓜。正在这时,从存在的另一面,在那只能远远看见,永远无法接近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旋律开始跳起来,唱起来:“应该像我一样,应该有节奏地痛苦。”
那声音唱道:
Someofthesedays
you'llmissmehoney。
唱片上的这个地方大概被擦伤了,因为声音很古怪。还有点什么东西令人难受,唱针在唱片上轻轻擦动,却根本触及不到旋律。旋律在后面,很远很远。这一点我也明白。唱片被擦伤,被磨损。女歌唱家也许死了,我呢,我即将乘火车离去。存在物既无过去也无未来,从一个现在落入另一个现在;声音在日益分解,嘶哑,滑向死亡;而在这个存在物和这个声音后面,旋律仍然不变,年轻而坚实,像无情的见证人。
歌声沉默了。唱片转了一会儿也停住了。咖啡馆摆脱了讨厌的幻影,正在反刍,反复咀嚼存在的乐趣。老板娘脸上充血,朝她那位新男友白胖的脸颊扇几个耳光,但未能使它发红。这是死人的面颊。我呢,我滞留在那里,几乎睡着了。再过一刻钟我就上火车了,但我不想这个。我想到在纽约一座大楼的二十一层有一个美国人,他长着浓浓的黑眉,脸刮得光光的,正热得透不过气来。在纽约上空,天空在燃烧,蓝天起火了,黄色的大火舌舔着楼顶,布鲁克林的顽童们穿着游泳裤在浇水管下冲身子。在二十一层,阴暗的房间像被大火烤着。黑眉的美国人在叹息、喘气,汗水流在脸颊上。他只穿着衬衫坐在钢琴前,嘴里有烟味,脑子里隐隐约约、隐隐约约有一个曲调的影子,Someofthesedays。再过一小时汤姆会来,屁股上挂着那个扁平水壶,于是他们两人都将倒在皮椅上,大口喝酒,炙热的阳光将使他们的喉咙燃烧,巨大而酷热的困倦沉沉地压着他们。但是首先得记下这个曲调,Someofthesedays。湿手抓住钢琴上的铅笔。Someofthesedays,you'llmissmehoney。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这样或那样,反正都一样。歌声就是这样诞生的,它挑选了这个眉毛如炭的犹太人精力衰竭的身体来诞生。他有气无力地拿着铅笔,汗珠从戴着戒指的手指上落到纸上。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恰恰要通过这个装满了脏啤酒和烧酒的笨伯来完成这个奇迹呢?
“玛德莱娜,您能再放一次吗?就一次,然后我就走了。”
玛德莱娜笑了起来,她摇动手柄,于是又开始了。但是我不再想到我,我想到远方的那个人,他在七月的一天,在炎热阴暗的房间里写出了这个乐曲。我试图通过旋律,通过萨克斯管平直而微带尖酸的声音去想念他。他写了这个。他曾有过烦恼,对他来说,一切并不是应该的那样,他要付账单,某处还有一个女人,她并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思念他,此外还有这个可怕的热浪,它使人化成一摊脂肪。这一切谈不上美丽,也谈不上光荣。但是当我听见这支歌,当我想到正是这个人写的,我便觉得他的痛苦和汗水……很动人。他运气好。他大概还意识不到。他大概想:要是有点运气,这东西会给我带来五十美金。多年以来我这是头一次为别人激动。我想知道他的事,我想知道他有过什么样的烦恼,他有妻子还是独身。绝不是出于人道主义,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写了这个。我不想结识他,何况他也许已经死了。我只是想了解他的情况,以便在听唱片时可以常常想到他。就是这么回事。我猜想,如果有人告诉他,在法国第七大城市的火车站旁有人在想他,他会无动于衷,但是换了我,我会高兴的。我羡慕他。我得走了。我站起来,犹豫地呆了一小会儿,我想听那个黑女人的歌声,听最后一次。
她在唱。这两个人获救了:犹太人和黑女人。获救了。他们也许以为自己彻底完了,被淹没在存在里,然而我此刻如此温情地想念他们,谁也不会这样想念我的。谁也不会,连安妮也不会。对我来说,他们有点像死人,像小说人物。他们已经洗去了存在这个罪孽,当然并不彻底,但做到了人所能做到的一切。突然间,这个念头使我不知所措,因为我已对此不抱希望。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畏畏缩缩地擦过我,我不敢动弹,唯恐它消失。某个我原先不再体会的东西:一种欢乐。
黑女人在唱。那么我们可以证明她存在的价值?稍稍一点?我感到自己出奇地胆怯,不是因为我抱很大的希望。我像一个在雪地行走、完全冻僵的旅行者,突然走进一个暖和的房间。我想他会在门边一动不动地呆着,一直发冷,全身轻轻地打着冷战。
Someofthesedays
You'llmissmehoney。
难道我不能试一试……当然不是乐曲,但我不能试试另一种类型吗?……肯定是写书,因为我不会干别的。但不是历史书——历史讲的是已存在过的事,而任何一个存在物都永远不能证明另一个存在物存在的价值。我的错误在于想使德·罗尔邦先生死而复生——,而是另一种书。我不太清楚是哪一种,但是,在印刷的文字后面,在书页后面,应该有某个东西,它不存在,它超越存在。比方说一个故事,一个不会发生的故事,一件奇遇。它必须美丽,像钢一样坚硬,使人们为自己的存在而羞愧。
我走了,自觉茫然。我不敢作出决定。如果我确知自己有才能……但是我从来……从来没有写过这类东西;写过历史文章,不错,还有别的。可是一本书,一本小说,从来没有。有人会读我的小说,会说:“这是安托万·罗冈丹写的,就是那个泡咖啡馆的红头发家伙。”于是他们会想到我的生活,就像我想到黑女人的生活一样,仿佛这是一个珍贵的、半传奇性的东西。一本书。首先当然会是令人厌烦的、劳累的工作,它不会阻止我存在,也不会阻止我感觉我存在。但是,到了一定的时间,书将会写成,它将在我后面,它的些微光亮会照着我的过去。那时,通过它,我也许会回忆自己的生活而不感到厌恶。也许有一天,当我想到此时此刻,想到我弓着背等着上火车的这个郁闷时刻,我会感到心跳加速,我会对自己说:“正是那一天,正是在那一刻,一切都开始了。”于是我终于会接受自己——过去时,仅仅是过去时。
黑夜降临。普兰塔尼亚旅馆的两扇窗子刚刚亮了。新车站工地发出湿木头浓浓的气味。明天布维尔会下雨。
(桂裕芳 译)
注释:
指奥吉埃·普(OgierP…),日记中常提到他。他当过庶务文书。罗冈丹于一九三○年在布维尔图书馆与他相识。——作者注
英文:有一天你会想念我,亲爱的。
英文:当温柔的月亮开始闪亮/每晚我做个小小的梦。
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画家。
戈佐利(1420—1497),意大利画家。
分别为司汤达的作品《巴马修道院》与《红与黑》中的男主人公。
指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1896—1970),他曾写过流行歌曲。——原编者注
【赏析】
193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恶心》是萨特本人最满意的文学创作。作为闻名于世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和文学家,萨特的小说创作是对他自身哲学思考的文学化。在《恶心》里,他揭示了人的自在状态,即存在的偶然性;并通过主人公的自由选择,体现了人类超越虚无的理想。
小说以日记的形式,一方面以写实的手法描绘出20世纪30年代法国日常生活的某些侧面和社会焦虑,另一方面又以小说的虚构来图解哲学思考,总体上思辨性远远大于情节性。主人公罗冈丹很大程度上是萨特的代言人。作者有意把小说与哲学、虚构与自传、想象与真实熔于一炉,使之相反相成,创造出一部自成一体的作品。罗冈丹是位历史学家,为了完成一部历史传记来到布维尔。他上图书馆,泡酒店,结识了图书馆里的自学者,有时和酒店老板娘幽会,终日生活在循规蹈矩的市民中间,混沌、麻木,逐渐地失语。突然间他感到了“恶心”。日记首页就是他初次遭遇“恶心”的记录。在他眼中,一切存在之物都失去了日常的形态,甚至自己的肉体也是异己之物,如同树根般丑恶。主人公的思索就此由探寻“恶心”之谜展开,并以破解谜题、找到出路而告终。节选部分可见主人公探索之路上一些关键的时刻。其中,音乐扮演了重要角色。
布维尔的生活似乎永远一成不变。就像所有的经验论者,他以过去来诠释今天,以致预设将来的一切,既看不到变革,也阻止一切变革的发生。生活在封闭、平庸、保守的丑恶现实中循环,时间丧失了时间性。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时间的不可逆转,人的一生中每一个时刻都应该是独特而不可复现的。没有变化的时间使人生失去了意义,罗冈丹迷失在意义缺失的虚空中,时时遭受“恶心”的袭击。但突然,“恶心”消失了!写于1932年1月25日下午5点半的一段日记里,罗冈丹告诉我们:酒吧的爵士乐奇妙地触动了他的生命。音乐本是一种时间艺术,它存在于时间之中,既有限又不可逆。在乐曲中,声音先后承续,以这个过程本身展现它的内容和意义。一个音符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创造自身的意义;同时面对死亡,在它消逝的那一刻,它对整个音乐作品的意义也得到了确认。这正类同于人类自为的存在。一个人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行动,书写着自己的人生。生命的意义在自为的行动中不断更新、改写,直到死亡结束他的人生,为他的存在盖上一个确认的评鉴。在音符的生灭更新中,罗冈丹重新感受到时间的意义。他先是融入音乐,陶然忘我。与外物的对立模糊了,恶心感就淡化了。继而歌唱的黑女人又成为他的第二自我,在她对世界的言说里,他找回了失落的自我意识。肉体不再是异己之物,和精神的自我合而为一,对抗消失了,恶心也不复存在。
小说中描写音乐主要有三次。1月25日是主人公初次受到音乐的触动。这是小说中的第一个突转,音乐促使他回复本真,超越虚无之路迈出了第一步。尽管恶心暂时消除,但他对于个中原因还不明其所以然,前路仍然有待探索。罗冈丹最初的选择是继续写作传记,以为追寻罗尔邦侯爵的历史就是在构建他自身存在的价值。他努力以各种史料拼凑罗尔邦的历史,结果却发现,所谓“历史”不过是前人叙述的累积,充斥着随意发挥的主观性。至于人们从“历史”中总结出的所谓“经验”,更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谎言。他不得不否定自己工作的意义,重新面对存在,为自己负责。
就在他决定放弃写传记的这一天,也即标记着“星期一”的那天,日记中第二次出现了对黑女人歌唱的描述,这是罗冈丹内心深处响起的歌声:黑女人的存在,罗尔邦侯爵的存在,他自身的存在……罗冈丹一直试图逃避自身的存在,而歌声却时时提醒他自身的存在,迫使他面对严峻的真相,陷入对存在意义的探求。“星期三……晚上六点钟”以下的日记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内容。周围所有人都觉得自身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他却发现整个世界的存在都是偶然的,因果律只是人们用来蒙蔽自己的谎言。人类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先在的神圣意义,说到底是“荒谬”的。人与人、人与物甚至人与自身的肉体之间都并无可以解释的必然的联系,一切都堕入虚空的深渊,存在成为虚无。“恶心”的根源真相大白!可见,“恶心”既是人物的生理感觉,更是他对世界的主观体验和认识。
对“恶心”的描绘最充分地展现了萨特把哲学文学化的独特手法。按照小说的描写,在主人公的视线中,日常所熟悉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对自己的手都觉得新奇),甚至丑恶得像“白蠕虫”。正是这些体验激起了他对存在的思考;而种种体验正是存在之虚无、世界之偶然的具象化。“现象”与“本质”在此水乳交融,体现了萨特在“现象即本质”的现象学观点统领下独创的艺术特色。
从放弃传记写作到发现真相,这是小说进入高潮的前奏,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办”。
对真相的洞察使罗冈丹和周围仍处在蒙昧中的人群格格不入,他渴望着打破虚无的“奇遇”。他曾经这样描述:“开始是为了结束。奇遇是不能加延长线的。它的意义来自它的死亡。我被永不复返地引向这个死亡——它也可能是我的死亡。每一时刻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引来后面的时刻。我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时刻,我知道它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但我绝不阻止它的死亡。”这样的感受不正类似于他对音乐的体悟吗?正当此关键时刻,他第三次得到音乐的启示。那是留在布维尔的最后一天,他又来到咖啡馆听音乐。此时他不仅通过乐曲体味着音乐与自我,同时也跳出音乐和自身,产生了对周围人以及他自身意识的审视。小说由此进入高潮。罗冈丹看到,周围人试图从艺术中寻找安慰,把他们的痛苦变为音乐,认为美会与他们分担痛苦,这不过是另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欺。这是音乐的自足性给他的启悟。因为纯音乐没有所指,乐句不指向任何客体,它本身就是客体。它的情绪是纯粹抽象、形而上意义的。在唱片上方旋转的、小小的金刚石(即唱针)的痛苦——也就是音乐的痛苦——在于它的时间感,即美的消逝和不可复现。没有死亡就不会有新生,音乐的痛苦也就是它的幸福。因此,音乐的“痛苦”和那些想把自己的痛苦变成音乐的人的痛苦是不同的。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自身逃避的欲望:将存在逐出自身之外。他和别人一样生活在荒谬的世上,却想让自己相信他生活在别处,借别人杜撰的历史构造自己,借别人的音乐忘却自己。然而在偶然性组成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存在物都永远不能证明另一个存在物的价值。他渴望像音乐一样有节奏地痛苦,而节奏正是音乐的意义组成部分之一。人只有通过自由选择和行动,才能确立他自身存在的意义。此时他产生的对自身意识的意识,正是他迈向自由的前提。
作为一种审美形式,音乐超越物质局限的形而上意义,进一步启发了罗冈丹。唱片、唱机等音乐赖以存在的物质条件也许会消亡,但音乐不会死亡。它在自身的否定和创新中营造出一个审美空间,展现了美的无限可能性。它曾经存在过,它给予人心灵的启示将在听者心中继续存在下去。音乐超越时空的存在也是对它的创作者存在价值的确认。歌曲的作者和演唱者都在对音乐的创作和演绎中揭露了自身的存在,言说了自我以及自我的意识。他们的存在由此获得了意义,超越了虚无。罗冈丹最终选择了小说创作,那是个像音乐一样的、在否定中进行创造的艺术世界。否定现实荒诞的世界,在艺术王国中实现美与和谐的理想——这是西方20世纪以来普遍用于解决自身的文化与精神危机的蓝图。萨特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小说创作裹上了存在主义的哲学理念,使普通读者阅读起来分外感觉艰涩。
(胡顺琼、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