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安德鲁·曼逊是一个出身农民家庭的才华出众、心怀抱负的青年医师。从医学院毕业以后,他先后在两个矿区做医生,救治了很多疑难病人。在此期间,他获得了温柔娴雅、品行端正的克里丝婷的爱情。妻子的支持,加上他自己的刻苦攻读,安德鲁考取了英国皇家内科医学院研究员、名誉医学博士。后来他受邀加入伦敦矿业病研究委员会。因为看不惯那里的老爷作风,他愤而辞职,和妻子在伦敦开起了诊所。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些庸医,接触到了医学界骗钱牟利的丑恶内幕。受此影响,他一度也变得利欲熏心,看重金钱和地位,学会欺骗病人,违背了自己当初坚持的医德信仰。直到他目睹了庸医草菅人命的过程,以及由于荒唐无耻的医疗制度使他即将被剥夺从医资格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在克里丝婷意外死于车祸以后,他决定离开伦敦,和另外两个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重新开始神圣的救死扶伤的职业。
【作品选录】
复活节,学校开始放假的时候,安德鲁收到桑顿太太的一封短信,请他到布朗大饭店去瞧瞧她的女儿。她在信里很简单地告诉他,茜比儿的脚还没有见好,因为上次在劳伦斯太太家她觉得他很关切,所以急于想请他去诊断一下。他给人家这么一捧,心里非常得意,便立即到那儿去了。
他检查了一下那只脚,觉得情形很简单,只需要早点儿做一次手术。茜比儿那会儿坐在床边上,正把黑色的长统袜穿起来。他直起身,朝着结实的、光腿的茜比儿笑笑,一面把这意思解说给桑顿太太听。
“骨头已经粗啦。要是就这样不治的话,也许会变成一个锤状趾。我建议您立刻去治疗一下。”
“校医也这么说,”桑顿太太并不觉得奇怪。“其实我们已经有准备啦。茜比儿可以住进这儿的一家疗养院去。但是——嗨!——我挺相信您,大夫。我想请您负责给我们安排一下。您认为该找谁动手术呢?”
这句直截了当的问话,倒使安德鲁为难起来。他的工作差不多全是内科方面的,他会见过许多第一流的内科医师,但是伦敦的外科医师他一个也不认识。突然,他想起了艾伏瑞,于是很快活地说道:
“艾伏瑞先生也许可以给咱们把这手术做一做——要是他得空的话。”
桑顿太太曾经听说过艾伏瑞先生。自然罗!他不就是前一个月,所有的报上都提到过的那位飞到开罗去医治一个日射病病人的外科医师吗?一个很有名气的人!她认为请他来医治她女儿的腿,是一个极好的提议。她的唯一的条件是,茜比儿一定得住在薛林顿女士的疗养院里。她有许多朋友都在那儿住过,所以她简直想不出让她住进哪个别的地方去啦。
安德鲁回家以后,打了一个电话给艾伏瑞,心里迟迟疑疑的,像个初办交涉的人那样。但是艾伏瑞的态度——亲切、自信而又风趣——使他又安下心来。他们约好第二天一块儿去瞧瞧病人。艾伏瑞说,虽然他知道艾妲那儿已经挤得满坑满谷了,可是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去跟她说说,让她给桑顿小姐腾出一个地方来。
第二天早晨,艾伏瑞当着桑顿太太的面很着力地赞同了安德鲁的诊断——他还补充说,立刻动手术是绝对必要的——茜比儿于是给送进了薛林顿女士的疗养院。他让她静养了两天,接着便动了手术。
动手术的时候,安德鲁也在场。艾伏瑞以意想不到的诚恳、亲切的态度硬邀他也到场。
这个手术并不难——说真的,要是在布雷纳力,安德鲁早就自己做了。艾伏瑞虽然似乎并不求快,却很神气而利落地把这个手术做了。他穿着那件宽大的白手术衣,显得是个坚强、冷静的人物,上边的那张脸镇定沉着,下颏突出。说真的,谁也没有查尔斯·艾伏瑞那样符合一般人心目中的伟大外科医师的形象了。他生就一双细致柔软的手,这是通俗小说中老用来形容手术室的英雄人物的。而他的那份漂亮和自信,也真使他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安德鲁披了一件手术衣,强作恭敬地从手术台的另一面注视着他。
两星期后,茜比儿·桑顿出院了。艾伏瑞邀安德鲁到沙克维尔俱乐部去吃午饭。那是一顿很愉快的午饭。艾伏瑞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又潇洒又风趣,他满肚子尽是最新的闲谈资料,这不知怎么使他的同伴也变得跟他一样亲切、世故了。沙克维尔的高大的餐厅里有着亚当式天花板,悬着枝形水晶灯,坐满了知名人士——艾伏瑞管他们叫作有意思的人。安德鲁觉得这顿宴会很有面子,这无疑正是艾伏瑞所指望的。
“我得征得你的同意,在下次会上把你的名字给提出来,”这位外科医师说。“你在这儿可以碰到许多朋友,佛瑞第、保罗、我——噢,杰克·劳伦斯也是会员。那真是一场怪有趣的婚姻,夫妻俩是挺要好的朋友,可是谁也不管谁!说实在的,我很乐意把你给提出来。不过你知道,我老觉得你有点儿不相信我,老朋友。是你们苏格兰人的谨慎,是吗?你知道,我是不上哪家医院去的。这是因为我喜欢自由行动。再说,老兄,我也太忙啦。医院里的那些老古董有些人一个月私下没有一个病人。我平均每星期有十个!唔,咱们不久就会打桑顿家得到讯息了。你把这一切全交给我吧。她们是第一流的人。还有,说着的时候,我顺便提一提,你觉得茜比儿的扁桃腺要不要也割一割。你瞧没瞧过她的扁桃腺呢?”
“没有——没有,这我倒没瞧。”
“哦,你该瞧瞧,老兄。完全给包住了,脓毒的吸收简直就没完。我已经冲口说过——希望你不反对——我说等天气暖和点儿的时候,咱们可以替她割一割!”
安德鲁回家的时候,心里禁不住想到,艾伏瑞原来是这么个讨人欢喜的人——实际上,他应该感谢汉姆逊的介绍。这个病例的经过简直好极啦。桑顿家也特别满意。无疑地,不可能有一个比这再好的例子了。
三星期后,他坐在那儿跟克里丝婷喝茶的时候,下午的那班邮件给他带来了艾伏瑞的一封信。
亲爱的曼逊:
桑顿太太方才很周到地把医疗费送来了。我既然把麻醉师的费用给他送去,也就把你的一份送来给你吧——动手术的时候,你给我帮了那么大的忙。茜比儿等这学期结束以后就要来找你。你记得我提过的扁桃腺吧。桑顿太太非常高兴。
查·艾谨上
信封里附来了一张二十几尼的支票。
安德鲁惊讶地瞪眼望着那张支票——动手术的时候,他压根儿没给艾伏瑞帮过什么忙——接着,金钱这会儿老给他的那种温暖的感觉渐渐地悄然而来,萦绕着他的心。他很得意地笑着,把信和支票递过去给克里丝婷瞧。
“艾伏瑞真太好啦,是吗,克里丝?咱们这个月的收入管保会打破纪录的。”
“但是我有点儿不懂。”她脸上显得很迷糊。“这是你向桑顿太太收的医疗费吗?”
“不是——你真糊涂,”他格格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笔外快——只不过因为我对这次手术所花的时间。”
“你是说艾伏瑞先生把他收的费用分一部分给你吗?”
他脸红了,骤然火了起来。
“哎呀,不是,那哪儿可以呢!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么做。你不明白吗?我因为给他帮忙,因为上那儿去,才挣到这笔钱的,就跟那个麻醉师因为帮着上麻醉剂,才挣到他的一份一样。艾伏瑞把这一切全算在他的账单上给交过去。我可以打赌,他那管保是一笔挺大的收入。”
她抑郁不快地把支票放在桌上。
“钱倒似乎是不少。”
“唔,怎么不是呢?”他忿忿地结束了这场争论。“桑顿家非常有钱。这笔钱对她们大概就跟三先令六便士对咱们门诊处的一个普通病人一样。”
等他出去以后,她眼睛依然紧张不安地盯视着那张支票。她并没认识到他在业务上已经跟艾伏瑞勾结到了一块儿。一刹时,她以前的忧虑又涌上了心头。跟丹尼和霍浦消磨的那一晚虽说对他有点儿影响,可是这会儿竟然跟从没有过一样。现在,他多么喜欢、多么热爱金钱了。他在维多利亚的工作,和这个一味贪求物质上成功的欲望一比,似乎是毫不相干的。就连在门诊处,她也注意到,他用成药的时候愈来愈多,他给根本没病的人开上一些药方,怂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复诊。她坐在那儿,面对着查尔斯·艾伏瑞的支票,脸上的愁容越来越深,整个脸蛋儿都显得瘦小、憔悴。眼泪慢慢地汪满了她的眼睛。她一定要劝劝他,哦,她一定要,她一定要。
那天晚门诊后,她怯生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安德鲁,你可不可以做一件使我开心的事呢?你本星期日可不可以陪我乘车上郊外去玩玩?你买车子的时候,答应过我的。当然啦——整个冬天,咱们一直都没能去。”
他疑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唔——噢!好吧。”
星期日来了,像她指望的那样,天气晴朗,是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十一点钟,他把要紧的出诊全部看完以后,他们把一条毛毯和一篮野餐食物放在车厢后边,便出发了。他们驶过铁匠桥,由金斯顿大道朝萨里驶去,这时候克里丝婷的情绪舒畅起来。不久,他们便穿过陀尔金,朝右转去,驶上了通往薛尔的大道。他们许久都没一块儿到乡间来了,所以这次郊游给他们带来的欢快情绪、田地里的新绿、榆树初生的紫芽、葳蕤的柔荑花的金粉,以及丛生在河岸下边的浅黄色的樱草花,慢慢地浸润了她的心灵,使她感到陶醉。
“别开这么快,亲爱的,”她用好多星期以来都没用过的温柔音调低声说。“这地方太可爱啦。”他似乎一心只想超过大道上所有的车辆。
将近一点钟,他们抵达了薛尔。这个村子里只有几幢红顶的小屋,溪水在水芹畦间悄没声地随便流着。那时候,这地方还没受到蜂拥而来的夏季游客们的搅扰。他们抵达了村子那边林木茂密的小山下,把车子停在一条青草丛生的小径附近。那儿,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把毛毯铺开,享受着单属于他们和鸟儿的那片嘤嘤的幽静。
他们在晴天丽日下吃着三明治,喝着热水瓶里带来的咖啡。四周的赤杨林里,遍生着樱草花。克里丝婷想去采摘点儿,把脸俯贴到清凉温柔的花丛里。安德鲁眯着眼睛,把头偎近她,躺在那儿。隐藏在她内心的不安给一种甜蜜的宁静掩没了。但愿他们俩的共同生活能永远像这样!
他的昏昏欲睡的目光有半晌一直盯在那辆汽车上。突然,他说道:
“一辆还不错的老车子,是吗,克里丝?——我是说,就咱们花的价钱来讲。不过到大游行的时候,咱们得另外买一辆新的。”
她怔住了——内心的忧虑又给他这孳孳谋利的新事例重新勾了起来。“但是咱们刚买下它没多久呀。我觉得咱们也只能买上这么一辆。”
“哼!它不够快。你有没有注意到,那辆别克牌车子一直走在咱们头里。我要买一辆最新的维塔西牌大轿车。”
“那干吗?”
“干吗不呢?咱们买得起。咱们正一天好似一天,你知道,克里丝。这是实话!”他点起一支香烟,心满意足地回过脸来朝着她。“你要是还不知道的话,亲爱的布雷纳力的小教师,那我来告诉你,咱们正很快地阔起来了。”
她没理睬他的微笑。她觉得原来在阳光下宁静温暖的身体,这会儿骤然变凉了。她开始去拉一丛野草,用毯子的一个毛穗很无聊地缠着它,一面慢吞吞地说道:
“亲爱的,咱们当真要有钱吗?我知道我并不要。干吗老这样谈到钱呢?以前咱们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咱们——哦!咱们多么快活。那会儿,咱们从不谈到钱。可是现在,咱们就从不谈什么别的。”
他自鸣得意地又笑了笑。
“在烂泥塘里来来去去走了多少年,吃香肠和腌青鱼,受着刚愎自用的委员会的胡糟践,又在肮脏的后边卧房里给矿工媳妇们瞧病,现在,我提议来改变改变,来改进一下咱们的命运了。有哪位反对吗?”
“别开玩笑,宝贝。你早先从不这么说话。哦!你不觉得吗,你自己不觉得吗,你就要成为你早先指摘的那种制度和你早先憎恶的那种情况的牺牲者了?”她的脸蛋儿在激动下显得楚楚可怜。“你忘了吗,你早先老是怎样提到生活的?你说生活是一场斗争,是对还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场进攻,一场朝山上的仰攻——就仿佛你得去攻占一座城堡一样,你知道它在那儿,在山顶上,可是却没法瞧见——”
他很不自在地嘟哝道:
“哦!我那会儿还年轻——傻气。那不过是一些不切合实际的空话。你四下瞧瞧,就瞧出来,大伙儿都在这么做——都尽可能在一致行动!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她颤巍巍地喘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会儿非说不可了,要不就干脆不说。
“宝贝!这并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请你听我说。请你听着!我对这个——对你的改变——一直觉得很不快活。丹尼也瞧出来啦。这正在把咱们俩拉扯开。你不是我嫁的那个安德鲁·曼逊了。哦!你要是能像早先那样,那够多好。”
“我怎么啦?”他急躁地很不服气。“我打你吗,我乱喝酒吗,我杀人吗?举出一件我的罪行来。”
她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并不是什么明显的事情,是你的整个儿态度,宝贝。拿艾伏瑞送来给你的那张支票说。表面瞧瞧,也许是一件小事,可是内里——哦,你要是往内里一瞧,那就是可鄙的、贪婪的、不道德的。”
她觉察到他有些倔强起来,随后他坐起身,很生气地瞪眼望着她!
“上帝在上!干吗又提那个?我收下那笔钱有什么不好呢?”
“你难道瞧不出吗?”过去几个月郁积的情绪支配了她,遏住了她的分辩,使她突然流下泪来。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说道,“上帝在上,宝贝。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出卖你自己呀!”
他咬着牙齿,对她十分生气。接着,他慢吞吞地、锋利而郑重地说道: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诉你,别做个神经过敏的傻瓜。你能不能想法子给我做个帮手,别做个成天跟我唠唠叨叨的障碍呢!”
“我可没跟你唠唠叨叨。”她抽抽噎噎地哭着。“我早就想跟你说啦,可是我一直没说。”
“那么就别说。”他发作起来,忽然高声嚷着。“你听见吗?别说。这是你心理上的一种变态。你说得仿佛我是个卑鄙龌龊的骗子似的。我不过想发达。就算我要钱,那也不过是想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人们单凭你是哪种人、你有些个什么来判断你。如果你是个穷光蛋,那你就给人支过来使过去。哼,我一辈子里已经受够了那个啦。往后,我得支使人啦。你现在明白了吗?务必别再跟我提这些胡扯的废话了。”
“好,好,”她哭着说。“我决不再说啦。不过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这次郊游对他们俩,尤其是对她说来,就此给糟践了。虽然她揩干了眼泪以后,采了一大把樱草花,虽然他们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山坡上又消磨了一小时,下坡的时候还在紫娘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虽然他们似乎很和睦地谈着些普通事情,然而当天的一切欢乐全都没有了。他们驱车穿过暮霭驶回的时候,她脸上显得苍白、呆板。
安德鲁的怒气渐渐变成了愤慨。所有的人里为什么偏偏是克里丝婷来攻击他!别的女人,而且还是很标致的女人,都对他的飞黄腾达感到十分高兴。
几天以后,佛兰瑟丝·劳伦斯打电话来找他。她曾经离开伦敦,到牙买加去过冬——过去两个月里,安德鲁收到好几封她从桃金娘银行大饭店寄来的信——但是这会儿,她回来了,急于想会会她的朋友,把她所吸收的阳光再放射出来。她快快活活地告诉他,希望他在她晒黑的皮肤没褪色以前就去瞧瞧她。
他顺便去吃茶点。她果然像她说的那样,晒得黑黝黝的,两手,纤细的手腕和消瘦而关切的脸上全蒙上了一层黑色,活像一位牧神。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欢迎神色,分外地加强了他再瞧见她所感到的高兴,那双眼睛对多少别的人都是很淡漠的,而对他却是亮晶晶地非常亲切。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谈着。她告诉他她这次的旅行,那地方的珊瑚园,她从玻璃底小船上所瞧见的鱼儿,以及那种绝好的气候。他也向她讲了一下他的发展情况。也许,他的谈话里流露出了点儿他那几天的思想,因为等他说完以后,她很轻松地回答道:
“你严肃得吓坏人,话也罗嗦得叫人厌烦。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就成了这样。啊!坦白地说,我想这是因为你工作太忙啦。你非得继续搞门诊处的那些个工作吗?我觉得你上西区——比方说吧,上温波尔街,或是威尔贝克街——弄间屋子,在那儿应诊,这会儿已经是时候啦。”
这当儿,她丈夫走进房来,他身材很高,懒懒散散,还有点儿矫揉造作。安德鲁那会儿跟他已经相当熟悉——他们在沙克维尔俱乐部打过一两次桥牌。他朝安德鲁点点头,很从容地接过一杯茶去。
虽然劳伦斯兴冲冲地叫他们只管谈下去,可是他的到来却打断了他们刚转到正事上去的谈话。随后,他们很风趣地谈起了伦波尔德-布兰恩最近的一次宴客。
但是半小时后,安德鲁乘车回洽司城街的时候,劳伦斯太太的提议已经牢牢地留在他的心上了。他为什么不在威尔贝克街去弄一个诊所呢?时间显然已经成熟了。他决不放弃巴丁顿那方面的业务——那个门诊处是个很挣钱的事业,决不可以轻易放弃。但是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和西区的一个诊所联合起来,用那个体面的地址作为他的正式地址,把它印在他的处方单和账单上边。
这个想头在他心里闪亮起来,鼓励着他去进行更大的掠取。佛兰瑟斯是个多么好的人儿,跟艾瓦瑞特小姐一样肯帮助人,可是比艾瓦瑞特小姐不知标致和动人多少!再说,他和她的丈夫关系也非常好,和他遇着时可以从容不迫,用不着像个出入闺闼的下流坯那样躲躲藏藏地溜出屋子来。哦!友谊可真是伟大的!
他一句没跟克里丝婷提,便着手在西区去找一个合适的诊所。大约一个月后,等他找到一处地方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趁早上看报的那会儿,装得漫不经心地说道:
“噢——你听到也许很高兴——我在威尔贝克街租下了一处地方。我打算利用那儿给较好的一类病人瞧病。”
(主万 译)
注释:
指英国建筑师亚当弟兄(Robert Adam,1728—1792;James Adam,1730—1794)的建筑风格。
铁匠桥(Hammersmith Bridge): 伦敦铁匠区泰晤士河上的一座吊桥。
萨里(Surrey): 英格兰东南的一郡,在泰晤士河南岸。
陀尔金(Dorking): 萨里的一处镇市,在伦敦西南二十九英里。
原文是bridle path,直译是“马道”。
指伦敦市长就任时举行的庆祝大游行。
这是提议的口吻,所以下文克里丝婷说,“别开玩笑”。
茶室名。
牧神(faun): 罗马神话中,半人半羊形的畜牧神。
温波尔街(Wimpole Street)和威尔贝克街(Welbeck Street)是伦敦哈莱街附近的两条街,时髦医师的诊所都集中在那一带。
【赏析】
《城堡》是英国作家克罗宁的第五部小说。由于故事情节生动繁复、人物命运跌宕多变,小说一经问世即备受欢迎,美国好莱坞据此拍摄成电影《双城记》,轰动一时。
克罗宁作为英国现代颇负盛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城堡》中充分发挥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作家娓娓讲述了年轻有为的医生安德鲁·曼逊坎坷曲折的职业经历和人生际遇,通过人物的思想、性格、观念随着其自身遭遇、处境、地位而发生的蜕化和愆变,揭露了英国社会医生为牟财获利所采用的“高明巧妙”的欺诈手段,批判了医学领域种种愚蠢保守的规矩习俗,抨击了科研机构浮华拖沓的老爷作风。
此处节选的是小说第四部分第十章。这一章集中体现了人物心灵发生的质的变化,交代了导致必然结局的相关事件,魔鬼与天使同时在场,肮脏和圣洁进行着较量。
此时,安德鲁·曼逊和妻子克里丝婷搬到伦敦已很长时间了。曼逊盘来的诊所生意日渐红火,他们的收入不断增加,中午饭只能吃一条小青鱼或一点香肠的窘迫终成往事。可与此同时,曼逊变了,他开始乐于炫耀财富,追求地位。为了理想和信念不屈斗争的那些事情,竟成了他企图飞黄腾达的“动力”。对待病人他不再认真负责,而是乱开药方、夸大病情,只为让病人花钱复诊。对待妻子他不再忠诚体贴、温情脉脉,而是反感厌恶、暴躁冷淡。那个曾经坚持纯洁高贵的医生操守、一切为了病人的安危痊愈着想、视金钱为身外之物的曼逊大夫,被伦敦上空的烟尘熏得昏黑。
在第十章中,曼逊事先介绍了一个病人给医生艾伏瑞诊治,而后他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艾伏瑞寄来的支票。这件事情意味着曼逊已经接受在伦敦的很多医生中盛行的所谓互利互惠的肮脏协议,这个不成文的协议使医生们把病人当作商品互相赠送,再从中获取提成性质的分红。而实际上这些医生中的很多人不学无术,他们有的甚至连一些基本的医学常识都不懂,他们通过欺骗夸大、故弄玄虚、指鹿为马等手段蒙骗病人,视病人的身体健康为儿戏。只要可以赚到钱,即使危害到病人的生命安全,他们也毫不手软。正是这个艾伏瑞,在后来的一次手术中,把一个只是患有简单囊肿的病人“杀死”在手术台上。而更为让人发指的是,这个混蛋居然没有丝毫的忏悔和痛惜,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出手术室,假惺惺地安慰全不知情的病人家属,并赢得和蔼慈祥的美名。也正是这件事情,让本来就良心未泯的曼逊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斥骂了恬不知耻、冷酷无情的艾伏瑞,开始反思几年来自己与艾伏瑞等人的合作共事。
作家一直是抱着爱惜的感情去塑造曼逊这个人物的。作家写他的堕落,不是为了贬损他,作家把这个根源归咎于英国社会现状对于人物灵魂与品性的戕害——不是花朵有罪,实在是那土壤邪恶。在作家的笔下,曼逊本来是一个头脑聪明、勤奋务实、医术高超、耿直率真的年轻大夫,在矿区艰难的生活环境中,他不抱怨,不诉苦。为矿工们看病,他尽心尽力,不计较报酬。即使是随时可能发生坍塌的矿井下面,只要有病人在,他也毫不畏惧地冲下去。为了解决矿区工人的肺吸病问题,他刻苦研究、努力探索。那时候,他知道医生的神圣天职是拯救生命,在那些淳朴贫寒的矿工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天使,甚至是上帝,是他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这样一个好人,这样一个天使,怎么可能成为魔鬼呢?所以作家最终安排了曼逊人性的回归。
通过曼逊的遭遇,作家向读者展示的是整个英国医学界的丑闻。在作品中,保持良知和高尚医德的人,常常就是现实世界中被排挤、被钳制的对象。在第十章中,提到了两个人物丹尼和霍浦。他们是曼逊的朋友,也是才华横溢的医生、研究者,但是他们却面临着生活的种种艰辛,屡遭不幸。他们没有温暖的家庭,没有合适的工作,势单力薄而坚持理想信念,反倒成为另类,不被主流所容,更不用说得到认可和夸赞。所以他们只能把愤怒不平,宣泄成酒醉后的谩骂,终至远走他乡,去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放逐被压抑的灵魂。
在第十章中,出现了小说另一重要的女性佛兰瑟丝,她与曼逊、克里丝婷构成三角关系。佛兰瑟丝代表了英国上流社会庸俗糜烂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她优雅无比地勾引着曼逊,把他往肮脏里送,往背叛处推,往谎言中引。此时她正建议曼逊到威尔贝克街开诊所,因为那里聚集着伦敦时髦的医生,在那儿很方便医生们结伙赚钱、互利互惠。曼逊沉醉在这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对她言听计从,立刻着手办理此事。正是佛兰瑟丝一再翩跹地招引,终于让曼逊丢掉了可贵的诚恳忠实,在缭绕着纸醉金迷的霓虹灯光中,越走越远了。
站在佛兰瑟丝的反方向、抵消着那股邪恶的力量、用生命去唤醒曼逊这只迷途羔羊的是克里丝婷。她是作家饱含深情塑造的一个形象。在整部小说中,她一直是曼逊的守护神和指路人,不让他往更黑处堕落。她有着纯朴的信念和善良的心地。当曼逊还是个穷医生的时候,她没有轻视他,而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他,追随着他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津津有味地度过每一天。她有一双妙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所以再破烂的院落、房屋、小径,在她勤劳地修葺之后,都可以变成花园一样美丽的地方。当曼逊飞黄腾达以后,她没有丝毫兴趣去享用物质生活的舒适与奢华。钱越多,她越忧郁,因为违背良心道德去获取钱财,这样的行为与她的品格格格不入。她不爱金钱,不爱名车华裘,不屑名利,不屑结交名流淑媛。在第十章中,她和曼逊的冲突终于正面化。她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变成了一个丧失了高尚道德和最初理想的人,而那曾经在苦难和贫穷时刻为她开放的真诚的爱情,如今已经褪了颜色。痛苦煎熬着这个身躯娇弱的女子,她不惜失去他的疼爱和保护,不怕他讨厌、冷落自己,她高声地提醒这只迷途的羔羊:“上帝在上,千万不要出卖自己呀!”她竭尽全力地在悬崖边阻挡着曼逊,希望可以制止他坠入更加卑劣的境地。
最后克里丝婷遭遇车祸,死在曼逊幡然醒悟、灵魂即将回来的时刻,这不禁让人扼腕唏嘘。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瞬间消逝?黑雾就要散尽了,克里丝婷,你为什么不再多做等待?如此多舛的人物命运给读者带来的震撼太大了,还有什么比凯歌已经在耳边奏响,崭新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可是生命就在这一刻陨落更加让人痛心疾首呢!读者不禁要问,作家何以如此残忍决绝?是要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我们看,以增加悲剧效果吗?不仅如此,克里丝婷最后的猝死,包括前面章节里作家为她设计的终身不能生育的命运,都是在与整部小说的主题做呼应——在那个肮脏而浑噩的世界,在那样丑陋而势利的社会,美好圣洁的人是多么难以生存!这个世界在摧残美好,在毁灭圣洁。
那么人们只能束手就擒吗?不肯就范的人,难道死亡毁灭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作家告诉我们,城堡!我们可以为自己的灵魂修筑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堡!我们要捍卫自己灵魂的独立和纯净,阻挡城堡外面腥风浑雨的侵蚀,坚守住这城堡的圣洁完善,我们就可以做成一个正直美好的人。小说结尾,那“白云形成了迤逦的城垛”,或者作家正是要告诉读者,有了这样的城堡,曼逊就不会再被攻陷,那是用克里丝婷的生命和他自己的惨痛经历修筑起来的永恒的保护。
第十章里出现了大量对话,生动有力地刻画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个性色彩极其鲜明。曼逊的利欲熏心、迷失心性、陌生冰冷,克里丝婷的痛心疾首、无奈愁怨、坚守纯真,都在激烈的对话交锋中体现出来。作家的语言风格紧凑简练、明快流畅,情节叙述高潮迭起,引人入胜。读者仿佛驻足在一条大河的源头,眼看着那晶亮的水流奔泻出来,而后注意力就无法再转移开了,只愿一路跟着这条大河的转转折折、起起落落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河流入海,直到小说结束。阅读《城堡》的过程,都会是这样一气呵成、无法间断的痛快酣畅的过程。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