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主人公吉姆在帕特纳号船上做大副,在一次远航中,满载一船香客的帕特纳号将要沉没时,他极为鄙视要弃船而逃的船长等人,决意和一船香客共患难。但是,在最后时刻,他被恐惧和混乱吓破了胆,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到底还是跳到了他曾经厌恶过的同伴中。但帕特纳号并没有沉没,吉姆和他的同伴成为航海史上最没有责任感的丑闻人物,法庭因此判他们失职罪,没收了他们的所有航海证件。
吉姆后来走进一个土著人群体里并暂时停留下来了。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最终赢得了所有土著人的尊敬和爱戴,被他们尊为“图安”,也就是开化人类眼中的“爷”。不久,白人布朗的海盗帮袭击土著人失利,吉姆爷与布朗达成协议,要他们和平地退出。然而,布朗帮言而无信,致使许多土著人丧生。吉姆爷对同种人的轻信给他带来了致命的一击。本能的一跳的错误从他的记忆里再度出现,逼迫他重新审视他的生活;当初为了冲动的一跳,他已经从一个世界引退了,而今另一个他亲手造就的世界,又在他头顶上塌下来,破灭了。
【作品选录】
第九章
“‘我当时在对我说,沉吧——你这该死的!沉吧!’随着这些话,他又讲开了。他想讲完。他实在孤单得厉害,就在脑子里用诅咒的口吻构想出与那条船讲的话,同时又享受到目击这些场景的特权——在我看来——这都是些下流喜剧的场景。他们还在弄那个滑栓。船长在下命令。‘到下面去,把它抬起来’;其他人都磨磨蹭蹭地不想干。你明白,如果大船突然沉下去,在那条救生船底下压得瘪瘪的可不是事。‘你为什么不去——你又最壮?’小个子轮机手带着哭腔问。‘真他妈的!我块头太大了。’船长气急败坏地说。这情形真有趣,连天使看了都会哭。他们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轮机长突然再次冲向吉姆。
“‘来帮帮忙,伙计!你疯了吗,要把你唯一的机会抛开?来帮帮忙吧,伙计!伙计!看这儿——看哪!’
“吉姆终于向船尾望去,因为那人一个劲儿地指着那儿。他看见一团沉静的黑云已经吞没了三分之一的天空。你们知道这些飑云在每年的这个季节是怎么在那儿形成的。你们首先看到地平线越来越暗——别的什么也看不到;然后升起一团不透光的云,就像一堵墙。从西南方飞过来的云气,由病态的白光勾勒出一道笔直的边,将整个天河的星星全部吞没;它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将大海和天空搅成一团朦胧的深渊。一切都静止不动了。没有雷,没有风,没有声响;连闪电都不闪一下。然后在这阴沉沉的广阔中出现了一道生动的弧线;黑暗像波涛般暴涨一两下,涌过去,突然间风雨交加,迅猛异常,好像是从一个什么实心的东西里冲出来的。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就上来了这么一团云。他们刚刚注意到它,而且完全有理由推想到,如果说在绝对的静止中,大船才有机会在水面再漂几分钟的话,那么大海稍一搅动,它马上就会完蛋。它冲着这片飑云涌出来之前的浪涌的第一下点头也可能是它的最后一下,会变成直向下栽,可以说,会延长为一种长长的下潜,向下,向下,直到海底。所以才有因他们的恐惧而产生的这些新的闹剧,才有这些表现出他们极端怕死的新的滑稽动作。
“‘是黑黑的,黑黑的’,吉姆带着一种阴郁的沉着继续说,‘它从背后向我们偷偷袭来。这可恶的东西!我想本来在我脑后还有某种希望。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这会儿全完了。看到我就这样陷入绝境,真让我疯狂。我很生气,好像我掉进了陷阱似的。我掉进了陷阱!我记得,那一夜还很热。一丝风都没有。’
“他记得这么清楚,他在我面前的椅子里喘着气,似乎流着汗,噎着了。这无疑让他疯狂;它再次将他击倒——是以说话的方式——但是也令他回想起当时让他跑到舰桥上去的那个重要目的,那个已从他心里遗忘的重要目的。他本想将所有的救生艇都放下船。他挥动刀子,乱砍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船上的人谁也不认识似的。他们认为他毫无希望地昏了头,糊涂了,可是又不敢大声反对他这样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他干完了,又回到他开始站的那个地方。大副就在那儿,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他,凑近他的脑袋,疾言厉色地低声说道,好像要咬他的耳朵——
“‘你这个蠢货!你以为那帮畜生到了水里,你还能有活路吗?好嘛,他们会从这些小船上打你的脑袋。’
“他在吉姆的臂肘旁绞着手,没人搭理他。船长双脚紧张地老是在一个地方踏来踏去,嘟囔着说,‘锤子!锤子!我的上帝呀!拿把锤子来。’
“小个子轮机手像孩子一样啜泣着,虽然手臂折了,还有别的毛病,却似乎在这伙人里表现出的懦怯最少,事实上,他还鼓起了足够的勇气,跑了一趟轮机房。说句公道话,这在他可是非同小可。吉姆告诉我说,他像一个无路可走的人露出了不顾一切的神情,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就冲走了。他马上就手脚并用地爬了回来,手里拿着把锤子,停也没停一下,就扑向那个滑栓。其他人立刻放过了吉姆,跑过来帮忙。他听到锤子咚咚的敲击声,还有松了的垫木掉下来的声音。小船放下来了。直到那时他才回过头来看看——直到那时。但他还是保持着距离——保持着他的距离;他和这些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些有锤子的人。什么共同之处也没有。他很可能认为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空间,隔着不可克服的障碍,隔着一道无底深渊。他尽可能离他们远些——在那条船的范围内。
“他的脚像有胶粘着似的远远地站在那儿不动,他的眼睛盯着那伙人模糊的身影,他们一起弯着腰,都处在恐惧的折磨下,奇怪地摇晃着。舰桥上安装的一张小桌上有个支架,支架上拴着盏手提灯——‘帕特纳号’中部没有海图室——灯光照在他们正在使劲的肩膀上,照到他们弯弯的、摇动着的脊背上。他们推着小船的船头;他们往外推着,推入夜色;他们推着,不再回头看他。他们已经放弃了他,好像他的确离得太远了,与他们的隔膜太没有弥合的希望了,以至于不值得说一句动听的话,不值得瞥一眼,也不值得给个手势。他们没有闲心回过头来看看他那被动的英雄气概,来感受他那不合作态度的刺激。那救生船很沉;他们推着船头,顾不上喘口气说句打气的话;但是,将他们的自制力像风中的糠皮一样吹散了的那阵恐慌,却将他们拼命的努力变得有点傻气,要我说,倒很适合一出闹剧中插科打诨的小丑来扮演。他们用手推,用头顶,用全身的重量推,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用整个心灵的力量推——只是他们刚把船头完全推出吊艇架,就不约而同地都松开手,争先恐后地往里跳。结果自然是小船一下子摇起来,又把他们赶了回来,无可奈何地挤在一起。他们呆呆地站了片刻,用他们所能想起来的所有骂人话恶狠狠地低声对骂了一阵,又重新来过。一连来过三遍。他忧郁地深思着,向我描述那经过。那幕滑稽勾当的每一个动作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我厌恶他们。我憎恨他们。可我却不得不把那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淡淡地说,带着阴沉的关注瞥了我一眼,‘可曾有人受过这样可耻的折磨吗!’
“他双手抱着头,呆了一会儿,就像一个被某种难以启齿的伤害逼得疯狂的人。这是些他无法对法庭解释的事——甚至也不能对我解释;但是假使我不能时时理解那些言谈之间的停顿的话,那么我也不配来听他倾诉衷肠了。在这种对他的刚强的攻击中,有一种充满怨毒而卑鄙的报复心理,是有意的嘲弄;在他受的考验中有一种戏谑的成分——在死亡或耻辱来临之际以一种滑稽的装模作样造成的羞辱。
“他谈到的事我还没有忘,但是过了这么久了,我无法想起他的原话了: 我只记得他能奇妙地设法将他心中闷着的怨恨化在对事情经过的平铺直叙中。他告诉我,他有两次相信他的大限已到,就闭上了眼睛,但是两次他都不得不又睁开。每次他都注意到茫茫的寂静更加黑暗。沉默的云的影子从苍穹投到船上,似乎将船上富有生机的一切音响都扼杀了。他再也听不到天篷下面的那些声音了。他告诉我,每次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闪现出那群排在那儿等死的躯体,就像日光一样分明。当他睁开眼睛时,又要看到那四个人疯了一样为那条死犟的小船拼命的朦胧争斗。‘他们一次又一次被甩到船后,站起来互相对骂一番,然后突然间又一齐冲上去……简直能让你笑死,’他垂着眼评论道;然后抬起眼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儿,凄婉地笑笑,‘看到这些,我应该快活一生了,天哪!因为到我死前,那滑稽的景象还会在我眼前重现很多次。’他的眼睛又垂下来。‘看到听到……看到听到。’他重复了两次,中间的间隔很长,茫然地望着。
“他振作了一下。
“‘我决心闭上眼睛,’他说,‘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我也不在乎谁知道这一点。让他们先体验体验那样的事再开口吧。让他们体验体验——干得更好些——就这么回事。第二次我的眼皮很快地睁开,嘴也张开了。我已感到船动了。它的头刚刚往下栽了栽——又轻轻抬了抬——而且很慢!老是这么慢;又老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有好几天了它都没动得那么厉害。云已跑到了前头,这第一阵浪涌似乎是涌在一片铅的海上。在那阵涌动中没有任何生机。但却把我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打倒了。你会怎么办?你对自己很有把握——是不是?假如现在——就是此刻——你觉得这所房子动了,就在你的座椅下面动了动,你怎么办?跳!老天爷保证!你会从你坐的地方一下子跳起来,跳到那边的灌木丛里。’
“他的手臂猛地向石头栏杆外的夜色甩去。我保持着平静。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很严厉。那可没错: 我正在受到威吓,我最好还是不动声色,以免一个动作或一个字不对头,我就会陷进一种无法摆脱的境地,非得对我在这种情况下采取什么立场表态不可。我可不愿意冒那种险。别忘了他就在我面前,他实在和我们这班人太像了,可不能让他变成危险分子。但是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当时的确很快地看了一眼,估摸了一下到走廊前的草地中央那黑乎乎的一团有多少距离。他高估了我。我只能跳到离那灌木丛还差几英尺的地方——我只对这一点比较有把握。
“他的想法是,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就没动。如果说他的脑子在胡思乱想的话,那他的脚却仍如胶粘着似的站在舱板上。也就在这时,他看见小船旁边那伙人中的一个突然往后退去,双臂举起在空中抓着,踉踉跄跄地,然后瘫下来。他倒没真地倒下来,只是轻轻地滑跌,成了坐的姿势,整个人蜷了起来,两肩顶住轮机房天窗的一侧。‘这是那个蠢货。一个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唇须凌乱的家伙。是第三轮机师。’他解释说。
“‘死了。’我说。我们在法庭上听说了一些与此有关的情况。
“‘他们是这么讲的,’他带着忧郁的冷漠说道,‘我当然是根本不知道。心力衰竭。那个人抱怨不舒服已有好一阵了。激动。过度劳累。鬼才晓得。哈!哈!哈!显而易见,他也并不想死。天哪,不是吗?如果他不是上了别人的当,赔了自己一条性命,那就毙了我!上了当——这是恰如其分的说法。上了当丢了命,老天爷保证!正如我……啊!假如他保持不动;假如他们去催他从铺位上起来,说船就要沉了的时候,他只是叫他们见鬼去!假如他只是袖手旁观,把他们臭骂一顿!’
“他站起身来,挥着拳头,瞪着我,又坐下了。
“‘错过了一个机会,呃?’我喃喃道。
“‘你干嘛不笑?’他说,‘真是见鬼的玩笑。心力衰竭!……但愿有朝一日我也心力衰竭。’
“这话惹恼了我。‘是吗?’我以深深的讥讽口吻叫起来。‘是啊!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喊道。‘我不知道此外你还能希望什么。’我生气地说。他完全不理解似的瞥了我一眼。这支箭也没射着目标,而且他也不是那种很在意流矢的人。相信我,他太没有城府了;打击他可不公平。我很高兴我发出的飞箭没射中目标,而他甚至就没听到拉弓的动静。
“当时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人已死了。接下来的一分钟——他在船上的最后一分钟——发生了一大堆乱糟糟的事,引起阵阵激动,这一切就像海水拍击着岩石一样冲击着他。我打这个比喻是有考虑的,因为根据他的叙述,我不得不相信,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感到被动的幻觉,仿佛他没有行动,而是忍气吞声地受着那班恶势力的摆布,他们挑中了他来做他们那恶作剧的牺牲品。第一件临到他头上的事是那沉重的吊架终于向外摆去,发出轧轧的巨响——那轧轧声似乎从甲板透过他的脚底钻进他的身体,沿着脊椎直到他的头顶。接着,那飑云已经很近了,另一阵更厉害的浪涌将那被动的船身往上一抬,煞是吓人,使他透不过气来,惶恐万状的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同时扎着他的脑子和他的心。‘放手!看在上帝的分上,放手!放手!它要走了。’这之后,吊艇滑车索冲过垫木,天篷下面的很多人开始惊慌地讲起话来。‘这些叫花子一旦爆发,他们的狂喊足以把死人惊醒。’他说。接下来,随着溅起的水浪,那救生船当真下到了水里,传来人们在船里跌跌撞撞、踢踢踏踏的空洞噪音,夹杂着混乱的喊声:‘解开挂钩!解开挂钩!推!解开挂钩!要想逃命就推呀!飑云就要追上我们了……’他听到风在他头顶上空隐隐作响;他听到在他脚下一声痛苦的叫喊。旁边一个迷茫的声音开始咒骂一只旋转钩。大船从船头到船尾开始嗡嗡响起来,就像个被人捅了的蜂窝,而后,就以他给我讲述这一切时的那种安详——因为当时他的态度、脸色、声音都很安详——他继续说,连一点儿警告都没给,‘我绊到他的腿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他动过了。我不禁一声惊呼。终于有什么东西使他动了起来,但究竟在哪一刻,是什么原因将他从兀自不动的状态中拉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像被连根拔起的大树不知道吹倒它的是哪阵风一样。所有这些都临到他头上: 各种声响,各种景象,死人的两腿——老天!这狰狞的玩笑正像鬼一般硬塞进他的喉咙,但是——注意——他不打算承认他的食管有任何吞咽的动作。他怎么把他的幻觉强加给你,这真是奇特。我听他讲时,就如同听一个施展起死回生妙术的故事。
“‘他滚到船边,滚得很轻柔,这是我记得我在船上看到的最后一眼,’他继续说,‘我不在乎他干了什么。他看上去好像要爬起来: 我想他是要爬起来,当然啦: 我预料他会从我身边冲过栏杆,跟着其他人跳进小船里。我可以听见他们在乱冲乱撞,就在下面,一个声音好像飞箭一样大喊着“乔治”。接着是三个声音一起喊。传到我这儿却各不相同: 一个声音咩咩地叫,另一个是尖叫,还有一个是咆哮。噢!’
“他打了个颤,我看着他站起来,仿佛一只手稳稳地从上边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出了座椅。他慢慢地往上站起——站直了,当他的膝头挺住不动,那手也放开了他时,他又站着晃了起来。在他说‘他们叫起来了’的时候,他的脸,他的动作,乃至他的声音,都带有一种可怕的宁静——我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那喊声的余音,通过寂静造成的虚假效果,可以直接听到那种声音。‘船上有八百人哪,’他说,那可怕的茫然凝视使我靠在椅背上动弹不得。‘八百个活人哪,而他们却喊叫着让一个死人跳下去逃命。“跳,乔治!跳啊!噢,跳啊!”我站在一旁,手放在吊艇架上。我很安静。天已是漆黑一团。你既看不见天也看不见海。我听到旁边的救生船一再发出砰砰的撞击声,此外下面有一阵子再没别的声音,但是我下面的大船上却充满了人们的谈话声。突然间船长吼道,“我的天哪!飑云!飑云!推开!”随着第一声咝咝的雨声,随着第一阵狂风吹来,他们尖叫着,“跳,乔治!我们会接住你!跳啊!”大船慢慢地往下栽;雨就像海崩一样浇在船身上;我头上的帽子也吹飞了;我的呼吸也给憋回到嗓子眼里去了。我恍若在一个塔尖上,听到又一声疯狂的尖叫,“乔——嗷——治!噢,跳呀!”大船在我脚下沉下去,沉下去,先是船头……’
“他沉思着将手举到脸部,手指做着捡拾的动作,好像有蜘蛛网在纠缠着他,以后他望着伸开的手掌足足有半秒钟,突然说道——
“‘我跳了……’他缩住口,眼神躲闪着。……‘好像是。’他又说。
“他那清澈的蓝眼睛转向我,可怜兮兮地瞪着,看着他站在我面前,哑口无言又很难受的样子,我被一种虽有智慧却无可奈何的悲哀感压抑着,同时杂有老年人在小孩子惹的祸事面前无能为力的那种感到好笑而又深切的怜悯。
“‘看起来是这样了。’我喃喃道。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我往上看时才发现。’他急切地解释道。那也是可能的。你得像听遇到麻烦的小男孩一样听他说。他不知道。不知怎的,事情就发生了。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他跳下去时,身体有一部分压到了别人,而后落在划手的座位上。他觉得他左侧所有的肋骨一定都断了;然后滚翻过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他刚遗弃的大船耸立在他之上,红色的舷灯在雨中闪着光,显得很大,有如透过一层雾看到的山崖峭壁上的一团火。‘大船似乎比一堵墙还高;像一座悬崖般高耸在小船之上……我当时但愿能死掉,’他哭道,‘没有回头路了。我仿佛跳进了一口井——跳进了一个无底深洞……’”
(熊蕾译)
【赏析】
优秀的文学具有穿透力,它可以给予我们穿越迷茫黑夜、审视世界和人生的犀利眼光,这眼光会让我们受用一生。康拉德的《吉姆爷》带给我们的就是这种体验。
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康拉德在《吉姆爷》中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悲剧境界,塑造了一个不朽的悲剧英雄吉姆。他在追求崇高伟大的人格理想过程中进行了悲剧性搏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吉姆是康拉德苦心塑造的一个水手精英,他被剥夺航海权利,这不啻是剥夺了他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整个王国。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进的船,是水手的乌托邦。水手是乌托邦里的主宰、纪律、道德和责任。一次成功的航行,意味着他对乌托邦一次成功的统治。然而,这一切全让那本能的一跳毁了,多年的精英毁于瞬间。这本能的一跳不只破坏了他做水手的信念,更搅乱了他做人的准则。康拉德给他的主人公吉姆打了一个形象生动、富有哲理的比喻:“一只美丽的蝴蝶可以落在一小堆脏土上一动不动,可是一个普通的人决不会呆在他的粪便上一动不动。”吉姆本来是不打算一辈子当一个普通人的,而他现在连普通人也做不成了!选段充分揭示了吉姆在本能的一跳前后的矛盾、痛苦以及对陷进万劫不复境地的无穷悔恨。这个过程是整个故事的焦点,它影响了吉姆的一生。
就小说的叙述角度而言,《吉姆爷》可以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自第一章至第四章,采用全知叙述的方式。这个全知的叙述者对吉姆的态度是客观、严厉且不留情面的。在决定吉姆一生的关键时刻,小说展现了吉姆的思想、情感、动机与性格,使读者可以直接看到主人公吉姆的内心深处。吉姆非常天真,他对他的职业的理解实际上不切实际,他无法想象自己与那个肮脏、肥胖的船长有什么相同之处。第二部从第五章到第三十五章,由一个叫马罗的水手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马罗这个人物是从第四章开始出现的,他出现在法庭审判的观众席中并为吉姆的辩护所吸引,对吉姆的经历非常好奇。于是从第五章开始,读者就跟随着马罗去对吉姆的经历进行一番探究。在这一部分里,读者所看到的是马罗对吉姆以及整个事件的印象和判断,所了解的是马罗与吉姆的关系以及他对吉姆的喜爱,并没有深入到吉姆本人的主观精神世界中去。第三部分从第三十六章到第四十五章,这部分内容以马罗致无名氏的信件和手稿的形式出现。吉姆死后,马罗从吉姆的马来妻子和海盗布朗的口中得知吉姆在帕妥赛岛上的经历,并加以转述。康拉德在《吉姆爷》中采用了三种叙述方法,其最显著的特点是从不同的层面、侧面展示了吉姆这个人物的个性和特点。在前四章中,吉姆是个有污点的人物,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家和弱者,从第五章到第三十章,马罗口中的吉姆则充满了朝气和魅力。类似的多角度的叙述方法也出现在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这样,就如郑克鲁所说:“读者在读作品时再把这众多的途径组装起来,形成一个全景图,这幅图画不是作者强加给读者,而是读者自己经过一定的艺术再创造后获得的,已掺进读者自己的成分,自然也更为读者本人所珍惜。”
从整体结构而言,《吉姆爷》是康拉德最大胆、最复杂,同时也是最自信、最成熟的小说。小说的结构完全打乱了原来的时间顺序,从吉姆经历的中段(即在东方港口担任职员时)开始,叙述他如何成功地向各靠岸船只招徕生意,但奇怪的是他从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氏,仿佛在隐瞒一个重要的事实。这样的开头给读者留下一个悬念,使读者非常好奇,于是小说就以探索事实的方式展开,将片段的材料串联起来,使一些零碎的而又孤立的印象构成一幅图画。显而易见,时间的顺序完全被打乱了。发生得最晚的事放在最先的位置,即在第一章中进行了叙述,而发生得较早的事,被放到后面才得到交代。康拉德采用了这样前后穿插的叙述方式,并没有按传统的时间顺序交代故事的来龙去脉,目的在于全方位地剖析吉姆的性格特征,以及影响其性格的各种动机、情绪与信念。康拉德认为,在展示人物时,不应该按时间顺序从生到死平铺直叙,而是应该首先从这个人物在某一时刻的经历所给人留下的强烈印象开始,然后,在忽前忽后、交叉穿插的过程中使人物的形象渐趋完善。可以说,时间意识是小说家比较自觉的一种意识。
另外,康拉德印象主义的创作方法在《吉姆爷》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印象主义特别注重色彩与明暗的运用,而康拉德在《吉姆爷》中运用了一系列的光和影、明和暗的对比来表达其所包含的象征意义。正如前文所述,康拉德通常运用白色象征纯洁和善良,用黑色象征死亡和阴谋。在选段中,作者这样描述行将遇险的帕特纳号船:“在广阔无垠的水色天光里沿着指定的航线行驶,黑沉沉地吐着火光”,而它的舵轮上则握着一双黑色的手。在吉姆最后一次道别时,“一只孤独的黑鸟在空中盘旋”,“一只小小的黑色独木船驶入河心,连船中载着的两个小小的人影也是黑色的”,所有这些黑色的意象都是不祥的征兆,暗示着吉姆的死亡。特别是在吉姆临死时,马罗眼中的吉姆“只是一个在一团漆黑的世界捕捉到全部光线的白色斑点”。这样的结局说明黑暗战胜了光明,邪恶战胜了善良。
康拉德的写作还透出深重的粗犷之意,腥风、狂雨、亚非森林中的种种困顿,或者,人所作的与那不可思议的自然力的对抗,这一切都使人联想起“力量”一词。康拉德是力的讴歌者。他在文体上的纵横挥洒的笔触,壮丽辉煌的场景,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有时未免过头,出现堆砌辞藻的毛病,修辞泛滥成灾。
然而,康拉德对创作技巧的追求和革新并没有妨碍他在小说中进行道德教谕。相反,他的道德发现和他的艺术创新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是以他的航海生涯和他的生活为基础的。在二十多年的航海生活中,他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积累了大量的原始素材,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殖民强国在海外的所作所为。与有同样经历的作家吉卜林所不同的是,康拉德在作品中对目睹的殖民者的肮脏和残暴事实如实记载,并加以艺术的概括,他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暴行的痛恨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的小说中不可避免地包含有深刻的社会和历史内容。
评论家对《吉姆爷》作过不同的诠释。有的认为,小说是写一个本质上诚实的年青人由于一时的失足,寻求精神解脱和寻求生存的问题;有的认为,小说通过描写人性在危急关头的懦弱与勇敢,寻求精神复活的问题。而康拉德本人则在《吉姆爷》的序中说,“《吉姆爷》想要表达的是一种对失去尊严的痛切感”,“他不是冷漠反常的思考的产物。他也不是北方迷雾中的人物”。的确,对于这样一本印象主义色彩浓厚的小说,完全可以从不同的层次进行诠释。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吉姆爷。
英国诺丁汉大学著名学者阿诺德·卡特教授在分析康拉德的作品时说,康拉德的作品好比葱头,读者尽管读下去,剥了一层又一层,满怀着希望要剥出康拉德在下一层隐藏了什么,但等到葱头剥到最后时,读者看到的仍是葱头!是非曲直呢?康拉德不管不顾地留给读者了。
(郑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