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生活在德国东部小县城的19岁姑娘丽塔是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她和来此度假的化学工程师曼弗雷德相爱。随后丽塔得到历史学讲师施瓦策巴赫的推荐,到曼弗雷德所在城市的师范学院就读。于是她离开家乡,搬进了曼弗雷德的家。丽塔首先被派到机车车辆厂锻炼,工厂里充满了困难、矛盾和斗争。在那里,丽塔目睹了以国家、集体利益为重的工人们的所作所为,能干而稳重的厂长文德兰德、遭遇诬陷却不改信念的工长梅特纳格尔等人给了她很大的启迪和教育,她在思想上日渐成熟起来。这时期,曼弗雷德却在工作中遇到了官僚主义和保守的领导。他牢骚满腹,愤愤不平,和坚信社会主义制度的丽塔之间产生了不可弥合的裂痕。曼弗雷德趁到西柏林出差之际,留在那里,不愿再回来。不久,丽塔在他的召唤下赶去西柏林,但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她回到东部的第二天,柏林墙竖立起来。天空分裂了,他们的爱情也分裂了。丽塔经历了感情的痛苦和肉体的创伤以后,决心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作品选录】
“您到那边去过吗?”丽塔问埃尔温·施瓦策巴赫。“不过,”他说,“在几年前。”
“那您就知道那儿的情况是怎么样了。不少东西都讨人喜欢,可是人们并不喜欢这些。大家老感到会伤害自己。这比在国外还要糟,因为耳里听见的是本国的语言。在这异地他乡,感到很可怕。”
她也是这样对曼弗雷德讲的。当时正在吃饭,他问她:
“你喜欢这儿吗?”
他指的只是这家既时髦、又漂亮的饭店。她的回答涉及的范围很广,不过他总算接受下来了。这个回答冒犯了他,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当然。”他说, “你还戴着这副政治的有色眼镜。我自己也明白: 要摆脱它,并不容易。可是在西德,情况不同,不像这个发狂的柏林那样歇斯底里。我在那儿呆了两个星期。我们到那儿去吧。他们守信用。从一号起我就有工作了。一切都很顺利。”
“母亲——去世时,我正好在那边。”他勉为其难地说,因为他看到现在不能不谈到这方面的事情。“她到了被安葬时,我才接到父亲的电报。”
即使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回来的,对吗?他们把你的花圈放在棺材后面。花圈上写着: 安息吧,我亲爱的母亲。
那只燕子——丽塔想——对此他一无所知,而且也绝不会知道。有多少事情他不知道啊……
“我们正处在困难时期。”她说。看来,这同他们的谈话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是谁?是我们?”曼弗雷德问。
“所有的人。”她说, “压力越来越大。特别是在厂里,我们都感到这一点,比如梅特纳格尔、小汉斯、埃尔米施……”文德兰德的名字她没有提到。尽管如此,她还是沉吟了片刻: 到底为什么不提呢?“假期我又到了厂里。”
曼弗雷德说:“你第一次进厂的时候,他们也是刚好处在困难时期,你还记得吧?”
丽塔真想反驳他几句。你是想说: 困难时期老是没完没了吧?想说: 不值得等到它结束吧?
“所有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他的语气中并没有痛苦的感情。“我根本不愿意再想这些,不愿意再想这些毫无意义的困难,不愿意再想这些只要做出一点小小的成绩便夸大其词、 长篇大论的自吹自擂, 也不愿意再想这些自相残杀。我现在找到了工作,别的人会专门为我排除障碍。这是我求之不得的。而在那边我绝不会有这种好事——无论如何在我这一辈子不会有。你会看到的,这样做很中我们的意。”
我们?丽塔想。我嘛,根本谈不上。也许我还是该在“那边”当个女教员吧?
那么,为什么我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呢?
有时她自己也想: 梅特纳格尔是白费力气。他想得很多,而能做到的却很少。正因为如此,所以她不忍心抛弃他。不仅言谈话语之中没有,甚至她连怀疑也没表示过。
“你想一想,”她对曼弗雷德说(她清楚地感到,现在正是谈那些不得体的事情的时候), “前不久组里可能有两个人走啦,因为他们超出了定额的百分之二百!”
“啊!”他惊愕着,感到很难装出一点点起码的兴趣来。
“甚至党委书记都训斥他。”在服务员放汤时,她对曼弗雷德讲,“他说:‘收起你那些过火的做法吧。你把我的人都赶到西方去啦。’”
“看在上帝面上——别这么大声!”曼弗雷德低声道。“原来这样,”她说着,又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你自己也变啦。”
说完,她便默然不语,喝起汤来。
她听到这间朴素、舒适的屋子里的所有声音都很大。她听见邻座的一位母亲在用一种宽宏大量的口气责骂自己的孩子:“小英格,不要说‘这女人’,要说‘这阿姨’。”
“不过要请您原谅: 孩子总归是孩子!”——她听到厨房活动桌板后面杯盘碗盏的丁当声和服务员轻轻的脚步声。在这里,光线透过鹅黄色的窗帘射进来,显得暗淡。要是事先不知道——人们不会相信在外面,城市正处在烈日之下。
曼弗雷德无法容忍在他们之间像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说:“你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丽塔问,“我们有时候对成年人的习惯感到害怕,大家都决心永不随俗浮沉吗?如今我有时担心,就是我自己也可能会对这些最糟糕的事情习以为常的。还有你也是这样。”
“习惯于什么样的事?”他问。
“啊,”她说,“什么都可能。譬如: 想的一套,说的一套;能够办到的事情不去办;现在拥有的炸弹,要把地球炸掉,绰绰有余;一个人,有一个女子钟情于他,而他却会被别人永远赶走,最后只留下一封信: 永远记住……”
“丽塔,”曼弗雷德说,“朋友!难道你以为我的日子容易?以为从那以后我有过一分钟真正的快乐?你管得太宽啦, 你会把一切,把你的工厂、炸弹和我弄得一塌糊涂的。要是你呆在我身边,我会把一切都重新搞好的。也许你现在还不大清楚,什么东西对你最合适。难道你这一次就信不过我吗?有首歌词写到: 我要随你穿越森林和海洋,踏过冰雪,穿刀山、过剑林,冲过敌军的营垒……”
他是想开个玩笑。丽塔默不作声。她闷闷不乐地想,这些人在想出这些歌曲时,他们究竟知道什么呢?好一个冰雪、刀山、剑林和敌军的营垒!可是他们找到了些什么样的歌曲来歌唱今日、歌唱这座城市、歌唱他们俩——歌唱既不穿越巨大的空间,也不分别踏过冰雪和刀山剑林,而是毫无希望地坐在一起、坐在这张桌旁的这两位呢?
丽塔吃的肯定是第一流的饭食,可她后来却再也不去想她吃的是什么了。她拒绝现在就喝酒,而曼弗雷德也立即随声附和: 反正来日方长。
吃完饭,他们走出餐馆,又到了高温下。丽塔发现,这里的一切已经开始使她感到自己力不从心。难道这整个热气回荡的城市就没有他们俩立足之地吗?
“这儿没有公园?”她问。
“不完全是公园,是绿色地带。”
“我们到那儿去吧。”
后来她想: 我们真该留在街上。街道总归是街道,人们知道对它们能有什么指望。可是这儿,却根本不是公园。几根树木和一些灌木丛——桦树、椴树、荚蒾和丁香——已经度过了它们今年最好的时光。它们满是灰白的尘土,它们的叶子就像薄薄的羊皮纸似的在高温下翻卷着。尽管没有一丝风影,但在有人走过时,它们却沙沙作响。唯一的色彩是刷成五颜六色的长椅。这些长椅已经被老人和带有儿童车的年轻妈妈占据。
情侣们往哪儿去呢?
丽塔和曼弗雷德与疲惫不堪、沉默寡言的人们同坐一张长椅。他们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彼此都感到惭愧。想到去年夏天那些纯朴的、已经永远消失的欢乐,真叫人痛苦。
“所有这些人最后的结局会怎么样?”曼弗雷德激动地问。“一个没有后方的城市,我告诉你,真残酷!”
“你要把这个责任推到我身上吗?”丽塔问。
曼弗雷德马上就恢复了常态。“你,”他说,“你原谅我吧。我自己也发狂了。事实上,人人都会发狂的。我们停止相互指责吧,就仿佛我们是政敌似的!这简直可笑。”
他吓了一跳。他看到他们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吓这一跳使他变得坦率了。
但是他这种坦率却夺去了她的希望。她看到: 他打退堂鼓了。既可爱也可恨的人,可以四海为家。他之所以出走,并非出于抗议。他一出走,就毁了自己。没有新的尝试: 一切尝试的结局就是……从现在起,我们所做的事情再也不会有用。
可是在这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她却对这种想法感到绝望。因为当他还在我身边时,就已经产生了那些念头。
而我,我却不能把他给挽留住。
在战争中,最后几个小时的损失尤其惨重。对于我们来说,尤其惨重的是,在我们途中这最后的损失。
丽塔寻思道: 难道说一位姑娘失去自己的恋人就是非同小可的事情?难道说这就会使人绝望?不!她自言自语道。如果说要抛弃我,去爱上别的姑娘,那我就只好相信我的自尊心了。也许他不会抛弃我,我在那里很安全。可是,人们到底该信赖什么,该信赖哪方面的本能和哪一种可靠性呢?他对一位姑娘讲:
“我爱你,永远爱你,不爱别人,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在你以前,我没对女孩子说过这种话。我请求你一道走,这是不是太过分呢?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把眼睛闭一闭,只要听听几个名字就行: 黑森林、莱茵河、博登湖。难道这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明?难道这不也是德意志吗?在你看来,难道这只不过是一个传说,或者是你地理书上的一页?要是你一点也不想这些,难道就不会感到不自然?甚至连一次也没想过?你竟然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每说一句,她的生命力就消失一分。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软弱,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痛不欲生。啊,对她从现在起就会到达的所有地方的向往,对将会印到他脑海里的那些不可企及的风土人情的渴望,对整个完美的共同生活的憧憬向她袭来,几乎将她毁掉。在世界上,谁有权力让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也罢——就同往常一样,作出这样的抉择,总要求一个人有所取舍?
她相信自己现在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对一个大城市的这个陌生部分的了解,比某些长年住在本地的人更多。它虽然被普通的黎民百姓所居住,但却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城市。它的日日夜夜同其他地方不一样,是由别的材料,即由外国生活的材料所组成。为了每日每时同无秩序状态、同混乱保持一定的距离,几百万人的努力对于这一地区是不够的。这是一个拥抱在瞬息怀抱里的城市,是一个害怕现实不可避免的来临的城市。经过千百次检验的、没人要的东西,在这儿又一次像价廉物美的商品被投放到市场上。而任凭这种大拍卖摆布的人,却没注意到,他只不过是在检阅几个精于算计的形象而已……
“你现在是在哪儿?”曼弗雷德问她。他满面笑容。
“别把事情说得太神啦。出了什么事?我反正已经在这儿了。人们给我提供优惠。我呆下来——这是正常的。”
“四海为家,”丽塔说,“可就不同我们在一起。你知道,你母亲炫耀自己直接约请了招徕你的那两个人吗?你还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吧?知道她之所以生病,是由于对毫无希望的生活感到绝望吗?知道因为你看不起她,所以你应当使她获得自我辩解的机会吗?——你还知道文德兰德说什么啦?他说: 这件事,对有些人我原谅,可不原谅他。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偏偏是文德兰德!”曼弗雷德怒火满腔地叫道。不再毫无必要地互相伤害的默契成了一纸空文。“就是这家伙!他应该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并不依靠报纸,他是靠窥视内幕。难道说你也以为我没有充满过希望吗?我也未曾想过人们会把弊病从世界上连根拔掉吗?然而,这种弊病盘根错节,无法铲除。继续往下干,这也许是高尚的。可是,如果没有信念,高尚就会变成怪相。
“你以为终身观看溜须拍马是一种乐趣吗?你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而我却不是。这就是区别。
“在这儿,我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在这儿,我作好一切准备。在那边,谁知道还要等待多久,事实才会在娓娓动听的话语后面出现。这些事实就是: 社会主义者是装不出来的。如果要强迫某人这样做,那他就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模样,最后他又回来了,回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过起养尊处优的生活来。你的文德兰德我倒是同情,真的,我同情他!”
“那你为什么对他火冒三丈呢?”丽塔轻声问。
这个问题使他很恼火,他真想揍她一顿。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种发狂似的绝望。在这一瞬间,他猛然明白过来: 他所经历过的、而且现在还在诅咒着的生活,再也不会弃他而去。这使他发了狂。现在的问题只在于,要把对自己所感到的那种无聊乏味的失望——受不了更为冷酷无情、更为严格的生活的压力——转嫁给他人。
丽塔心想,要是我同他一道走,那我不仅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他,而且更多的是害了他。
“在那儿也许什么都好办,”丽塔对施瓦策巴赫说, “只要他们装作‘野蛮人’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只要他们挨饿,只要他们的女人有一双哭红的眼睛。可他们却觉得这样很舒服。他们倒是可怜起我们来了。他们想: 在这个国家谁有钱,谁没钱,这种事任何人一眼就要看到。一年前我或许会同曼弗雷德一道走的,他到哪儿,我去哪儿。今天嘛……”
这就是施瓦策巴赫想要了解的事情。“今天哩?”他急切地问。
丽塔沉吟片刻。“我去探望曼弗雷德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八月十三日。”她说着,并没有直接回答施瓦策巴赫的问题。“清晨,我听到第一次新闻广播就跑进厂里。当我看到并非我一个人这样做时,我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星期天都进厂来。有些人被叫来了,而另一些人却没有。”
施瓦策巴赫知道她想说什么。这同他自己、同他们在那个星期天所经历的事情没多大差别。
“难道您不爱他?”埃尔温·施瓦策巴赫问,“不是有很多姑娘只是一味盲目地打听这些吗?为什么您就不呢?”
就好像我没有试过这些似的。有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试着生活在“那面”,在他身边;有多少个白天,我煞费苦心。可是外地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更何况这儿的一切都又热情、又亲切哩。
“一次伟大历史运动的这种吸引力……”埃尔温·施瓦策巴赫边说边点头。丽塔忍俊不禁,就连他也笑了。
可是到底谁在说,她并不见得在当时、在曼弗雷德身边、在这个可怜的公园里就会有类似的感觉呢。
他们就像迷路的人一样,在几条路上来回走着。最后他们站在一个壁龛前。壁龛四周是修剪过的灌木丛。丽塔累得要死,她靠在一棵树上。曼弗雷德站在她面前,他的两手放在她的脸颊两边,撑在树干上。他们相互凝视着,对周遭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树木和胳膊组成的四方形,只把他们俩围在中间。这工夫,在这小小的四方形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克勒奥帕特拉在干什么?”他轻声问。
“它吃食不多。”
“你用切成碎块的马铃薯试一试好吗?”
“你说得对。我试试看。”
他们相视而笑。他们已经开始摆脱对方,往后退。现在他们脸上露出了笑容。不错,你还是那样,还是那时每晚站在公路边那棵乱蓬蓬的树旁——那棵随风摇曳的、可笑的柳树旁的那个人。你的胳膊太长,脑袋长得像鸟的头。啊,你的一切情况当时我马上就知道了。我并没有进行这样的选择: 是到你那儿去呢,还是不去。如果说平生只有一次——我相信只有一次——那么这一次我已经历过了,而且你也经历过了,不是吗?
他们都笑了。曼弗雷德把脸放到她头发上。他紧紧捏着她的双手。丽塔开始颤抖。她把头往回缩,缩到透过稀稀落落的树枝能看到夏日午后那淡淡的天空时为止。一切如故。这是他的手,这是他皮肤的气味。这是他的声音,可这种声音现在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陌生。
在我们与世界之间已经筑起了一道无声的绿色高墙。世界——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我们也是实实在在的。你呀,我的上帝,我们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一种声音就已足够,一种微弱的、呀呀欢叫的童音——他们觉得过了好久——穿过这道高墙: 快好,快好,小乖鹅,一切都会好;小猫有只小尾巴,一切都会好。快好,快好,小老鼠,一百年内全没了……
一百年内,我真想笑。这儿并没有高墙,只有你和我,还有唱着这首傻乎乎的歌曲的微弱声音。她快步走出这个该死的公园,走到就近的一条街上。他跟着她,到了这条街上才赶上她。
他们走到街道对面阴凉的一边,默默无言地并肩走着。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最后碰到一家干干净净、设在屋前花园里的小咖啡馆。阳伞像朵巨大的蛤蟆菌,他们就坐到这阳伞下面的一张小巧玲珑的圆桌旁。阳伞今天业已完成使命。太阳已经落到这栋四层楼房的屋顶后面。楼房的底层就是咖啡馆。
他们一面吃冰淇淋, 一面看着那熙来攘往、只顾自己的人们。他们太累,已经没有精力再来考虑自己的事情。他们知道: 不是现在,就是明、后天,痛苦又会卷土重来,它会在你心中扎根,会慢慢教训你,会使你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现在他们都精疲力竭、麻木不仁。这倒是一种短暂的恩赐。他们把滚到自己桌下的球很客气地还给了一个小孩。他们彬彬有礼地听着孩子母亲的道歉,满面笑容地答应一个热心人的请求——他正好今天下午在这家咖啡馆安排了一次同所有亲戚的盛大聚会——他把他们桌旁剩下来的那张椅子搬走,把它搬到全家团聚的那张大桌旁。
他们一直沉默着,真怕大家不会再讲话了。他们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看来似乎他们再也不会动弹一下。如今,他们俩都认识自己的道路,然而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们却不知道。
在那张合家团聚的桌旁人声喧哗。“服务员!”那个热心人怒冲冲地叫道。唯一的女招待这时有好多事要忙。她赶紧走到等得不耐烦的客人桌前。“我们专门把叔叔从占领区接来,”那个人说, “您以为我们是要在这儿给他看看这样糟糕的服务吗?”——“从占领区?”女招待忙问,同时瞥了热心人的叔叔一眼。他从乡下来,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西服,汗流满面。 “从那边来?哪个城?” “赫尔曼斯多尔夫。”老人说。女招待满脸绯红。不可能!她也来自同一地方。她走到同乡的椅子后面,用手扶在她不应当扶的靠背上。然而,欢乐战胜了刚才还在对女招待进行的训斥。不,他不知道她那个村。不过,同她那个村来的席尔巴赫——同这个人他倒是在一个部队呆过。女招待自离开村子以后,就从没想到过席尔巴赫,现在她却忽然对他发生了兴趣。——收成呢?还好吧?——当然,今年也许要好一些。——那您还要回去?——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什么办法?除此之外,我能到哪儿去呢?”——“小姐,”热心人说,“按照人之常情,我是能够理解您的。我们再一次看到: 世界就是一个村庄。甚至自由世界也是。”他笑着说,“可您却让自己的同乡受渴了。”她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对老人说:“如今男人都是饭桶……”
丽塔把背倚在椅子的靠背上。天啦,现在已经月儿高悬! 一弯几乎透明的、镶上流苏的新月,高高地挂在渐近傍晚时那浅绿色的天空中。那尚未到来的夜晚将随着月亮的出现逐渐来临。
当月亮悄悄地变得清晰可见时,空气也可能有了变化。现在它散发出一种轻松的气息,一种过于轻松的气息。人们不是在肺里感到它。为了不在空虚之中窒息,总要补吸一口气。这种空气使每一个人都注意到,自己没有能力把欢乐或痛苦从一个人引向另一个人。
这尘土飞扬、寂然无声的城市突然像浸入水中似的,这一层只是它自己还不知道。在它上空,月儿高挂,这是现实世界的一盏惨淡的灯光。除此之外,没有声响,也没有灯光。现在,有时突然出现的霓虹灯广告,都是神秘的代号,无法看懂。这些广告是: 请购萨拉曼德尔——内克尔曼提供一切——4711备有现货。
这正是傍晚时分。
(刁承俊 译)
注释:
这里指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因为上述森林、河流和湖泊均在该国境内或部分属于该国。
指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民主德国采取边界措施,在东、西柏林之间筑起了柏林墙。
这是德国一首小儿啼哭时哄孩子的歌谣。
萨拉曼德尔: 西德一家有名的制鞋公司,这里是指各类萨拉曼德尔牌的鞋子。
内克尔曼: 西德一家有名的邮售商店。
4711: 科隆香水的代号。
【赏析】
2002年,德国女作家沃尔夫因为生平所创作的一系列优秀作品,获得了德国首次颁发的“德国图书奖”。其中最突出的是她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表现柏林墙时期德国的社会现状与人民遭遇的代表作《分裂的天空》。评委们认为,没有任何其他德国作家像她这样,在作品中实验性地塑造了生活在分裂的德国的人物形象。女作家在小说中,以社会主义改良派的姿态,对社会主义制度怀抱赤诚的热爱,也对民主德国的现状提出了批评,对德国的发展前途则充满期待。女作家曾经是东德统一社会党成员,不过她首先仍然是以一个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的角度和智慧,探讨着社会主义制度下民主德国存在的若干问题,更以一个作家充沛、真挚而公正的情感,描写着所有的德国人在面对历史重大事件时所进行的抉择。
正是基于以上原因,长篇小说《分裂的天空》1963年发表时,就立即得到了东、西德双方读者一致的认同与好评。
《分裂的天空》中个别段落不乏说教色彩,但是从总体来看,它并非政治小说,而是一部社会问题小说,是动荡时期的爱情故事。小说最后男女主人公各奔东西,这个结局里自然有痛,但是却不存在凄怆的悲剧意味。人物的分手,没有强迫,没有身不由己,没有难以逾越的障碍。完全是信念和思想上的差异,让他们在绝对自主、绝对清醒的情况下,冷静地决定了各自的未来与出路。
节选部分通过回忆的视角,叙述丽塔在曼弗雷德的邀请下,来到西柏林和他相聚的状况,以及两人感情上微妙的起伏。在这个远比东部繁华富裕的城市里,在这个引诱曼弗雷德出走的世界中,丽塔观看着、体味着、思索着、权衡着,压抑的陌生感和距离感逐渐出现在他们之间。两个人都察觉到,尽管爱情仍在,那不可挽回的结局即将出现。对丽塔而言,她似乎早已预见到这一切。小说中写到,出发时她买的不是单程票而是往返票,这说明在和曼弗雷德见面以前,丽塔对自己的去留就已经做出了抉择。往更前面的时间和事件追溯,当曼弗雷德和丽塔还在德国东部一起生活时,他们之间的分歧与矛盾就已经隐隐出现。建立在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精神追求基础上的爱情,好像一座将倾的大厦,即使悉心呵护,尽力支撑,也总是弱不禁风,岌岌可危;一旦遇到外部之力的冲击和震荡,自然要轰然倒塌,丽塔和曼弗雷德就这样失去了彼此。他们的爱情不仅仅是因为国家的天空分裂而分裂,导致最终分道扬镳的更根本原因是他们内心的天空分裂了。在历史变迁的转折点上,人们总是选择不同的道路,因为人们总是要追随自己灵魂飞翔的方向。
对于曼弗雷德这个人物,作家并没有将其当作彻头彻尾的反面典型来塑造,而是深入、客观地剖析了他的家庭、性情、工作、经历等因素对于其道路选择所产生的影响。在生活中,曼弗雷德有一个装腔作势的母亲和一个好暗中整人的父亲。他憎恨他们,家庭里毫无温情可言。他性格冷淡,心胸狭窄,言语刻薄,牢骚满腹。在工作中,他接连碰壁,计划与理想难以实现。作家公正地写出,曼弗雷德投入心血完成的发明,由于上级领导的无知和官僚作风而被简单否定,而这次挫折成了他投奔西部的直接诱因。在爱情上,虽然他尚能够控制大局,但是乐观、坚强、上进的女友丽塔,显然属于他不喜欢的、无法认同的工人阶级。在现实中,国家制度和社会状况都不符合他的心理期待。他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个人主义的自私观念让他总是顾影自怜。他无法承担个人的失败,也无法将个人的不公正待遇以坚韧的性格化解为不改初衷的坚持。他没有能力跳到个人以外的大环境中去体验和思索。当个人的抱负无法施展、个人的发展遇到挫折时,他就怨天尤人,迁怒于社会和环境对他的伤害,并由此产生消极的抵触情绪,最终演变成出走逃跑的行为。对于曼弗雷德来说,那西部的德国就真的是幸福的理想国吗?小说里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作家写到,曼弗雷德坐在姨妈家“小小的、无聊透顶”的房间里,他的背影像个小男孩一样,透露着些许形影相吊的孤独和可怜。节选部分中,读者没有看到他欢呼雀跃的样子,也没有看到他获得新生的快乐。他还像从前一样,情绪冲动,容易愤怒。
在小说中和曼弗雷德构成鲜明对比的,与其说是丽塔,不如说是车辆厂的工长梅特纳格尔。因为丽塔和曼弗雷德在现实中的遭遇不尽相同,倒是梅特纳格尔和曼弗雷德一样,都有过被单位领导否定、抛弃的经历。尤其是相对于曼弗雷德所受到的温和式的抛弃,梅特纳格尔则忍受着被冤枉、被诬陷、被降级等更为严酷的对待。然而他却依旧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不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一如既往、脚踏实地地工作,热情没有丝毫减损,原则没有丝毫变更。小说最后写到,他终于累倒了,当丽塔去探望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家里简陋极了。他的妻子说他们在节约每一分钱,这个从来没有因为个人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而抱怨、申诉过的老工长,在积攒自己的工资,要把并非他造成的亏空补上。说到逃离出走,梅特纳格尔似乎有更充分的理由。他有权利摆脱因不公平而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些重负,一走了之不失为最便利、最痛快的方式。可是他选择的却是留在这个伤害了他的地方,并且继续爱着这个地方,继续为了这个地方的繁荣昌盛尽一份力量。
主人公丽塔正是受到梅特纳格尔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从一个幼稚单纯的女孩,成长为思想独立、信仰坚定、意识成熟的人。节选部分中,丽塔并不羡慕西柏林商品琳琅满目、街市繁华的景象,她认为“最终这一切都归结到吃、喝、穿、睡”,而活在世上的意义,才是重要的。她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自己留在这里,留在曼弗雷德身边,就等于放弃了对活着的意义的追寻,仅仅满足了吃喝穿睡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精神世界的满足和灵魂的依托。于是,尽管对曾经有过的美好纯洁的爱情深深留恋,对男友的挽留也并非无动于衷,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脚步中没有多少迟疑。年轻的心,承受着失去爱情的痛苦,但是她坚强地克服了它。从整部小说来看,作家为丽塔安排的是一条上坡路——她进了师范学院,得到学习深造的机会;她进工厂实习,得到同志们的关心和爱护;年轻的厂长文德兰德对她的关心里,还隐约包含着可供期待的美好情意。因此,小说尽管煞了尾,却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丽塔选择了她真心向往的世界,在这里,她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幸福,一定会平静、快乐地生活下去。
和当时一些敏锐的作家一样,沃尔夫对民主德国社会思想僵化、因循守旧、压制民主、不负责任瞎指挥等现象进行了批判性的描写,表现了基层干部、生产积极分子同教条主义、官僚主义领导人的冲突,探讨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个性的充分发展、社会主义的完善等问题。小说中涉及的曼弗雷德离开东德的最直接原因,包括节选部分中提到的他和厂长文德兰德的冲突,都反映了作家对上述问题的洞察和思考。丽塔虽然热爱工厂,但也不能不感慨,工厂中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本来十四分钟就能做好的工作,工人们却非要拖延到六七十分钟,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其他情况不难举一反三。
从小说的艺术手法来看,作家的写作方式灵活多变,时态更迭,顺序颠倒,叙述视角变换,人物意识流淌,现实与回忆自由穿插,故事情节曲线上升。其中,最为精彩的是作家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小说是从丽塔在疗养院的生活开始的,粗略划分,内容上可分为“回忆”和“疗养院”这两个时间区域。主人公丽塔的思想意识,在这两个时间范围内随意进出,引领着故事的发展,仿佛电影画面的闪回一样,充满动感。小说中,叙述人称始终处于不停的调整变化中,“我”、“他”、“她”、“你”往往杂糅在一个段落中;破折号的灵活使用,也迅速而明确地变化着说话人的身份。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