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森林·列昂诺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波丽娅·维赫罗娃中学毕业后来到莫斯科求学。她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了解父亲的为人。她的父亲维赫罗夫是莫斯科林学院的知名教授,由于与妻女长期分居以及学术观点不断遭到批判,他的人格使女儿产生了怀疑。后来,她知道了父母分居的原委,了解了父亲崇高正直的为人,解除了误会。卫国战争爆发,波丽娅终于带着无愧的心走上前线。在前线她遇到了父亲的养子谢廖沙,兄妹两人英勇卫国,情感深厚。坎坷一生的森林卫士维赫罗夫则在一场场林学论战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他的护林思想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支持和理解,最终彻底恢复了名誉,并被任命为林学院院长。新春来了,在家乡延加河畔,互相取得理解的维赫罗夫一家在新希望里欢聚一堂。

【作品选录】

又过了一个月,算总账的日子到了。在切列季洛夫那篇文章的左右下,林学院为维赫罗夫举行了专门的学术答辩会。一个以格拉齐安斯基为首的专门委员会,调查了伊凡·马特维伊奇的教学活动。人们私下纷纷传说,塔拉坎采夫在读过共有六十三页的调查报告之后,用老年人的尖嗓门说了一句《奥涅金》里的名言:“他死了。”大家心里明白,维赫罗夫的教研室主任是保不住了。人们参加答辩会的唯一目的是: 听听林学界的巨头们说些什么,以便窥测今后的风向……一度曾是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贵族欢跳玛祖卡舞的学院大礼堂,现在又被挤得水泄不通了。格拉齐安斯基的伙计们单独坐在后排左侧的敞廊下面。他们的核心人物安德烈伊契克、叶伊契克和契克表情严峻地坐在中间。契克年岁最大,也最狠毒,两绺灰白的髭须垂落着,戴一副宽边大眼镜。提到上述三位人物,林学界都有不寒而栗的感觉,甚至不敢拿他们姓氏的偶然谐音开玩笑。答辩报告一开始,不吸烟的契克摆出公诉人的架势,在前排落座并且开始做笔记,其余两个“契克”退到走廊里,一边吸烟一边探头探脑,注意着会议的进展。他俩交换着眼神,准备待机而动。格拉齐安斯基本人没有露面,人们在会前不无敬意地传说,他贵体欠安,血红蛋白又急剧地减少了。

这回,伊凡·马特维伊奇很有自知之明,只用规定时间的一半就答辩完了。他没有说教研室的工作,更没有洗刷加给他的种种罪名,而是开门见山地重复了他的理论,态度镇定、执拗,语言深入浅出,就像给小孩子讲课一样,对自己的厄运似乎丝毫不放在心上。他边讲边凭记忆在黑板上写着数字和表格。他知道自己的信誉已经一落千丈,因此只好援引俄国杰出人物关于森林的论述,甚至还引用了不搞林学的化学家门捷列夫的话: 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绝不应该少于我们得到的。尽管他被谴责为罪恶的悲观主义者,但他仍然坚持重复说,要过多少年人工林方能长成,即每公顷出产五百立方米彼得一世时代那种船材林。这就使朋友们都不得不为他捏一把汗了。最后他说,他愿意听取对立派提出的任何积极建议,并同他们展开讨论。这种若无其事的大胆行为不仅激起了敌对营垒的愤怒,而且也使得部分主席团成员懊恼沮丧。

“死到临头,总该有点改恶向善之心嘛,”契克从座位上插言道,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

接着是宣读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为了不使听众感到枯燥,它免去了维赫罗夫“冗长累赘”的统计表格和数字,却在维赫罗夫反对平推式砍伐,认为那会破坏植物生态平衡的结论上,大做文章。结果,调查报告得出的结论是: 维赫罗夫认为自然界是自发力量,人类是自觉力量,因此能够随意抑制或强化自然。这样,维赫罗夫就把人类和自然看成了对抗体,人类的劳动成了自然的仇敌。委员会由此推导出另一结论: 维赫罗夫既然认为人类活动不可能同自然协调一致,不可能认知自然过程,那么也就必然陷入不可知论。尽管维赫罗夫力主研究森林规律,掌握自然力量,但是这一点却被作为微枝末节略而不谈了……调查报告接着说,维赫罗夫向学生宣扬人类和自然、自觉和自发、精神和物质的冲突,效果十分恶劣,实质是在宣扬宗教迷信。综上所述,可以看出维赫罗夫醉心于康德余孽、斯宾塞流毒、马赫主义、教条主义,在某种程度上说,竟然甘心同愚昧的瓦库拉为伍。瓦库拉·特列佩列先科是学院的老更夫,他拒绝接受新的思想,坚信灵魂不死……接下去的辩论,很像音乐会演出那样生动有趣。

奥斯敏诺夫作了十分拘谨的辩护发言。维赫罗夫其他的辩护者同样畏畏葸葸。塔拉坎采夫也发了言。他指出,永久性剥蚀尽管刺激植物—生物—地理—群落的异化,但是他仍然认为异化不可和退化等量齐观。这之后,对方放出了第一个赤膊上阵的伙计。他毫无顾忌地吠道,维赫罗夫要求森林提供愈来愈多的进益,使人不禁想起普鲁士地主,正是他们主张通过长远的森林经营,使大地变成为富豪永不枯竭的源泉。在苏联,这是早已遭到唾弃的观念了。这可以说明维赫罗夫对反苏的异国社会经济制度保有浓厚的兴趣……这个家伙还说,仔细地分析一下维赫罗夫同旧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大有裨益的,而过去,这一点恰好被人忽略了……他的妻子出身于德国波莫瑞地方的女地主之家,正是这家地主使我国延加河的森林遭到了洗劫。由此不难看出,不是别人,正是维赫罗夫才是滥砍滥伐的罪魁祸首,正是他企图用阻挠森林再造的手法,使社会主义的子孙后代陷入绝境。“这里是学术圣地,所以我们且不去说维赫罗夫的政治动机,但这并不等于说,不需要对此采取紧急措施……”他的发言刚刚结束,契克就跳上了讲台。他很像一门攻坚炮,敦实粗壮,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胡髭间透着轻蔑的微笑,像是在说: 什么大事,浪费了他的宝贵光阴。维赫罗夫座下的地板,也随着契克的脚步嘎吱着,轻颤着。

契克先是开着玩笑,承认他从来没有到俄罗斯森林里去过,尽管从前侨居国外时,常常漫游于蒂罗尔所谓的长生林区……不过那是出于旅行目的,决不是出于对古代残迹的迷恋。对于我们这个先进的时代,森林是什么呢?不过是嘴巴上的胡须罢了。契克断言,作为低效作物的森林,不久就要让位给成熟期较短的植物,例如亚麻或者其他。但使他大为开心的是,瘸教授为缅怀消逝的阔叶林和针叶林而发出的冗长的哀号,这使契克想起了雅罗斯拉芙娜的悲泣和丹尼尔·扎托奇尼克词藻华丽的《祈祷》

“要我说,方才我们听到的答辩报告,是够令人喷饭的了,”契克喘着粗气,做出受到听众娇宠的演说家神态说道。“它说明,请原谅,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位森林人道主义的代表,思想是何等的贫乏啊……尽管在这种惊天动地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绝不会同他的感伤主义妥协,更不会同意把普通的原木奉为图腾。他使我想起了我国另一位林学家格拉夫,他在告别大阿纳多尔林管区时,虽然没有喝酒,但是却逐个地拥抱了每一根树干……如果大家想听,我还可以举出另一个更能让人捧腹的丑角,他是死于一八七四年的护林军上校。他负责管理图拉省国有森林,死前留有遗嘱,希望用枞枝塞满他的棺木,同时请求树木宽恕他这一奢望,嘻,嘻!……我不幸有缘拜读维赫罗夫的大作,对不起,书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的热忱呼号和不分青红皂白,对任何思想家都给予五体投地的顶礼膜拜,使我不禁为之咋舌。噢,当然啦,贝纳德·德·克莱沃把橡、榉拟作导师,从而说明其学说道德水平之低下,另外,福玛·开姆比斯基只有在深山老林里,才能得到内心的平静……但是,我国敏感、美好的青年一代的教育者应当知道,为了寻求永不止息的解放的风暴,我们早已摒弃了庸俗的安宁。如果作者已经堕落到必须向苏维埃读者哗众取宠的地步,那么我奉劝他,在他奉若神明的古董里,切不可忘记孔老夫子,因为我记得,孔夫子关于松柏也说过一些类似至理名言的东西!不,我的可疑的同行啊,饶恕我们吧,抛弃您那一套道德说教,从我们的康庄大道上搬开您那些不值一提的死人吧,——就从上述第一次十字军远征的煽动者贝纳德开始吧!不必奢谈瓦兰吉亚人的六百年古史,我们也完全能够搞清我们握有主权的、已经发生某些混乱的森林状况!……不,我的爱森林的同行,请允许我对您说,人类恰恰是从树上落到地面,走出原始森林,来到开阔的平野,才开始具有思维能力的。就是说,森林的毁灭在文化发展史中,即使不是十足进步的现象,至少也是完全合乎规律的……西方国家早已摆脱了阻碍它们发展的森林。尽管多德·多德列早在一六六五年,科利涅则在四年以后都预言过,滥砍滥伐将给他们的国家带来不可挽回的灾难……但是事到如今,森林匮乏并没有妨碍它们过富足的生活,或者向一个握有世界森林储量三分之一的大国挑战,嚯,嚯!……维赫罗夫把森林比作巨人阿塔兰特,认为森林是千百年来世界经济的擎天支柱,这使我们不禁想起阿塔兰特的弟兄普罗米修斯。后者的名字,如其说源自希腊语,倒不如说更近似印欧—日耳曼语系的Pr^amathyus,意即钻木取火。不难设想,假如普罗米修斯有幸被我们斥责的教授收作门徒的话,那么世界上就永远别指望燃起资产阶级的进步之火了!同样,如果维赫罗夫先生对资产阶级采取这样的态度,那么可想而知,他会怎样对待我们无产阶级的进步之火了,——只要他大权在握的话!应该指出,一些资产阶级蛊惑家已经不止一次地因为我们在历史上采取果敢行为,诅咒我们将会自食恶果,我们绝不再允许任何人用‘光秃的地表’那一套谰言,恐吓我们了……特别是,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本人就不是植被的富有者……甚至完全相反!”契克说到这里,抚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头皮。“但是这并不使我觉得有什么不便……除了在美好的女性面前……她们不论怎么说,都不肯原谅我没有柔如波浪的秀发……”

“您可真够厚脸皮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心术不正!”维赫罗夫坐在那里,摇头叹息说。在这种时刻,他的勇敢无畏精神不免使大家十分惊诧。

契克装作没有听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对于这位声嘶力竭地号召咱们退回到莽林中去的林学狂人,确实应该给予妥善的安置,”契克结束发言时说。“我本人并不反对美妙而又低廉的野人生活,我只是担心,像我这种年老力衰、体态肥重的人,难以安稳地坐在枝桠上,即使那是最舒适的枝桠。可以设想,这位颇不值得尊敬的同行能够高度评价我们的由衷愿望: 让他自己摆脱文明的桎梏吧,连同他所占据的职位!祝您一路平安,向后转吧,回到森林中去,in saecula saeculorum,长了胡子的自然之子。”

在高度浓缩的半小时发言里,契克像喷放烟火一样,旁征博引,大耍噱头,但是当他走向座位时,却听不到掌声。他多年的经历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家都困窘地低头瞧着自己的膝头,只有那群伙计在一旁为伶牙俐齿的契克鼓噪助威。不过看得出,他们有些人也显得胆怯心虚。其余两位躲在门外吸烟的“契克”见势不妙,干脆没有露面。听众一致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泰然自若的维赫罗夫,正在这时,格拉齐安斯基亲自出马,投入了战斗。他在一位得意门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他的整个神态表明,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肯在恶劣的健康状况下,前来履行社会的以及道德的职责。他仪容不整,蹒跚着,似乎每走一步路都是在死亡线上的挣扎。他穿过鸦雀无声的观众,下巴藏在紧紧裹着的羊毛围巾里,表情既悲哀又庄严,只有为一位久病不死,最后终于谢世的人物举行殡仪时,人们才会有这种表情。尽管格拉齐安斯基缺少大量血红蛋白,可是当他走近自己的猎捕对象时,魔鬼般的欢乐火花还是止不住从拼命垂着的眼皮下面闪耀出来,而且愈来愈强烈。由于他几乎是在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参加会议的,所以他不等茫无所措的主席为他安排发言,就径直上了讲台。

大厅里寂静无声。好一阵子,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低垂着眼皮,沉默不语,不知是因为气力不足,还是沉入了千头万绪的回忆之中。

“你好,伊凡……你在哪里,答应一声吧!”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是那样压抑,目光是那样黯然。他看着坐在斜对面的面如死灰的维赫罗夫,两人的距离不会超过五步。“你好啊,从前的兄弟,从前的好友……你看到了,我病得很厉害,但是多年的手足之情所产生的内疚,使我从孤独的病榻上挣扎着起来了,嗳……不单是为了当众忏悔我同你的长期交往,首先是为了同你诀别……几十年的岁月我们一道过来了,虽不能说是手携手,但却是脚跟脚啊!请你相信,我的良心是纯洁的。我尽我所能,曾经上百次地想挽救你,不让你跌入深渊……噢,不,我这里指的不仅仅是克尼舍夫那回事!……但深渊对你竟是那样富有魅力。我承认,我采用的方式方法有时过于激烈,不过对我说来,朋友的社会声誉要比他的自我感受更要紧啊……你想必知道,当从旋涡里拖起一个溺水者时,人们是不会考虑保留他的发式乃至吝惜他的头发的。要是你肯把自己的卡路里和体力,把你那危险的、无穷无尽的精力用于另外的目标,你会写出多么完美的著作啊,你会使在座的,嗳……可爱祖国的先进的林学家们怎样地欢欣鼓舞啊!……”说到这里,亚历山大·格拉齐安斯基的声音变得悲痛已极,发出了大提琴一般的低沉的呜咽。

“请谈正题吧,格拉齐安斯基……”奥斯敏诺夫鼓起勇气插话说。他甚至站了起来,但是在对方冷冷的逼视下,立刻又坐了下去。

“在此诀别的时刻,伊凡,我还是要回顾一下那些促使咱俩分道扬镳的严重分歧,”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继续用追荐亡魂的语调说下去。“在当代吃人生番克尼舍夫之流毫不费力地弄断你的脊骨之后,并且企图进一步使我们大家都匍匐在地时,你开始表面上为森林的公民权利奔走呼号,暗地里却想使森林摆脱一切公民义务……是的,我们曾经宠爱过你……可是我们怎么能够依从你的主张,坐等几十亿年,让森林自生自灭,最后变成无烟煤呢?亲爱的伊凡,敞开你的胸怀吧,像对亲兄弟那样,让我们看看那里面郁积着什么样的块垒,嗳……我们可以帮你剜除病根。你能否向我们这些普通人解释一下,你呼吁我们每砍一棵树之前都要斟酌再三,究竟出于什么政治考虑?伊凡努什卡,你这人堪称思路清晰,学识渊博,你不会不知道吧,苏联共有伐木工人一百万,每人浪费一分钟,累积起来就是整整两年啊!……伊凡,处在深渊边沿的你,能否最后坦率地告诉我们,你急于用年成长量阻碍苏维埃的森林采伐,换句话说,给我们的五年计划来一个釜底抽薪,究竟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快去喊民警来……够了,拙劣的表演!”后排有人喊道,但用的是假嗓,免得被人认出来。

会场顿时一阵骚乱。

“森林好比水源,”奥斯敏诺夫再次忍不住插言道,“请问,没有水……让旱风来发动涡轮机吗?”

“不许在公民追悼会上捣乱!……”契克转身反唇相讥道。这时,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说话的嗓音颤抖了,就像遗孀听到头第一次敲在亡夫的棺材上那样。

“是啊,伊凡,我们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地呼唤你,可你却无动于衷。我们怀着巨大的悲痛同你告别了,我们将用神圣的劳动弥补你至死执迷不悟所造成的损失。我怀着感慨之情撮一捧鲜土,撒向你的新墓,为了早年夭亡的你,为了你赋予我们的欢乐和,嗳……和成了泡影的期望。伊凡,我指的是你年轻的时候以及我们共同从事革命斗争的年代!……”

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走下讲台时,坐在前排的人甚至看到他噙着一颗大大的、浑浊的泪珠,但也许是灯光照射下的幻觉。伙计们立即用大氅把他裹紧,送他回家去恢复血红蛋白指数去了……遗憾的是,他们一伙取得的赫赫战果,随即被学院党组织书记冲淡了。书记是一位年纪较轻的、正在机械化教研室写毕业论文的研究生。他是来自五年计划建设基层的,被提拔担任社会工作领导职务的党内知识分子新秀。他的专业同正在进行的林学之争牵涉甚少,因此并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是答辩会本身却使这位热情、直率、讲求实际的人忿忿不平。他不想维护维赫罗夫的观点,但是尖利地指出,维赫罗夫的论敌采用的论战方式是罕见的、可疑的,同共产主义建设者的身份毫不相称,特别是在解决国民经济生活最重大的任务时,这种方式更是不妥。虽然他对格拉齐安斯基教授的过去极其敬佩,可是他不得不说,教授刚才的发言不过是资产阶级诡辩术的大发作。他认为,要想推翻对方的数据资料,最好是自己拿出数据来。最后,他严厉地抨击了契克同志,因为契克在发言时态度庸俗、放肆,竟把社会批评搞成了烧红的煎锅……他问伊凡·马特维伊奇有什么要说的,后者回答说,不想再说什么了。晚间,人们听说,会议速记记录立即被上级要走了。

人们还听说,第二天傍晚要在维赫罗夫的教研室里改选主任,连无记名投票的选票都准备停当了。与此同时,又有谣传说,被贬黜的维赫罗夫将要到阿尔泰某林管区去任职,切列季洛夫将要兼任教研室主任,——虽然大家一致认为切列季洛夫当个殡仪馆经理还差不多……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选举结果是维赫罗夫获得多数选票。切列季洛夫被从林业科委撤职赶走了。早上,在一大摞贺电中,伊凡·马特维伊奇发现也有惊慌失措的格拉齐安斯基的一份。他的名字签在伙计们之后。电文历数了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优秀品德,并且说,对此从未有过任何怀疑。上述值得怀念的事件发生于一九三六年。它对伊凡·马特维伊奇的健康和社会地位并未产生影响,如果不算他两年之内没有发表一行文字的话。不过,到了大战前夕,他的两卷集《森林科学导论》突然问世了。格拉齐安斯基认为,这是维赫罗夫蓄意撕毁停战协定。他以十倍的力量对这部书进行了揭露和批判。与此同时,人们开始认真地传说,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即将当选为科学院通讯院士。幸好,这一谣传并未兑现。

(姜长斌 译)

注释:

原文为拉丁语: In articulo mortis。

奥地利的游览区。

雅罗斯拉芙娜,源自古罗斯作品《伊戈尔远征纪》,丹尼尔·扎托奇尼克是十四世纪的文作者。

阿塔兰特,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奉宙斯命令,用头和双手支撑着天空。

拉丁语: 永远永远。

【赏析】

1953年,苏联著名作家列昂诺夫发表了长篇小说《俄罗斯森林》。在“粉饰现实”、“无冲突论”盛行的50年代初期苏联文学中,这部史诗般作品的诞生一改战后苏联小说单调、呆板的面貌,显示出清新不俗的风格,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它堪称作家众多创作中的代表作,并为其带来了首届列宁文学奖的殊荣。

这是一幅广阔的俄罗斯森林盛衰史画卷。轴卷在历史与现实的背景中,围绕旷日持久的林学论战展开,画面中心是两位观点与立场相对立的林学教授维赫罗夫和格拉齐安斯基。它探索了一系列哲学与伦理问题,展示了苏联卫国战争前后半个多世纪间苏联社会的变化和城乡人民的生活。事实上,这部小说难于归类,可以把它看作生态小说,亦可以视之为哲理小说。作品中不同道德观、人生观、伦理观,以及人与自然、各代人之间的继承性关系等等矛盾不停地出现并发生冲突——广泛的生活场景与多层次的复杂结构,使它更像一座充满曲折阶梯与附属建筑的古老大厦。小说的艺术手段花样百出,但同时,作家把深邃的寓意和辛辣的讽刺,用时而直率热烈的政论、时而细腻馥郁的抒情熔为一炉,使这清新不俗的创作表达出一种高屋建瓴的全景气势。

从题目上说,在俄苏文学里写森林已不算新鲜,但列昂诺夫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写森林,通过森林这个小小的支点,他撬起的是困惑当代人类的巨石: 什么样的追求才能真正实现有价值与意义的人生?生态危机究竟是自然的危机还是人类自身的危机?如何才能缓解现代社会进步与道德进步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一系列问题的提出,使得这部写森林的看似简单的小说变得不简单,成为最具有现代意义的一部作品。

小说并没有多少高潮情节,又由于反复运用倒叙与插叙等多种手法,其复调结构使更多的内容像是一段段插曲,蒙太奇般闪现在读者一路的“观光”、想象途中。节选部分林学家维赫罗夫的学术答辩会这一段,就是小说中的一个插曲。虽说《俄罗斯森林》是以护林方法的争论为中心展开的,两位林学教授公开地面对面争论、交锋却仅有这一次。这是一个转折点,看似普通的论争,却审判了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这场关于贯彻什么样的森林采伐原则的论争过程写得很有趣,其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巧妙的情节结构和人物讽喻读来令人畅快淋漓,是列昂诺夫创作技巧的闪光点。

答辩会像是一场音乐会,以老年人的尖嗓门宣读开始了,过程中大调小调齐鸣、舒缓湍急共奏,煞是热闹。秃鹰们原以为狠狠啄食了普罗米修斯就奠定了胜果,却不料音乐会的演奏越来越像为葬送自己而举行的殡仪。格拉齐安斯基出场时,用压抑的声音与黯淡的目光“发出了大提琴一般的低沉的呜咽”,又用“追荐亡魂的语调”进行他的诡辩术演奏,最后他用颤抖的声音“像遗孀听到头第一次敲在亡夫的棺材上那样”结束自己的表演。只可怜这样卖力的演出,让原本奄奄一息的术士又散失了大量的血红蛋白——巧妙的比喻与揶揄大快人心。

列昂诺夫擅长人物肖像的刻画,早在20年代中期,他就宣称把塑造“永恒的世人形象”视为自己的使命。他无疑是成功的。作品中各色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使得结构复杂的作品有清晰的来龙去脉。在《俄罗斯森林》里,用不同人物的个性、身世来标注框架,使得这部小说没有哪个环节会被遗忘,因为每个饱满的人物形象都很典型。比如在节选的这场独特的“演奏会”上,契克“像一门攻坚炮,敦实粗壮,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胡髭间透着轻蔑的微笑,像是在说: 什么大事,浪费了他的宝贵光阴。”他的言语大耍噱头、哗众取宠,像喷放烟火般的半个小时发言似乎要将论敌置于死地;奄奄一息的格拉齐安斯基则扮演久病不死的魔鬼,蜷缩在大氅里闪耀着欢乐的火花,随时准备猎捕他的“好兄弟”——然而列昂诺夫却没有让这拙劣的表演得逞。不乏陀思妥耶夫斯基般心理和思维探讨能力的作者,早早就躲在这场审判的幕后,时而调皮讪笑,时而尖刻冷嘲,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不偏不倚的年轻书记。至于戴着伪装面纱卖弄学问的格拉齐安斯基,纵有一场迷惑人心的病态诡辩术表演,声音再婉转悦耳也难以挽回失败的定局。作者在小说末节里毫不客气地形容其为附在海象身上的皮虱,恰如其分。

小说里负载重大主题的主人公,形象必然是高大的。如同黑格尔所说,史诗人物的胸中集合着整个奥林比斯山,心里充塞着一组神所具有的力量。维赫罗夫是俄罗斯千千万万个优秀知识分子的写照,同时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人物。全书花了大量笔墨塑造这位永远以国家的命运、事业的利益为最高原则,并以社会原则排挤了个人荣辱与情感,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去的人物形象。也许他唯一的缺点是喋喋不休的说教,比如在求婚时大谈森林、与女儿相认时的话题是人生哲理等等。但在这场学术答辩会上,这个理想人物剔除了唯一的缺点,列昂诺夫让他达到更加净化的道德完美境地: 面对格拉齐安斯基们的咄咄逼人,维赫罗夫只摇头叹息地在与森林无关的话题上,回应了一句指出对方“心术不正”的话。主角似乎放纵论敌而显得过于憨直与软弱无力,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创造力却不因此退色——这正是作者艺术形象塑造的魅力所在。从小说的整体结构上说,答辩会这个插曲显然不是维赫罗夫形象塑造的重点,可“好大喜功,孟浪浮躁”的格拉齐安斯基在亦幻亦真、模棱两可、不择手段后,却被作者以退为进的一招击中,反衬出维赫罗夫原本就“踯躅于深山野岭,徘徊于无名川溪”的稳重而不争功名、更加踏实的理想学者形象。

从这里可以充分看出列昂诺夫艺术技巧的老练和精湛,细节看似普通,实则蕴涵深刻的美学考虑。小说中的每个部分都代表着特定的世界,每个人物都是作者哲理思想与创造理念的载体: 创造与破坏、真实与虚伪、谦虚与自傲——形象之间存在着有机联系,而这个联系的枢纽就是小说最大的主题——俄罗斯森林。这无疑是作品最重要的象征意义所在,寄寓了作者的诗心。大自然最为公正,事实上无言的森林才是答辩会的最终审判官。它在这场论战中已然不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物,而是一块鉴别真伪善恶的试金石,是一面能够照出人类美丑妍媸的镜子。

贝娄曾说:“艺术从森林开始。”弥漫在俄罗斯森林间的神秘与沉静,造就了列昂诺夫深沉宁静的心理,使《俄罗斯森林》充满哲理内涵。这部以林学问题为主线的小说触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在广阔的时间跨度上,历史地理、哲学伦理、社会道德、林学、美学——无所不包,对人类社会和历史、生存与哲学都有积极的现代意义,无愧于“二十世纪俄国社会百科全书”的美誉,读后令人受益匪浅。

(罗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