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合力·歌德》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爱德华和沙绿蒂从年轻时就互相爱慕,但受当时社会财势力量的影响,各自与年长而富有的对象结婚。两人历尽波折,到了中年才终成眷属,在乡间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后来,爱德华把他的老朋友上尉接来同住。由于共同的爱好,爱德华与上尉整日在一起,而冷落了沙绿蒂。于是,爱德华提议把沙绿蒂的侄女奥蒂莉从寄宿学校接回来以排遣其寂寞。奥蒂莉来了后,四人生活在一起。由于亲合力强弱的不同,奥蒂莉与爱德华相互吸引,而沙绿蒂则和上尉彼此爱慕。但后两者用理智控制了感情,上尉毅然离开。爱德华因无法与奥蒂莉结合而心中悲痛,难过之余走上战场,但求一死。但爱德华并没有战死疆场。战争结束后他与上尉一起回到乡间,渴望四个人开始新的生活。奥蒂莉见到爱德华后由于情绪激动而不小心溺死了沙绿蒂和爱德华的孩子,她为此深感内疚。虽然后来沙绿蒂同意离婚,但奥蒂莉拒绝与爱德华结合,且瞒着众人绝食,终致衰竭而死。绝望的爱德华悲伤憔悴而亡,与奥蒂莉合葬在一起。最后只留下了一片哀伤和两个孤独的生命。

【作品选录】

朋友们暗中留心观察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奥蒂莉第一次打开了爱德华送给她的小箱子。她从箱子里挑选出各种各样的衣料,进行裁剪,这恰好够做一套完整的衣服。她想在兰妮的帮助下把余下的东西重新装进箱子里,这几乎是办不到了。她虽然已经拿出了一部分东西,箱子里还是盛得满满的。年幼、贪心的小女孩怎么也看不够,尤其是她发现衣服的一切细小的物件都配齐了。鞋、袜、绣着格言的袜带和手套,还有其他的东西。她求奥蒂莉赏给她一些剩余的衣料。奥蒂莉拒绝了,但马上便拉开一个衣柜的抽屉,让那孩子随意挑选。兰妮急忙笨拙地拿着,随即带着她得到的东西跑了。她要把她的幸福告诉家里其他的人,把这些东西拿给他们看。

最后,奥蒂莉终于把所有的东西仔细地一层层放了进去。她打开箱子盖里的一个暗格,把爱德华写给她的便条、书信、各种干枯了的花朵——以前他俩散步时留下的纪念物,一缕爱人的鬈发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藏在里面。她又放了一件东西进去——她父亲的肖像,便把箱子锁了起来。然后,她把系在金链条上的小钥匙挂在脖子上,垂在胸前。

在这期间,几位朋友的心里萌发了各种各样的希望。沙绿蒂深信,在爱德华生日的那一天,奥蒂莉又会开口说话。因为到这时候为止,她表现出一种神秘的热忱,一种愉快的自我满足。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微笑,就像是那些在爱人面前隐藏了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东西的人脸上浮现出来的微笑。谁也不知道,好些时候奥蒂莉是在极度的虚弱中度过的。只有当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她才靠着精神的力量从虚弱中支撑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米特勒来得更勤了,待的时间也比以往更长。这个顽固的男子知道得很清楚,凡事总有一定的火候,只有到了这个火候,生铁才能锻造。他把奥蒂莉的缄默以及她对爱德华的拒绝看作是对他有利的。至今为止,关于这对夫妇离婚的事情还没有采取任何步骤。他希望能用一种其他有利的方式来确定这位善良姑娘的命运。他倾听着别人谈话,向他们表示妥协,让人明白他的意思。他有足够的才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行事。

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对那些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大发议论,可是他常常被人驳倒。他更多地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他平常总是与人争执不休,反对别人。一旦他在朋友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就像我们常常看到的那样,那么他便会无所顾忌,口若悬河似地滔滔不绝。他的话有时候会伤人的心,有时候能治人的病,有时候对人有利,有时候于人有害,这就要看当时的情况而定了。

爱德华生日的前一天傍晚,沙绿蒂和少校坐在一起等待爱德华,他骑马出去了。米特勒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奥蒂莉留在她的房间里,把第二天要用的装饰物一一摆开,向她的使女暗示一些事情。小女孩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灵巧地按照她无声的吩咐去做。

米特勒恰好谈到一个他最心爱的话题。他一贯断言,无论是在教育孩子,还是在治理民众方面,没有比那些禁令和惩戒性的法律与规定更笨拙、更野蛮的了。“人生来就是好动的,”他说,“如果你懂得怎样去命令他,那么他就会服从,就会马上去行动、去执行。就我个人来说,我宁愿在我的圈子里长期地容忍错误与缺点,直到我能够指出一个与之相反的德行为止,而不愿意摆脱错误,却看不到用什么正确的东西来代替它。只要力所能及,人是乐意做好事,做有目的的事情的。他这样做,是为了有事可做。他对这些事情的考虑,不会比对那些出于闲散无聊而干的愚蠢行为的考虑更多。

“每当我听到人们一再用摩西十戒教育儿童的时候,便感到非常厌恶。第四戒还可以说是一条相当可爱和明理的戒律: ‘当孝敬父母’。如果孩子们真的把它铭记在心,那么,他们整天都可以这样去做了。然而第五戒: ‘不可杀人’,对于这一条,该说些什么呢?好像每一个人都有欲望要去杀害别人似的!如果是恨一个人,发怒了,过于急躁,由于这个或其他的原因偶尔也许会打死人。但是禁止儿童去杀人、去谋害别人,难道不是一种野蛮的措施吗?如果这样说就不同了: ‘要顾惜他人的性命,不要做伤害他的事,冒着自己的危险去救他。记着,假如你伤害了他,就等于伤害了你自己。’这才是有教养、有理性的民族中应有的戒律。可惜在宗教教义手册中人们只把它们可怜地附在‘这是什么’一类的问题里。

“还有这第六戒,简直使我十分憎恶!这算什么呢?岂不是在刺激情窦初开的孩子们对于危险的、性神秘的好奇心吗?岂不是引诱他们去想象那些奇异的景象和情形吗?岂不是把那些人们本要铲除的东西用强制的手段灌输给孩子们吗?把诸如此类的事情交给秘密宗教法庭去作任意的裁决,要比在教堂和教区里当众瞎扯好得多。”

就在这时候,奥蒂莉走了进来。“不可奸淫,”米特勒继续说。“这多么粗俗、多么下流!如果换一种说法,听起来就完全不同了: 你应当尊重婚姻。当你看到相亲相爱的夫妻时,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分享他们的幸福,就像分享风和日丽的天气一般。假如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不快,你就应该设法把它解释清楚,应该设法去劝慰他们,让他们平静下来,给他们说明各自的优点,用美好的、无私的精神去促进别人的幸福,让他们感觉到,从每一种义务中,尤其是从这种把男女双方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的义务中,将会产生怎样的幸福。”

沙绿蒂感到如坐针毡,因为她深信,米特勒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说了些什么话,所以这情形就更使她感到害怕。她还没有来得及打断他,就已经看见神态起了变化的奥蒂莉走出了房间。

“第七戒你就给我们免了吧!”沙绿蒂强作欢笑地说。“其余各戒都免了,”米特勒答道,“但愿我能拯救作为其他各戒基础的东西。”

这时,兰妮满脸惊恐神色,不顾一切地叫喊着冲了进来:“她快死了!小姐快死了!您快来呀!您快来呀!”

当奥蒂莉摇摇晃晃地回到她的房间时,第二天要用的装饰物品全部摊开在几张椅子上。小女孩走来走去,看着、欣赏着,她大声欢呼道:“您瞧啊,最可爱的小姐,这简直是一套新娘的装饰,和您太相称了!”

奥蒂莉一听到这些话,便瘫倒在沙发上。兰妮见女主人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便跑去找沙绿蒂。沙绿蒂来了。家庭医生也急忙赶到了。他认为只是虚脱。他让人端来一些肉汤。奥蒂莉厌恶地把它推开。当人们把杯子端到她的嘴边时,她几乎浑身都痉挛了。眼前的情况使医生略有所悟,他严肃而又急促地问,奥蒂莉今天吃了些什么。小女孩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小女孩供认了,奥蒂莉根本什么也没有吃。

医生发觉兰妮异乎寻常的惊慌神情,便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去,沙绿蒂跟了进去。小女孩跪在地上,她供认,奥蒂莉已经好久几乎什么也不吃了。在奥蒂莉的催逼下,她替她把饭菜吃了。她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是因为女主人用手势请求她、威胁她,而且,她又天真地加了一句,她觉得这些饭菜太好吃了。

少校和米特勒也走了过来。他们看见沙绿蒂正在医生的身边忙着。那个脸色苍白、天使般的姑娘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上去神志还是清醒的。人们请她把身子躺平。她拒绝了,却示意让人把那个小箱子拿来。她把脚搁在上面,使身体处于半坐、半躺的舒适状态。她好像是要和众人告别。她的神情向站在周围的人表达出最温柔的依恋、爱戴、感激、歉意和真诚的诀别。

爱德华刚下马,一听说这个情况,便立即冲进屋去。他扑倒在奥蒂莉的身边,攥住了她的手,默默无言,止不住的泪水浸湿了她的双手。他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最后他大声喊道:“难道我就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吗?难道你就不能说一句话,为了我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吗?罢了!罢了!我跟着你去。到了那儿,我们将用别的语言来交谈!”

她用手使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兴奋而又深情地望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天使般默默地翕动着嘴唇:“答应我活下去!”她亲切而又温柔地使劲大声说了出来,说完身子便向后倒了下去。“我答应你。”爱德华大声对她说,然而他的喊声只能追随她而去;她已经离开了人世。

流了一夜的眼泪之后,沙绿蒂便开始操心如何安葬这具遗体。少校和米特勒在一旁协助她。爱德华的处境太令人伤心了。他刚从绝望中缓过气来,稍稍能够思考,便坚持不许把奥蒂莉抬出府邸。他让人好好照料她、护理她,像活人一样地对待她,因为她没有死,她是不会死的。人们按照他的愿望去做了,至少没有去干他所禁止的事情。他没有要求去看她。

朋友们又遇到一件可怕的、使他们操心的事情。兰妮逃走了。她被医生痛斥了一顿,在他的威胁下供出了实情。说了真话后,她又遭到了一顿劈头盖脑的责备。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又找到她。她似乎精神失常了。她的父母把她领回家去。给她最好的待遇似乎也不奏效,人们不得不把她软禁起来,因为她又威胁着要逃跑。

人们终于一步一步地把爱德华从极度的绝望中挽救过来,然而这只能使他不幸。他非常清楚而确切地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一生的幸福。这时,人们才敢请他考虑,是否把奥蒂莉葬在那个小礼拜堂里。这样,她将永远留在活人的中间,不会因为缺少和睦、幽静的环境而感到不幸。想要得到他的同意是很难的。他要求用敞开的棺材把奥蒂莉抬出去,如果万不得已,就在棺材顶上盖一个玻璃罩,要在小礼拜堂里点一盏长明灯,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最后他才勉强答应了。他好像对一切都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

人们用奥蒂莉自己准备好的服饰把她可爱的遗体装扮起来,他们用翠菊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她的头上。这些翠菊犹如悲伤的星辰闪烁着不祥的预兆。为了装饰灵柩,大教堂和小礼拜堂,所有花园里的花都被剪了下来。一座座花园呈现出一片荒芜的景象,就像是冬天已经把所有花坛里赏心悦目的花草都一扫而光了。清晨,奥蒂莉被放在敞开的棺材中抬出了府邸。东升的旭日又一次染红了她天使般的脸颊。送葬的人簇拥着抬灵柩的人,谁也不愿走在前头,谁也不愿落在后面。每个人都想围绕在灵柩的周围,每个人都想最后一次分享在她身旁的欢乐。男孩、男子和妇女们无不为之感动。最伤心的要数女孩们了,她们最直接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损失。

兰妮不在场。人们把她留下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告诉她安葬的日期和时辰。人们把她关在她父母家里一个窗子朝花园的小房间里。但是当她听到了钟声,便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看管她的那个女人好奇地去看送葬的队伍,离开了她。兰妮从窗口跳到过道里,发现所有的门都锁上了,便又从过道上了顶层的阁楼。

这时,送葬的队伍正在整洁的、撒满树叶的道路上蜿蜒前行,穿过村庄。兰妮分明看见自己的女主人在下面,她显得比任何人都清晰、完整和美丽。她是那样超凡脱俗,犹如在云端和波浪之上向她的使女招手示意。于是,兰妮便迷迷糊糊、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从上面坠落下来。

人们发出一阵惊叫,向四处散开。由于拥挤和混乱,抬灵柩的人不得不把灵柩放下来。兰妮就躺在一旁,四肢似乎都跌断了,人们把她扶起来。或许是出于偶然、或许是由于命运的特殊安排,人们把她靠在遗体旁边。她似乎还想使出最后的力量去摸一下她亲爱的女主人。她颤抖的双手刚触到奥蒂莉的衣服,她无力的手指才碰到奥蒂莉合在一起的手掌,她便跳起身来,先朝天上伸出双臂,举目仰望,然后在灵柩前面跪了下来,虔诚而又喜出望外地抬头凝视着她的女主人。

最后,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带着神圣的欢乐大声喊道:“是的,她宽恕了我!没有人能原谅我,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然而上帝却通过她的眼神、她的手势和她的嘴宽恕了我。现在她又那么宁静、温柔地躺在那儿。可是你们都看见了她是怎么坐起身来,合起双手为我祝福的,她是怎样友好地望着我的。你们大家都听到了,你们都是证人。她对我说: ‘你被宽恕了!’现在我在你们中间再也不是一个杀人凶手了。她原谅了我,上帝原谅了我,没有人能再把我怎么样了。”

人们挤在她的周围,十分惊讶。他们屏息倾听着,互相对视着,几乎没有人知道,该做些什么。“把她抬去安息吧!”兰妮说。“她已经做完了她的事情,受完了她的痛苦,再也不能住在我们中间了。”人们抬着灵柩继续向前移动。兰妮头一个跟在灵柩的后面。人们到了大教堂,又到了小礼拜堂。

奥蒂莉的灵柩就这样停放了下来。靠她头部的一端放着死去的婴儿的棺材,她的脚边放着爱德华送给她的那只小箱子,它被锁在一个结实的大橡木箱里。人们想找一个妇女,让她在最初这段时间守护遗体。奥蒂莉的遗体非常动人地躺在玻璃罩下。可是兰妮不愿意让别人来担任这个职务。她不要女伴,要独自一人待在那儿细心照料那盏第一次点燃的长明灯。她非常热忱而又固执地要求着,人们不得不向她让步,免得这个小女孩在感情上产生更大的痛苦,这一点是很叫人担心的。

但是她一个人待在那儿的时间并不长。夜幕刚刚降临,摇曳的长明灯才显出它的全部力量,向四周闪射出明亮的光芒,门便敞开了。建筑师跨了进来。小礼拜堂内经过他虔诚彩饰的四壁,豁然展现在他的面前。在柔和的灯光下,它们比他原来想象的显得更加古朴,更加充满着不祥的预兆。

兰妮坐在灵柩的一边,她马上就认出了他,但只是默默地指了指去世的女主人。这个年轻力壮、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站在另一边。他在自己的内心里寻找支撑的力量,呆呆地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他垂着双臂,双手合在一起,哀怜地扭动着手指,微微低着头,目光望着死去的奥蒂莉。

他曾经有一次也是这样站在布列萨尔大将军的面前,现在他又不由自主地摆出了这种姿势。可这一次是多么自然啊!这儿也有一些不可估量的东西从它的高处降落下来。如果说,人们在布列萨尔身上惋惜的是一个堂堂男子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的勇敢、机智、权威、地位和才干,惋惜的是他那种对国家和王侯在关键时刻不可缺少的本质不仅没有得到重视,反而遭到了摈弃和排斥,那么,在奥蒂莉的身上也有这么多女子所另外具有的娴静的美德,这些美德才被大自然从它内涵丰富的深处唤醒过来,却又被它很快地、漠不关心地抹去了。这个贫乏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带着愉快的满足来迎接这些稀有的、美好的品德所施与的和睦影响,每时每刻都怀着恋恋不舍的悲哀为失去它们而感到惋惜。

这位青年男子默默无语,兰妮也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当她看见眼泪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当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时候,她便以那么多的真情与力量、那么多的好意和信心来劝慰他,以致他对她那滔滔不绝的话感到惊讶不已。他镇静了下来,仿佛看见他的女友生活和活动在一个更高的境界。于是,他的眼泪止住了,悲痛减轻了。他跪着向奥蒂莉辞行,又热诚地与兰妮握手告别。当天夜里,他便骑马离开了这个地方,没有再去拜访什么人。

外科医生没有让小女孩知道,在大教堂里待了一夜。次日清晨,当他过来看望她的时候,发现她是那么快活、那么欣慰。他原以为她会有些精神不正常的现象,以为她会对他讲起昨夜与奥蒂莉谈话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她自然、安静,神志十分清醒。她对一切过去的日期和情形记得一清二楚。在她的言谈中,除了出殡那天的事情外,没有一句话与真实的实际过程有什么出入。兰妮高兴地一再重复说起,奥蒂莉如何坐起身子,如何向她祝福并宽恕了她,因此她永远得到了安慰。

奥蒂莉死后依然楚楚动人,她那与其说是死去而不如说更像熟睡的模样吸引了许多人前来瞻仰。远近的居民都想来看看她的遗容,每个人都想从兰妮的嘴里听到那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有的人是为了来嘲笑她,大多数的人则表示怀疑,只有少数人是信以为真的。

带着任何一种需要前来的人,当他的需要在实际中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便不得不相信这件事情: 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伤了四肢的兰妮,因为触到了那个虔诚的身体又恢复了健康,那么为什么同样的幸福就不会落到其他人的身上呢?先是那些温柔的母亲悄悄地把她们为某种疾病所纠缠的孩子带到小礼拜堂里来。她们认为已经感觉到孩子有了突然的好转。相信的人不断增加,最后竟没有人感到自己过于年迈体弱而不到这个地方来寻找活力和减轻痛苦了。来的人络绎不绝,于是人们不得不把小礼拜堂关起来,除了做礼拜的时间外,大教堂也关起来了。

爱德华不敢再到死者那儿去。他只是寂寞地生活着。他似乎再也没有眼泪了,再也没有能力感到痛苦了。他参加谈话的次数和享用饮食的分量一天比一天少。他似乎只愿从那只玻璃杯里啜饮清凉饮料,不过这只杯子并没有成为他的命运的真正预言者。他仍然喜欢欣赏那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字母。他那严肃、欢快的眼神似乎在暗示,即使现在,他仍然希望与奥蒂莉结合。就像是一个不重要的情况会有利于一个幸福的人,每一件偶然的事情都会使他感到振奋那样,一些最细小的事情也同样会使一个不幸的人受到伤害,从而使他毁灭。有一天,爱德华把他心爱的杯子放到嘴边,又吃惊地把它拿开了。这好像是原来的那只杯子,但又不是那只杯子,他发现缺少一个细小的记号,于是便向仆人追问。仆人不得不承认,那只真的杯子不久前摔碎了,他把爱德华年轻时用过的一只同样的杯子拿来代替了它。爱德华发不出火来,他的命运已经由事实表明了。这一象征多么感动他啊,但同时又深深地压迫在他的心头。从这时候起,他似乎连对喝水都感到反感,他好像决心要绝食、要缄默了。

不过,有的时候他感到神魂不定,他又要求吃一点东西,他又开口说话了。“唉!”有一次他对少校说,少校很少离开他的身旁,“我是多么不幸啊,我的全部努力到头来只是一种模仿,一场徒劳而已!对奥蒂莉来说是幸福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痛苦的,可是为了她的幸福,我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我必须去追随她,在这条道路上去追随她。然而我的本性和我的诺言又阻止我这样去做。要去模仿那些不可模仿的事情是一个可怕的任务。我清楚地感觉到,最好的人,无论干什么事情都要有天才,即使是去殉难也是如此。”

在这种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我们再去提及这一段时间以来,爱德华的妻子、朋友和医生为他所作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最后人们发现他死了。米特勒第一个发现了这一可悲的事情。他叫来了医生,并按照他一贯的镇静态度仔细察看了死者死时的情况。沙绿蒂心急火燎地赶来了,她心里怀疑他是自杀。她不可原谅地埋怨自己和别人过于疏忽大意了。可是,医生提出了生理学上的原因,米特勒则提出了道义上的原因,马上就使她相信,情况恰好相反。很显然,爱德华是猝然死去的。在一个十分宁静的时刻,他把至今为止细心隐藏起来的、奥蒂莉遗留给他的东西,从一个小匣子和一个信封里拿了出来,一一摆在面前: 一缕鬈发,在幸福的时刻采集来的鲜花和奥蒂莉写给他的所有便笺。从他妻子偶然发现、疑虑重重地交给他的第一张便笺起,都在这儿。所有这些东西,他是不愿意让人偶然发现的。这一颗刚才还激动不已的心,现在却处于宁静之中,不受干扰。他好像是在思念那个神圣的姑娘时睡着了似的。这样,人们或许可以说他是幸福的。沙绿蒂让人把他安葬在奥蒂莉的旁边,并规定以后谁也不能葬在小礼拜堂里。在这个条件下,她向教堂和学校、向神父和教师提供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捐款。

两位相亲相爱的人儿就这样并排地安息在这里。在他们的墓穴上空飘浮着和平宁静的气氛。画在小礼拜堂穹顶上的天使与他俩多么相似,他们快活地向他俩俯瞰。假如有一天,奥蒂莉与爱德华一起醒来,那该是一个多么愉快的时刻啊!

(董问樵、王佩莉、林伟中译)

【赏析】

《亲合力》是歌德在60岁(1809年)思想渐趋稳健深沉时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歌德受争议最大的一部作品。小说问世的次年,一位友人在给歌德的信中说:“我从来没有听人谈起什么像说您这部小说一样的感情激动,一样的恐惧不安,一样的愚蠢荒谬。书店门前也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拥挤,那情形简直就跟灾荒年间的面包铺一样。”这部小说在当时引起的轰动可见一斑。

《亲合力》同歌德的其他作品一样是“一部巨大的自白”的一个片断,形象地记录了歌德1807年在耶拿的一次无果之爱。小说中圣女般的奥蒂莉的原型就是耶拿书商弗罗曼美丽的养女明娜·赫茨利卜。我们通过歌德在《亲合力》中所做的“自白”,可以看到已近晚年的歌德的思想与生活状况。“亲合力”这个概念来自1775年瑞典化学家托贝恩·奥洛夫·贝格曼的一篇重要论文《有择吸引论》。这个化学术语的意思是“选择的亲缘关系”,意指: 自然界的各种物质具有不同强度的聚合力,它们两者碰在一起会互相进行选择,结果亲合力更强的物质结合,而较弱的物质则分离。长期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歌德便把这个化学术语作为了这部小说的名字,并且认为“自然科学中的道德上的象征是更为机智的。它们同歌,甚至同社会比同其他方面的联系更为密切”。物质间的亲合力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同理,爱德华和奥蒂莉之间的亲合力也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所以他们之间爱情的产生也无可厚非。但当时毕竟是理性张扬的社会,这种男女之间感性的亲合力的爆发也就多以悲剧收场。歌德以自然界之亲合力喻人与人之关系,是为其“无条件地爱”张本。虽然此时的歌德年届60,理性思辨甚于感性冲动,但他依然对“无条件地爱”心存依恋与憧憬。这从歌德对两个亡灵的祝福中可以看出来:“假如有一天,奥蒂莉与爱德华一起醒来,那该是一个多么愉快的时刻啊!”

在节选部分,歌德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于传统伦理道德和婚姻制度的看法。米特勒是一位好心肠办坏事的仲裁人,也是家庭婚姻制度的忠实坚决的拥护者。他曾经说过:“婚姻是一切文化的开头和顶峰。婚姻使粗暴的人变得温和,而对有教养的人没有比这证实其温和更好的机会了。婚姻必须是不可解除的: 因为婚姻带来这么多的幸福,一切个别的不幸与它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正是这种思想使得他极力维护爱德华与沙绿蒂已没有爱的婚姻,百般阻挠两个相爱的人的结合。也正是由于米特勒一番说教的刺激加速了奥蒂莉的衰竭。歌德让米特勒的“好心”,造成一系列坏的结果,实际上是对这种传统思想的反思与反驳。歌德在此表现出的思想具有强烈的现代意味: 不注重婚姻制度形式上的约束,而要顺从于自己的内心、自己的真实情感;如果爱没有了,婚姻就应该结束。为此歌德还通过伯爵之口提出了一种惊世骇俗的思想: 每缔结一次婚姻只应生效5年,5年以后夫妻双方都有权考虑和决定是延长婚约还是各奔东西。虽然在歌德生活的时代,离婚已并非罕见之事,但他在此所表现出来的伦理意识与婚姻观念是具有超前性的,远远超越了当时人们思想所能接受的限度,这也难怪当时有人对《亲合力》极尽批评诋毁之能事。

“亲合力”本身是很神秘的东西,它里面包含有某种不可理喻的、人所不能控制的宿命的力量。书中4位主人公的悲欢离合都是由于神秘的亲合力的强弱差异造成的。节选部分的神秘色彩更为浓郁。那个无知可怜的小女孩兰妮因为隐瞒了奥蒂莉的绝食而感到深深的内疚。在为奥蒂莉送葬的时候,人们害怕兰妮出事,把她关在家里。但兰妮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的驱使,从顶层的阁楼上跳了下来。奇迹在这时出现了,四肢俱已摔断的兰妮“颤抖的双手刚触到奥蒂莉的衣服,她无力的手指才碰到奥蒂莉合在一起的手掌,她便跳起身来”。此时的奥蒂莉在歌德的笔下俨然成了驱除病痛带来福音的圣女,她圣洁的身体让兰妮瞬间恢复了健康,从而得到了众人的顶礼膜拜。这种充满浪漫神秘色彩的描写是作者对奥蒂莉这个悲剧人物的情感上的补偿,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无奈的表示。奥蒂莉的温柔美丽太像歌德当时钟爱的明娜·赫茨利卜,而奥蒂莉的“无条件地爱”的精神和所遭受的痛苦与他本人又是何其的相似!这种情感上的共通、精神上的惺惺相惜触动了歌德曾在“狂飙突进”时期所标榜的浪漫狂想,只不过在这里平缓了许多,深沉了许多。

由于《亲合力》的写作年代已趋于歌德的晚年,在经历了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后他开始辩证地审视理性的力量。他既崇尚出于感性、发自内心的爱,又进一步看到了这种爱在当时必然悲剧性的结局,因此率性而为的爱德华与奥蒂莉归于沉寂,而理智克己的上尉和沙绿蒂活了下来。歌德看到了理性的强大,以及理性与感性之间无法调和的冲突,因此他索性跳出现实的羁绊,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俯视世间的芸芸众生,所以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冷静的叙述,感情不再是年轻时的汹涌澎湃,而是更多地趋于理性和思辨。歌德渐趋稳健深沉的思想也让小说的叙事不温不火,让翻滚的思想巨浪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下悄然涌动。在歌德的娓娓道来中,我们仿佛看到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在缓缓地流淌着激情。虽然这种激情不能令我们血液沸腾,却能引起我们更深的思索与更浓重的伤感。开始的两段用波澜不惊的文字描写奥蒂莉怎样整理情人爱德华送给她的小箱子,从她对小箱子的珍爱、整理时的精心细致,我们可以感受到奥蒂莉对爱德华的那份真情,以及她内心的那种凄苦,还有下定必死之心后的莫大的悲凉。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她打开箱子盖里的一个暗格,把爱德华写给她的便条、书信、各种干枯了的花朵——以前他俩散步时留下的纪念物,一缕爱人的鬈发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藏在里面。”我们能用心感觉到满面愁容的奥蒂莉在用凄美的回忆支撑着自己最后的生命。诸如此类令人动容的描写在整部《亲合力》里随处可见,这是歌德用他那颗深沉博大的心写就的文字,如果我们用心去感受,会令我们心动。

(刘 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