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第一部《诸神之死 叛教者尤里安》:弗拉维乌斯·可劳狄乌斯·尤里安,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的侄子。其父被堂兄君士坦提乌斯杀害,后者继承皇位。尤里安自幼成为孤儿,被人秘密抚养。十九岁那年,他获准外出游学;后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立其为副帝,命其出征高卢,欲借敌人之手除掉尤里安。但尤里安英勇善战,击败敌人。君士坦提乌斯率兵讨伐尤里安,途中病逝,尤里安正式登基。此后他致力于两件大事:一是恢复古希腊的多神教,二是重建罗马帝国在东方的霸权。二者最后皆遭失败。363年东征波斯时,兵败泰西封城,溃退中被敌兵投枪刺穿肝脏而死。信奉基督教的约维安继承其位,基督教徒欢庆胜利。
第二部《诸神的复活 列奥纳多·达·芬奇》:列奥纳多·达·芬奇,佛罗伦萨公证人塞尔·皮埃罗的私生子。早年跟随画家、雕塑家韦罗基奥学画。1482年开始在米兰公爵的宫廷任职,先后完成了祭坛画《岩间圣母》、大型壁画《最后的晚餐》。1503年为佛罗伦萨的故宫绘制大型壁画《安加利之战》,他的名画《蒙娜·丽莎》也创作于这个时期。米开朗琪罗和拉菲尔这时在罗马取得辉煌成就,达·芬奇受到冷落。在六十五岁那年接受法兰西国王弗兰西斯邀请到法国,度过一生中最后三年。
第三部《反基督 彼得和阿列克塞》:彼得当政,对国内各个领域进行一系列改革,与皇太子阿列克塞发生激烈冲突。皇太子反对彼得大帝向西方学习,认为他给“邪恶势力”敞开了俄国的大门。阿列克塞在彼得给出的抉择——要么“改邪归正”继续享有皇位继承权,要么出家当修士——面前,不得已选择了后者,但乘机逃往奥地利,请求庇护。彼得担心国内外敌对势力支持阿列克塞争夺皇位,派人将他骗回国内,随即对其进行监禁,并施以严刑拷打,逼其供认犯有谋反罪行。经特别法庭审讯,判其死刑。但未及行刑,阿列克塞即被彼得大帝鞭挞致死。
【作品选录】
正好午夜,尤里安在举行神秘仪式的大厅门前脱下见习修士的衣服,引荐祭司给他穿上神秘仪式参加者用纯埃及纸草织物缝制的长衫;让他手里拿着一个棕榈叶;赤着脚。
他走进一个狭长的大厅。
双排青铜圆柱支撑着穹窿;每根圆柱上雕刻着两条盘着的蛇;青铜散发着铜锈味。
圆柱旁放着高高的细腿香炉;火舌在跳动,大厅里弥漫着白烟。
尽头,有两头长着翅膀的亚述金牛闪烁着微弱的光;这两头牛驮着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座;上面坐着大法师——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只见他穿着绣金的黑色长袍,上面镶着几串纯绿宝石和红榴石,像神一样。
执事拖着长腔,宣布神秘仪式开始:
“如果本仪式有不信神者或基督徒或伊壁鸠鲁主义者在场,——请出去!”
事先告诉过尤里安,他作为神秘仪式的参加者应该如何回答。他说道:
“基督徒们——都出去!”
隐蔽在暗处的执事合唱队用凄凉的声音接着唱道:
“开门!开门!基督徒们要出去!不信神的人也要出去!”
于是从黑暗中走出来二十四个少年;他们赤身裸体;每人手里拿着一把西斯特琴,形同一弯新月,只是两个尖端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圈,里面镶着一些很细的辐条,只要一触动就震颤。少年们全体立即把西斯特琴举过头顶,用手指单调地弹击这些纵向辐条,——于是西斯特琴便凄惋缠绵地响了起来。
马克西穆斯做了一个手势。
有一个人从后面走近尤里安,用一条手帕紧紧地蒙住他的眼睛,然后说道:
“往前走!别怕水,别怕火,别怕灵魂和肉体,别怕生和死!”
响起雷鸣,脚下的地在震动;他感觉到在往什么地方坠落,但很快失去了知觉。
当尤里安醒过来的时候,蒙着他眼睛的布已经没有了;他在一个巨大的光线暗淡的山洞里躺在绵软的垫子上;让他闻一块浸着浓烈香水的布。
尤里安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只见他赤身裸体、瘦骨嶙峋,皮肤是深褐色的;这是印度苦行僧,是马克西穆斯的助手。他在自己的头顶上一动不动地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环。有人对尤里安说:
“你看着!”
他把目光集中在铜环上,觉得光辉刺眼,刺得疼痛。他看了很长时间。物体的轮廓模糊了。他觉得身体里面有一种安逸的绵软无力的感觉;他觉得那个明亮的铜环已经不是在外面,而是在他的体内闪闪发光;眼皮垂下来,嘴唇上掠过一丝倦怠温顺的微笑;他完全被这光辉的魅力所倾倒。
有一个人用手在他的头部摩挲了数下,问道:
“你睡着了吗?”
“是的。”
“你看着我的眼睛。”
尤里安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到马克西穆斯向他俯下身来。
这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雪白的胡须几乎垂到腰部,头发触及肩部,白发泛着轻微的金色;两腮和前额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洋溢着的不是痛苦,而是智慧和毅力;两片薄嘴唇上掠过模棱两可的微笑:非常聪明的伪善的迷人的女人往往善于这样微笑;最让尤里安喜欢的是马克西穆斯的那双眼睛:白色眉毛下面的这双闪光的迅速转动的小眼睛能洞察一切,可笑而又可亲。神秘仪式的法师问道:
“你想要见见古代的提坦吗?”
“愿意,”尤里安回答道。
“那就看吧。”
魔法师向他指着山洞的深处,只见那里放着一个三脚香炉。团团的白烟从祭坛上缭绕升起。响起一个暴风雨般的声音,——整个山洞颤动了。
“赫耳枯勒斯,赫耳枯勒斯,释放我!”
乌云裂开,露出蓝天。尤里安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苍白,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在他面前迅速飞掠而过的各种轻盈的形象,他觉得,不是他本人在看,而是别人命令他看。
他梦见了乌云和雪山;下面,在无限的深处,可能是大海在喧嚣。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躯体;双手和双脚都用铁环给钉在山崖上,一只老鹰在啄着提坦的肝脏;黑色的血顺着大腿流淌下来;铁链哗啦地响着;他疼痛得浑身痉挛着:
“释放我,赫耳枯勒斯!”
提坦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与尤里安的目光相遇在一起。
“你是谁?你召唤谁?”尤里安问道,花费了很大力气,犹如一个人在睡眠中说话一样。
“召唤你。”
“我是凡人,软弱无力。”
“你是我的兄弟:释放我吧。”
“是谁又把你锁上了?”
“温顺的人,由于胆怯而饶恕敌人的人,是奴隶,是奴隶!释放我!”
“我怎样才能?……”
“像我这样。”
乌云密集,更加昏黑了;远处响起了雷声;闪电划破长空;老鹰鸣叫着腾空飞起;从它的嘴上落下血滴。可是提坦的声音比雷鸣更响:
“释放我,赫耳枯勒斯!”
然后,从香炉里升起的烟云遮住了一切。
尤里安顷刻之间清醒过来。神秘仪式的法师问道:
“你想见被摈弃者吗?”
“愿意。”
“看吧。”
尤里安又半阖上眼睛,沉醉于轻松美妙的梦境之中。
在白色的烟雾中出现了一个头部和两只巨大翅膀的模糊不清的轮廓;羽毛低垂着,像是垂柳的枝叶,上面闪烁着浅灰色。有一个人很像他的一个故去的朋友,从远处用很微弱的声音召唤他:
“尤里安!尤里安!为了我而弃绝基督吧。”
尤里安沉默不语。马克西穆斯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如果你想要看见大天使,——你就弃绝。”
于是尤里安说:
“我弃绝。”
在幽灵的头上,透过雾气,晨星在闪闪发亮。天使重复说:
“尤里安!尤里安!为了我而弃绝基督吧。”
“我弃绝。”
天使第三次说,声音已经很大,很近,很庄严:“弃绝吧!”——于是尤里安第三次重复道:
“我弃绝。”
于是天使说:
“你到我这里来。”
“你是谁?”
“我——是带来光明者。我——是晨星。我——是启明星。”
“你多么美丽!”
“你就像我一样吧。”
“你的眼睛多么悲哀!”
“我为所有生存的人而难过。不应该有诞生,不应该有死亡。你到我这里来吧。我——是影子。我——是安宁。我——是自由。”
“人们怎样称呼你?”
“恶。”
“你——就是恶!”
“我反抗了。”
“反抗谁?”
“反抗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他想要单独存在,可是我和他——成双成对。”
“那就让我跟你一样吧。”
“你就像我一样起来反抗吧。我将给你力量。”
天使消失了。刮来一股旋风,把香炉里的火吹得更旺;——火燃烧到地上,在地上蔓延起来。然后,香炉被旋风给吹倒,火熄灭了。在黑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尖叫声、痛苦的呻吟声,仿佛一支看不见的数不清的军队逃离敌人,在空中飞奔。尤里安惊恐万分,匍匐在地上,神秘仪式法师那件黑色长袍在他的头上迎风飘扬。“快跑!快跑!”无数的声音叫道。“地狱的大门开了。这是他,这是他,这是他——胜利者!”
风在尤里安的耳旁呼啸。军团从他的身边奔驰而过。地下突然一声巨响之后,立刻恢复了寂静——轻风吹来天上的气息,仿佛在短暂的夏天的午夜时分。于是有一个声音说: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
尤里安觉得他从前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已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然后重新响起来,但声音小一些,仿佛是来自远处: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
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停息了,传到这里几乎像是勉强可闻的微风: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
尤里安苏醒过来,把脸从地面上抬起来,他看见神秘仪式的一个法师在点燃神灯。他的头里旋转起来;可是他记得他所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境一般。
又给他蒙上眼睛,让他尝了一种香气馥郁的酒。他感到各个器官里有了力量和朝气。
沿着阶梯把他领到上面去。如今他的一只手放在马克西穆斯的手里。尤里安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他腾空而起,好像让他长出了翅膀。神秘仪式的法师说:
“你问吧。”
“你召唤他了吗?”尤里安说。
“没有。可是当竖琴的一根弦振动起来——另一根弦回应的时候:反面就会回应反面。”
“既然他的话是谎言,为什么里面有这样的权势?”
“它们——是真理。”
“你说什么?就是说,提坦和天使的话——是谎言吗?”
“它们——也是真理。”
“两种真理吗?”
“两种。”
“你在诱惑……”
“不是我,但完全的真理却是有诱惑力的和不平凡的。你如果害怕——你就沉默不语好了。”
“我不害怕。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加利利教徒是正确的吗?”
“是的。”
“我为什么弃绝了?”
“还有另外一种真理。”
“更高级的吗?”
“不。跟你所弃绝的那种真理完全一样。”
“可是信仰哪一种呢?神在何处?”
“在那里,也在这里。你信奉阿里曼,信奉奥尔穆兹德吧,随你的便,不过你要记住:二者是同等的;魔鬼王国等同于神的王国。”
“往何处去?”
“在两条道路中间选择一条——就不要停步。”
“选择哪一条?”
“假如你相信他,——你就拿起十字架,像他吩咐的那样跟随着他。作个恭顺的人,无邪的人,当刽子手手里无声无息的羔羊吧;跑到荒原里去;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贡献给他;忍耐,信仰。——这是两条道路中间的一条:加利利教的伟大殉教者像普罗米修斯和卢齐菲耳一样,达到了自由的境界。”
“我不愿意。”
“那么你就选择另一条:成为强者和自由人:不要怜悯,不要爱,不要宽恕;起来战胜一切;不要信仰,也不要认知。世界将是你的,你将像提坦和晨星天使一样。”
“我不能忘记,加利利人的话里也有真理;我不能忍受两种真理!……”
“既然不能——那么你就跟大家一样好啦。最好是毁灭。但你却不能。我要大胆无畏。——你将成为凯撒。”
“我——成为凯撒?”
“你将掌握马其顿的英雄所没有掌握的东西。”
尤里安感觉到他们正在走出地下:迎面向他们吹来一股清新的海风,可能是清晨的风;他在自己周围看不见,但却猜测到了大海和天空的广阔无垠。
神秘仪式的法师解下蒙着他的眼睛的布。他俩站在一座大理石高塔上;这是一座天文观测塔,很像古代迦勒底塔,建在伸进大海里陡峭的巨大悬崖上;下面是马克西穆斯的花园和别墅、宫殿、很像波斯波利斯的同拱列柱的山门;再往前,便是阿耳忒弥斯角和有许多圆柱的以弗所;再往东,则是群山;太阳应该从那儿出来;西面、南面和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大海,笼罩在雾霭之中,汹涌澎湃,兴奋地期待着太阳升起。他们二人站在高处,尤里安感到头晕目眩;他只好搀着马克西穆斯的手。
突然间,太阳从山的背面冉冉升起;他面带笑容,眯缝起眼睛——太阳给尤里安白色的圣装洒上第一抹光辉,起初是粉红色的,后来是血红色的。
神秘仪式的法师把手伸向地平线,指着大海和陆地:
“看吧,这一切——全都是你的。”
“难道我行吗,老师?……我每天都在等待着死亡。我——是个弱者,是个病夫……”
“太阳——密多罗给你穿上紫袍。这是凯撒的紫袍。一切——都是你的。勇敢无畏地干吧!”
“既然没有统一的真理,没有我要寻找的神,我要这一切有什么用?”
“你会找到他。假如你能够办到,你就把提坦的真理与加利利人的真理结合在一起吧——于是你将比人世间所有女人生的人都伟大……”
他想着乔昆达。
他几乎跟乔万尼一样,对她的生活所知甚少。一想到她有自己的丈夫,他倒不是感到难过,而是感到惊奇:这位弗兰切斯科先生又瘦又高,两腮上蓄着胡须,两道眉毛很浓,是个不错的人,喜欢议论西西里牛种的优点和进口生羊皮新的关税。常常有那样一瞬间,列奥纳多为她的美貌而感到喜悦,这种美高贵而不可企及,遥远而不可触摸,是一种理想的美,但比现实的美更现实;可是也有那样一些时刻,他感觉到了她那活生生的美。
蒙娜·丽莎不是那种当时被称作“有学问的女英雄”的妇女。她从来也没有表露过自己的书本知识。他只是偶然得知,她能阅读拉丁文和希腊文。她的言谈举止平平常常,许多人认为她并不聪明。实际上他却觉得,她有一种比智慧,尤其是比女性智慧更加深邃的天赋,——富有预见性的英明。她说出一些话来,立刻让他感到她跟他一见如故,比他所认识的一切人都亲切,甚至就是他唯一的挚友和亲姊妹。凡是遇到这种时刻,他都想要跨越过把静观与生活隔绝开的魔圈。然而,他立刻就把这种愿望压制下去,每逢他扼杀了蒙娜·丽莎活生生的美,他在画布上所唤醒的那个幽灵般的形象却越来越生机盎然,越来越实实在在。
他觉得,她了解这一点并且屈服了,而且帮助他把自己奉献给她的灵魂——也就是把自己的灵魂贡献给他并且为此而高兴。
把他们二人结合在一起的,就是爱情吗?
当时那种柏拉图式的梦呓、天堂情侣怅惘的叹息、佩特拉克风格的甜蜜的十四行诗,除了苦闷或者讥笑之外,在他的心里没有唤起任何东西。大多数人称之为爱情的那种感情,对于他来说,也更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没有吃过肉一样,因为他以为肉不仅禁止食用,而且使他反感,他弃绝女人,因为任何肉体关系,不管是夫妻间的床笫之事还是婚外的通奸,——他都觉得虽非罪孽,却也是愚蠢行为。他在解剖学札记中写道:“交媾行为及其使用的器官是丑恶的,假如人的面孔不美丽,进行这种行为的人不进行装饰,没有感情的力量,那么人类的生息繁衍就会停止。”因此,他躲避这种“丑恶”,躲避雄性和雌性的肉欲搏斗,正如躲避吃者和被吃者血淋淋的厮打一样,虽然承认爱情和饥饿搏斗的自然法则,但既不指责它,也不为之辩护,他本人则泰然处之,不希望参与,而只是坚持奉行另一项法则——爱情与童贞并重的法则。
可是如果说他也爱她,希望与其恋人能够更完美地结合,那么在这深刻和神秘的爱抚中——在他们二人创造的不朽形象中,在他们二人创造的新的生命中,——这新的生命就是从他们二人身上所诞生的,如同婴儿是其父母所生的一样,——这里岂不就有他和她吗?
然而,他却感觉到,即使是在这种纯洁无瑕的结合中也存在着危险,也许比通常的肉体结合更大。他们二人走在无底深渊的边沿上,从来也没有任何人在这里走过,——克制着深渊的诱惑和吸引。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一种默契,秘密已经显露出来,犹如阳光穿过薄雾一样。他有时想:一旦薄雾消散,灿烂的阳光光辉耀眼,秘密和幻影消逝殆尽,那将会如何?他或者她一旦按捺不住,越过雷池——直觉变成行动,那将会如何?他有权怀着不动声色的好奇心体验那颗活的灵魂——他唯一的永恒挚友和亲妹妹的灵魂,就像体验力学或数学的规律一样,就像体验被毒化的植物的生命一样,就像体验被解剖的尸体构造一样吗?她不会被激怒吗,不会怀着轻蔑和憎恨把他推开吗?要是换个别的女人,就会把他推开。
他有时觉得,他是在用一种可怕的刑法慢慢地扼杀她。他对她的驯服而感到吃惊,这种顺服是没有止境的,跟他那温情的和残酷的好奇一样。
只是近来他才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了这种止境,并且明白了,他迟早应该做出决定,她对于他来说是个什么人——是个活人或者仅仅是个幻影——他本人的灵魂在女性美的镜子里映象。他还有一种希望,分手可以暂时把不可避免的决定推迟,因此他几乎是很高兴离开佛罗伦萨。可是现在分手真的到来了,他明白自己错了,分手不仅不能推迟决定,反而要加速决定。
他的头脑里萦绕着这些想法,不知不觉地走进一条偏僻的胡同,他环视一番,没有认出自己置身于何处。只见房盖的上空高耸着大理石的乔托钟楼,由此判断,他离开大教堂不远。这条狭长的街道的一侧沉浸在黑黝黝的阴影里,另一侧处在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远处闪烁着红色的灯光。那里是佛罗伦萨敞廊——上面棚着慢坡的瓦盖,挺拔的圆柱支撑着半圆形的拱顶,——在拐角的平台前,人们戴着黑色假面具,穿着披风,在诗琴的伴奏下唱着小夜曲。他听着。
这是一只古老的情歌,由“豪华者”洛伦佐·美第奇编词,当年举行纪念酒神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婚礼的狂欢节时都要演唱——这是一只无限欢快而又悲伤的情歌,列奥纳多很喜欢它,少年时代时常听到它:
Quant'ebellagiovinezza,
Cheaifuggetuttavia。
Chivuolesserlieto,sia——
Didomannocc'ecertezza——
青春是多么美好呀,
但转瞬即逝。唱吧,笑吧。
得欢乐时且欢乐——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最后一句在他的心中唤起一种模糊的预感。
他如今已经处在老年的门槛前,形影孤单,心头一片阴霾,莫非是命运之神给他送来了一颗亲切的活的灵魂?他要把它推开吗,弃绝它吗?他一生中为了进行自我观照已经多次弃绝了生活。他要再一次为了那遥远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美丽牺牲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美吗?有两个乔昆达——活的乔昆达和不朽的乔昆达,他应该选择哪一个?他知道,选了一个,必定得失掉另一个,可是二者对他来说都非常珍贵。他也知道,必须做出选择,不能再迟疑了,不能再拖延了。可是他意志薄弱。而且他也不愿意并且不能决定何者为好:为了那个不朽的乔昆达而扼杀活的乔昆达,还是为了那个活的乔昆达而扼杀不朽的乔昆达——扼杀实际存在的那个还是扼杀永远留在画布上的那个?
自从皇太子了解到沙皇破坏忏悔秘密的谕旨以后,教会对于他来说就不再成其为教会了。既然主允许践踏教会,就是说,他背离了教会,——他想。
莫斯科大刑讯结束以后,彼得于圣母报喜日前一天,即3月24日返回彼得堡。他又埋头建造他的“乐园”、海军舰队,组建各种部委机关和忙于其他事务,非常热心,许多人以为刑讯就此结束,事情已经完全过去了。然而,皇太子却跟其他一些带枷囚犯一起从莫斯科押解到彼得堡,关押在紧挨着冬宫的一座特殊的房子里。他被当成囚犯拘禁在这里:不准外出,不准会见任何人。散布出消息说,他被关押是考虑让他不再无度地酗酒。
基督受难周到了。
皇太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斋戒。派神甫来劝说他,但他拒不听从他们: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密探。
4月13日是复活节。在三位一体大教堂举行晨祷,这座教堂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建造的,原木结构,规模很小,里面昏暗,像是一座乡村教堂。皇上、皇后、全体大臣和元老都出席了。皇太子本来不想去,可是奉沙皇之命把他强行拉了去。
沙皇做完日祷之后,来到门前的台阶上,跟所有的人互吻三次表示祝贺,他亲吻的不仅有大臣和元老,而且有宫廷里的差役,直到烧炉工和厨师。
皇太子从远处看着父亲,不敢走到近处去。彼得看见了儿子,自己来到他跟前。
“基督复活了,阿寥沙!”父亲说,露出从前那种善良可亲的笑容。
“真的复活了,爸爸!”
他俩互吻了三次。
阿列克塞接触到父亲刮得精光的有些浮肿的面颊和绵软的嘴唇,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气味。突然间,又像是童年常有的那样,心怦怦地跳起来,喘不上气来,产生一种愚蠢的希望:也许会宽恕,开恩吧!
彼得身材高大,几乎是亲吻所有的人时都得弯下腰来。他的脖颈和脊背疼痛。他躲开围拢来的人群,躲到祭坛后面去了。
早晨六点,天已经亮了,人们从教堂转移到元老院,这是一栋很长的抹泥的低矮建筑物,像是兵营,也坐落在广场上,紧挨着教堂。在拥挤的会见厅里,准备好圆柱形大甜面包、甜奶渣糕、彩蛋、葡萄酒和伏特加等开斋的食品。
大家入座。沙皇坐在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和斯捷凡·雅沃尔斯基中间。他们对面是“公爵教皇”带着全体弄臣。他们已经履行过开斋仪式,于是开始了胡闹。
对于沙皇来说,这是一个双重节日:复活节和涅瓦河解冻。他考虑着一些新的舰船下水,愉快地从窗子往外望去,只见宽阔的蓝色水面上流动着白色冰块,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如一只只白天鹅。
开始了关于宗教事务的话题。
“我们的宗主教很快就能准备好吗?”彼得问费奥凡。
“很快,皇上:袈裟就要缝好了。”他回答道。
“我的帽子可是准备好了!”沙皇笑着说。
所说的“宗主教”指的是圣主教公会;“袈裟”就是《宗教管理条例》,普罗科波维奇正在起草;“帽子”就是关于建立圣主教公会的谕旨。
费奥凡谈起新设立的机构的好处,这时,他脸上的每个线条里都流露出非常兴奋的神采,洋溢着自得的神情:有时仿佛是他在嘲笑自己所说的话。
“这个机构比单独一个治理者具有更自由的精神。最重要的是:由于有了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国家就不必担心暴乱了。因为黎民百姓并不明白宗教权力与专制君权有什么区别,但是威慑于大牧首的威严和荣耀,以为这种治理者便是第二个君主,其权力相当或者大于专制君主。如果二者之间出现分歧,他们更听从宗教权力,而不听从世俗政权,敢于反抗世俗政权,安慰自己说,拥护上帝,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甚至去厮杀流血,也会变得圣洁。很难说,这会造成什么灾难。只消看看尤斯季尼安时代君士坦丁堡的历史,就能看出许多东西来。教皇把罗马帝国的政权分成两份,不仅自己窃取了大部分,而且把其他国家几乎弄到灭亡的边缘,他也不是用别的方法取胜的。无须提起我国从前的一些失误!在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里就不会有这类灾难。民众温顺,绝不期望摆脱教会而暴乱。最后,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将像是一座宗教管理学校,任何人都能在这里学到宗教政策。因此,靠着上帝的帮助,俄国很快就能摆脱宗教事务上的愚昧,而且将来有希望更好……”
这位高级教士直接盯着沙皇的眼睛,露出竭力讨好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同时又是狡黠的,几乎又是狂妄的,他最后庄严地说:
“你是彼得,是磐石,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
大家全都沉默不语了。只有“酗酒大联欢”的成员还在哇喇哇喇地叫,还有老实正派的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独自嘟哝着,但谁都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
“神父,你是怎么看的?”沙皇转过头来对斯捷凡说。
普罗科波维奇讲话的时候,斯捷凡低头坐着,闭着眼睛,好像是在打瞌睡,他那没有血色的苍老的脸好像是死人的。可是彼得却觉得这张脸上有一种东西是他最害怕和最憎恨的——消极反抗。老人听到沙皇的声音,浑身一抖,好像是睡醒了,小声说:
“陛下,这种大事,我怎能插嘴!我老了,愚钝。让年轻人说吧,我们听着……”
皇太子看着斯捷凡。二人的目光相遇了。老人沉默了,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垂下目光,低下头,两滴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他的脸又跟死人的脸一样了。
而费奥凡则满面红光,像是古希腊的魔神西勒尼,冷笑着。皇太子不由自主地把这两张脸进行比较。一张是教会的过去,另一张则是教会的未来。
(刁绍华、赵静男 译)
注释:
即马克西穆斯。
“带来光明者”、“晨星”、“启明星”,皆为基督教传统上的撒旦。
《圣经·使徒行传》第九章第四节。
阿里曼,恶界最高神,即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恶神或凶神;奥尔穆兹德,琐罗亚斯德教的善界最高神,火神或智慧神。
卢齐菲耳,撒旦的别名,同时也是启明星。
波斯波利斯,古代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都城,为大流士一世所建,公元前330年遭亚历山大大帝劫掠,现仅存一片废墟,仍有许多巨石圆柱保持原样,有“百柱大殿”之称。
密多罗,原为古印度波斯的光明、善良和智慧之神,后演化为太阳神。
指列奥纳多·达·芬奇。
指蒙娜·丽莎·乔昆达。
【赏析】
从《基督与反基督》简约的故事轮廓来看,似乎这三部作品与其他传记作品并无二致。然而,三部作品的独特恰恰不在于叙述的故事,而在于故事的叙述方式,而且作者对故事本身似乎并不感兴趣。这些故事仅仅是我们在其独特的叙述方式背后隐约感觉到的轮廓——仅仅是个轮廓。每部作品所涉及的都不是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人间烟火”,而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同时又是独特的精神生活——信仰生活。整个作品的背景,人物的行为、对话、独白、思维,推动故事发展的情节,无一不与信仰生活相关联。有时,我们会突然惊讶于作者在丝毫不涉及“世俗生活”的叙述中,怎样能洋洋洒洒上百万字地叙述人的精神生活。实际上,每部作品都精彩地注解着作者象征主义的文学主张。
三部作品都充满了浓重的神秘气氛。透过神秘气氛,从尤里安、达·芬奇、彼得和阿列克塞的生活中,流溢出的是不同时代的生活的全部神秘的宗教哲学内涵——人类历史的基督与反基督精神斗争的历史。梅列日科夫斯基曾说,在开始构思三部曲时宗教精神就支配了他:“这三部曲的主题是反映历史上的——全世界的历史,即所有世纪、所有民族与文化的历史,囊括一切的历史——的基督思想。”
在《诸神之死 叛教者尤里安》中,梅列日科夫斯基展示了罗马基督教与多神教的尖锐斗争,在基督教流行三个世纪之后尤里安在其执政期间(361—363年)试图恢复对奥林匹斯众神的崇拜。梅列日科夫斯基并不是对两个历史发展阶段“缝隙”中王位上的多神教徒尤里安的个人悲剧感兴趣,而是叙述尤里安精神生活的双重性、不完整性。梅列日科夫斯基笔下的尤里安不只是尤里安,不只是“具体的人”的意义上的尤里安,而是作者要体现的理念的象征形象。从我们所选的片段中可以看出,基督教与多神教两个真理——“精神的真理”与“肉体的真理”,在尤里安身上——在人类身上被悲剧性地隔开。
在《诸神的复活 列奥纳多·达·芬奇》中,两个真理的概念变得复杂而多变,已不是两种宗教之间的冲突了,而是“透过基督的面容看到反基督的面孔”,“通向基督的路——反基督的路最近”。达·芬奇的形象也呈现出多面性。在他身上“神人”与“人神”共存,基督徒的睿智、对上帝的恭顺与对美和知识的肯定共存。他是“伟大的轻佻人”,“同饮主的杯和魔鬼的杯”。梅列日科夫斯基透过这位伟大艺术家创作《蒙娜·丽莎》时,久久不能完成蒙娜·丽莎的形象,隐约揭示出两种真理在“人”身上融合的艰难性、但在艺术家的艺术世界里“无边精神”与“无边肉体”的结合的可能性。
关于《反基督 彼得和阿列克塞》,有学者认为,彼得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笔下是个反面形象,是反基督;而皇太子阿列克塞在小说中是基督的化身。我们认为,这首先不符合标题中“反基督”后有两个人物“彼得和阿列克塞”所表达的意义。如果标题还仅是一种表征的话,那么在作品中所塑造的皇太子的具体形象也代表不了基督。虽然在作品中阿列克塞与“反基督”、“地上的国”之王彼得处于两个极端,与彼得的官方教会的尖锐对立,揭露教会已经沦为世俗政权的附庸,但阿列克塞只不过是历史基督教——纯粹的精神的基督教的维护者。作品将皇太子死后的一章即尾声标记为“就要降临的基督”也表明,皇太子并非基督的化身,他死后,才有真正基督的降临。同时,作品在两处象征真正基督的降临:一是皇太子临死之时,一是吉洪昏迷之际,都是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耶稣的门徒约翰雷子出现,并说出了同样的话:“主派我来看你(主派我到你这里来),他自己很快也将随我而来。”所以,第三部《反基督》通过两个极端的形象,进一步阐明了作者在第一部和第二部中还未明了的思想:尤里安的多神教,达·芬奇在艺术世界里“理想的美”和“现实的美”、“活的乔昆达”和“不朽的乔昆达”、“精神”与“肉体”的艰难取舍,彼得在地上建立“上帝之国”,阿列克塞的历史基督教——都不是人类最终完满的境遇,人类最终完满的境遇是两个真理的融合——它就在基督精神本身之中,但现在我们还“担当不了”。无怪乎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创作完三部曲之后写道:“当我着手写作《基督与反基督》三部曲的时候,我觉得存在着两个真理:基督教是关于天上的真理,多神教是关于地上的真理。可是,等我快要写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基督与反基督的融合纯属亵渎神明的谎言;我知道,这两个真理——关于天上的和关于地上的——早已在耶稣基督身上,在神子身上融合在一起了,普天之下的基督教所信奉的那个唯一真神身上体现出来的真理,不仅是完美的,而且也是不断完善的,不断成长的,永无止境的,除此之外,再就没有别的真理了。但是,现在我还知道,我必须把这种谎言坚持到底,那样才能看到真理。从一分为二到合二为一。”
三部曲《基督与反基督》的内在关联也正在于通过作者的象征主义的叙事揭示出,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两种精神激烈斗争、艰难融合的历史。在他的叙事中,一方面,通过对尤里安、达·芬奇、彼得、阿列克塞的精神事件的细腻的叙事,揭示他们的精神取向,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是作为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象征”出现的。如果我们仅仅被这些人物本身遮蔽,便不会了解作品更为丰富深刻的一面。对作者来说,三部曲的创作更为重要更为有意义的是克服“文学中心主义”。安德列·别雷指出,“如果局限在旧艺术的篱障内,我们几乎无法谈论他的三部曲。您终归要冲到神秘主义、文化历史和意识形态中去”。艺术地体现作者的宗教、哲学、历史观的尝试在三部曲中占了首位。以“基督与反基督”冠名三部曲并在小说的名称中提出宗教哲学概念“诸神之死”、“诸神的复活”、“反基督”,而在副标题中提出主人公的名字并不是毫无作用的——“尤里安们”首先不只是尤里安们,而是作者要体现的理念的象征形象。他的《基督与反基督》三部曲似抒情诗、似小说、似评论、似历史、似哲学、似科学、似艺术、似文化、似宗教研究,然而又都不是这些,他以“现有的创作形式都无法与之相比较”的(别雷语)、无法命名的、只能权且冠之“象征主义的思想叙事”的形式,把他的思考告诉我们。在他的“叙事”中,纯艺术、历史教会、国家、科学、哲学、历史都存在,又都消亡,一切都是象征。尤里安——罗马的君王,达·芬奇——艺术、科学的君王,彼得、阿列克塞——俄罗斯的君王,都是极具典型意义的历史人物,整个三部曲通过对他们的宗教精神的象征式叙事,将欧洲和俄国乃至整个人类的历史发展纳入基督教与多神教、灵与肉的斗争过程加以审视,象征出人类历史发展的意义。
(耿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