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逊的天才·亨利·詹姆斯》

当伊凡·屠格涅夫的遗体自巴黎启运归国安葬之前,北站曾举行过简短追悼仪式。勒南、阿博等名流肃立于载运灵柩的列车之旁,曾以法国人民的名义,向这位多年深受人们尊重爱戴的外国贵宾沉痛告别。论到悼词,勒南精彩,阿博警辟,然而他们都对这位最感人的作家,最可爱的人物作了精妙刻画,指出其天才所在及其作品的道德意义。“屠格涅夫的身上,”勒南讲道,“仿佛具有着上天所降予人类的那种任事异禀,而这点也确实尊贵之极,这即是他遇事大多不动个人感情。”这话讲得非常精彩,因而我不免要再多引几句。“他的一颗心灵绝不单纯属于一个得天独厚的具体个人: 这在某种程度上乃是一个民族的共同精魂。他在降世之前便已生存过千万年代;无穷世纪的憧憬梦想曾经聚集蕴藏在他的心灵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更称得起他那民族的精神化身: 无数代的先人逝去了,消失在不知多少世纪的酣睡之中,一直阒无声息,但在他的身上,他们再次获得新生,获得表现。”

我所以要征引这些话是因为我爱它们;不过我虽然对勒南先生的“不动个人感情”一词的含意能够理解,我却想将我在与他生前会晤中所获印象著一短文,以抒悼念。他在我们看来似乎不动个人感情,这是因为我们操持英法德语的人几乎只是凭借他的作品去理解(即使这样,我担心也往往会过嫌不足和难免失误)俄罗斯人。他的天才对我们乃是斯拉夫式的天才;他的声音乃是我们不过模糊认识的芸芸众生的声音,这许多人在我们心目中正在那阴霾辽阔的北方,在人类文明的竞技场上翘盼着自己佳运的到来。他的作品当中确有不少地方容易使人形成这种看法,另外他也确曾以其惊人的笔墨对其同胞的性格作过生动阐释。生活环境虽已使他习惯于超乎一己的国界,但那来源仍牢牢地植根于他的故土之中。对于俄罗斯与俄罗斯人的普遍缺乏了解一事——而这点不仅欧洲各地皆然,就是他逝世前十年旅居的这个国土也无不如此——一经为他得知,确曾在他身上产生如下效果,即在相当程度上使他回归到他的深厚的故国感情;他的早年生涯,他的辽阔疆土,他对祖国语言的喜悦与自豪,等等,这些他的许多国人是不能与他同具的。在他故世前几年所著成的那部异常精彩的短篇集中(按此书业已以《塞尼里亚》为名译成德文出版),我曾在其最后一篇读到如下一段——而这点最足以说明他的这种情绪:“在我对故国的命运充满着困惑,充满着苦思焦虑的日子里,唯有你才是我的依靠,我的支柱,伟大、强有力的俄罗斯语啊,那么真切,那么鲜活!如若不是有你,谁又能对故土所出现的不幸局面而不更加感到痛心疾首?不过一个伟大的民族而享有这样的语言也自是情理中事。”这种对于故国的眷眷情怀可说流溢在他作品的全部篇章之中,不过我们似乎只能于其字里行间隐约求之。然而这点丝毫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是他仍不妨是一个较淳朴的腔调与独立的喉舌;他的灵感,他的音籁全是他自己的。换句话说,毫无疑问他乃是一个具有着个性的人,而那些有幸能够结识他的人们今天肯定已经认识到这是一位显赫的重要人物。对于此文的著者来说,这种获交之乐实在也不亚于披读那些他曾经注入了如此丰富的生命与感情的绝妙故事: 其实那前一种乐趣说不定更加巨大,原因是,屠格涅夫不仅仅以上天授予了他的那支生花彩笔来进行自我抒发。他实在是最有味和最健谈的。他的容貌、风采、性情以及他那天赋的语言才能,在他友人心目中所造成的印象非但不会被其文名所掩蔽,反而会变得更加丰满。整个印象沾有一种哀愁的色调: 这多少因为他性情中的忧郁成分相当深沉而且经常——这点读过他小说的人是不会没有察觉的;另外也还因为他晚年的不幸特别酷烈。去世之前相当一段期间,他一直疾病缠绵,疼痛难耐。他临终时的痛苦也不是一个缓慢过程,而是非常剧烈。但是说到欢愉,说到对人生的享受能力方面,他也正像一些杰出的人们那样禀赋丰厚,堪称得起是一位罕见的世间完人。本文作者曾是首先深深仰慕其文,然后方才有幸结识其人,而一朝这个机遇到来,确曾使人获益匪浅。自此时起,作者其人其文一并在笔者的心目之中占据了一个绝高位置。在我认识他前不久,我即曾将阅读他小说后的一些杂感刊出问世,因而我认为此处再进行若干补充或者并无不妥之处,且可使这种回忆显得更为生动。更何况,想从个人角度谈谈他的为人,在我已成为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渴求。

正是因了上文所提起的那篇文字,我遂找到理由前去见他,其时他正寓居巴黎,亦即1875年事。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初次会面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我觉得他着实迷人可爱;尤其令人难信的是他竟做到——而这事又有谁能做到!——交久之后而这种好感始终不衰。在我来说,是关系弥笃而这种信念弥坚;在他方面,则总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实实在在,绝无我印象中一般才士身上的那种不够稳重地方。他总是那么淳朴,那么自然,那么谦逊,既无半点矜持做作之处,也无丝毫人们所谓的那种优越之感,因而使人不禁迷惘起来,眼前此人是否便是一位天才?一切美好圆熟的事物在他都近在身边,俯仰可取;而他对万事也都无所排斥,极感兴趣,另外绝无那种事事喜欢提起自己的毛病,这点不少名气较大甚至仅有微名的人都往往难免。他浑身上下见不到一丝虚荣;全然见不到那种仿佛重任在身须待执行或者一世英名须待保全的骄矜之态。他的幽默来得极其顺畅,不仅能够对人,抑且能够对己;甚至不惜以其自身作为揶揄对象,而语气欢欣之中又是那般甘美,因而即使他身上的某些怪癖,在他友人的眼中也都样样显得神圣。记得一次他曾将盖斯塔夫·福楼拜(对于此人他雅有情愫)用在他头上的一个形容性短语讲给我听——这个短语原意是要描写那充溢于他整个性格,乃至他笔下不少人物性格的某种特质,即是一种溢乎其外的温柔,一处随处可见的犹豫。他讲这话时的声音笑貌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福楼拜的这个用语虽无恶意,也略含讽刺,但他却能欣赏它,甚至不在福楼拜之下,而且痛快承认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另一特点是,他的言行高度自然;在这方面据我看可说是罕有其匹,至少在具有着像他那样博大精深文化的人们当中确实很不经见。正如一切堂庑特大的人物那样,他当然决非是凭借有限的材料所简单构成;然而他的特异之处却在于,一副淳朴之极的性情与那洞烛一切的眼力竟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并在,融而为一。在我那篇意在抒发我对其著作的仰慕之忱的短论之中,我在某种影响下曾经说过他的性格属于贵族一类的话: 后来了解稍多,方才看出这话讲得一无是处。这类定义是完全概括不了他的。但另一方面,说他是民主一派也同样是皮相之见,尽管他在政治理想是民主主义。生活的各个对立方面在他都能感受理解;他是既富于想象,又长于思考,决非简单平庸的头脑可比。他的胸怀之中向来便很少掺杂成见,因而厌恶这点的人(看来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自然会对伊凡·谢尔盖耶维奇的离去追怀不已。我们的种种伦理与传统标准,盎格鲁—撒克逊的也好,新教徒的也好,都与他迂远不甚相干,对人对事他自有其独到看法,天真烂漫,无所拘牵,闻之每每令人为之神爽。美感与是非正义之感更是他天性赖以构成的基石;另外与他交谈所以感到非常迷人也主要因为他的一切总是那么清新,这时任何虚假武断的话只会显得异样可笑。

(张心漪 译)

注释:

本篇最初发表于屠格涅夫逝世当年,亦即1883年,其后收入作者《不完整的画像》(1886)一书。

北站: 指巴黎北站。

勒南(1823—1892): 法国著名作家与历史学家,以学识渊博与文笔优美闻名,著有《基督教之起源》、《耶稣传》、《圣保罗传》等。

阿博(1828—1885): 法国古文物学者与小说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现代罗马》、《巴黎之结婚》、《不名誉者》等。

这个国土: 指法国。

福楼拜(1821—1880): 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代表作有《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等。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 屠格涅夫之名。

【赏析】

这篇悼念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紧紧围绕天才、谦逊这两个方面展开,前半部分讲述他的天才,后半部分回忆他的谦逊。全文文风质朴,感情充沛真挚、含蓄内敛,饱含作家对屠格涅夫的崇敬之情。

屠格涅夫1818年10月28日生于俄国中部奥略尔省巴斯科耶—鲁托文诺夫村的一个世袭贵族家庭。他一生漂泊,1883年8月22日,因患脊椎癌在巴黎近郊的布席瓦尔逝世。9月19日,他的遗体被运送至巴黎北火车站,遵遗嘱运回彼得堡。9月27日,在彼得堡沃尔科夫公墓举行安葬仪式,成千上万的人参加了他的葬礼。

屠格涅夫是一个天才,他一生著作等身,而研究他作品的文献资料更是汗牛充栋。他的作品为人们从多角度了解俄国现实社会和人性自身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广阔的空间。他在多种体裁的文学创作上均有建树,写下了大量的小说、散文、诗歌、剧本和散文诗。他的小说塑造了许许多多令人难忘的文学形象——“多余人”罗亭,“新人”英沙罗夫,“少女系列”中的阿霞、叶琳娜、纳塔丽娅……令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流连忘返。他还是一个“以前人从未有过的角度接近了人民”的人,卡里内奇、霍尔、雅可夫……这些生动的人民群众均出自他的笔下。他的文笔洗练,是“他的伟大的外在标志”。而他对大自然景物的描写笔法细腻,抒情气息浓郁,堪称一绝。大自然也常常在他的笔下显得诗意盎然,带有灵气。

他还是俄国文学与西方文学交流的使者,他为促进俄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的交流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在亲自翻译自己和其他作家作品的同时,还不遗余力地帮助其他译者进行翻译工作。晚年的屠格涅夫在回顾自己一生的活动时曾说:“我认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就是为加速欧洲大众对我的祖国的了解出了一点力。”

但是詹姆斯并没有对屠格涅夫的这些伟大成就进行具体叙述,而是紧紧抓住屠格涅夫的爱国之情,使屠格涅夫在文学方面的天才因为这份对祖国深沉的爱而更加耀眼。如果屠格涅夫在文学方面的才华是一顶王冠,那么他对祖国的热爱就是上面闪亮的珍珠,二者相得益彰,彼此映衬。而詹姆斯也在他对于屠格涅夫崇敬之情的激荡下把这份爱国的感情写得饱满而感人。

屠格涅夫的一生漂泊不定,但是,他对祖国的爱并没有随着与祖国的远离而淡漠,相反却更加炽烈。“生活环境虽已使他习惯于超乎一己的国界,但那来源仍牢牢地植根于他的故土之中。”“他的早年生涯,他的辽阔疆土,他对祖国语言的喜悦与自豪,等等,这些他的许多国人是不能与他同具的。”并且这种爱是贯穿其创作始终的,尽管这种对故土的眷恋之情“我们似乎只能于其字里行间隐约求之”,但是“他那民族的精神化身”,“他的天才对我们乃是斯拉夫式的天才;他的声音乃是我们不过模糊认识的芸芸众生的声音”。在他的“第二故乡”法国,他与许多名人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福楼拜、乔治·桑、莫泊桑、左拉、都德等等都是他的朋友。而法国人民对他的感情也是深厚的,法国作家、时评家阿德蒙·阿布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法国会自豪地收您为义子,但您永远是俄国人民的忠诚的儿子……您首先并且主要是为俄国服务的……”

屠格涅夫的作品是伟大的,但天才的伟大不仅在于其作品,更在于其灵魂、其人格魅力。这种魅力通过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等得到充分的展现,也令作家念念不忘与他的相交之乐。如果欣赏天才的创作是一种享受,那么与天才获交则是生命历程中极为珍贵的财富。“他的言行高度自然”,“对人对事他自有其独到看法,天真烂漫,无所拘牵”,“他总是那么淳朴,那么自然,那么谦逊,既无半点矜持做作之处,也无丝毫人们所谓的那种优越之感”……从这点点滴滴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深深体会到作家对屠格涅夫的崇拜与尊敬之情。

或许,死亡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在那里,天才因其作品和人格的伟大而在人们的记忆中永存。

(汪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