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到午夜·[德国]凯泽》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某银行的出纳员对一位前来汇兑的意大利阔太太动了心，竟然携款六万马克从银行跑了出来。他前往旅馆找到了阔太太，用这笔钱要求她一起私奔。没想到，阔太太并不是他想的那种人，于是出纳员仓皇出逃，并开始追求刺激的生活和体验。在一块积雪的原野里，他拒绝了死神的召唤。他回到家，原本平静的生活一下子支离破碎了。在某室内自行车赛场，他不断提高奖金额，使得全场陷入疯狂状态。随后，他来到一个带歌舞表演的餐馆，这里的虚假和丑恶同样不能给他以安慰。最后，他到了救世军布道厅，在悔罪者和一个救世军女孩的感召下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并撒出大把的钞票，人群疯狂地开始争抢，只有女孩除外。出纳员还以为她就是自己灵魂的救赎者，哪晓得女孩早已向警察告了密，并因此要求独得奖金。绝望之中，出纳员在一个十字架前用手枪自杀了。



【作品选录】

第三场

景： 斜越一块积雪很深的原野，正午的太阳透过一丛低垂的树枝，投下蓝色的阴影。

出纳员(鬼鬼祟祟地、倒退着上场)人啊，真是一架奇怪的机器。每个关节都安着机械装置——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转动。突然间，官能受到了刺激，立刻产生行动。就拿我的手来说吧，什么时候铲过雪呢?可是现在它们居然毫不费力地挖弄着积雪!把我的脚印都遮盖上。再也没有人能发现我的痕迹。(停了半晌)寒冷、潮湿叫人从心里发冷。在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已经发起烧来，削弱了你的意志——要是一个人卧床生病，他就无力行动了。他会很容易被人追寻到。(把衬衫的两只活袖口扔在地上)你们就在这儿待着吧。反正早晚洗衣服的时候也要把你们洗丢的。厨房里就会发出一片痛悼声!丢了两只袖口!洗衣桶里的一场灾难!(停了一会儿)真奇怪，我的心智多么机敏!我拼命把自己的足印弄掉，却用两只袖口暴露自己的行踪!把罪犯泄露的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疏忽大意。(停顿)我真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随时会被人发现。过去的几小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今天早上我还是一个非常可靠的雇员——成千上万的钱财都经过我的手。一家营造公司存了一大笔款。到中午，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了。什么阴谋诡计都使得出来。潜逃的计划就是我的一个精心杰作。我使了个小小的招数就脱身了。真是了不起啊——这不过才半天的时间。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有精神准备。我知道我能够演这出戏。我正在演下去。我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在继续前进，因为我要毫不犹豫地打出一切王牌来。我把六万马克押在一张牌上——一定得是王牌。我的赌注下得太高了，经不起失败!不许胡乱来——牌都摊在桌上——懂不懂?我的漂亮的太太啊，您非得这样不可!您得给我个提示——我的满身绸缎的太太，给我提一句台词，我的珠光宝气的太太——不然，这场戏可就要拆台啦。(停顿)白痴——你以为你会演戏吗?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去吧——生儿育女去，别再麻烦提词的人啦。噢，对不起——您有一个儿子——您的名誉完全恢复了。我收回对您的诽谤中伤。再见，替我问候一下银行经理。他用眼睛把您一扫就给您身上涂满了污泥，但是您千万不要为这个心烦。他也被拐走了六万马克。他的房顶瓦片哗啦哗啦地响，到处漏雨——不过那没关系，营造公司会给他修理的。我免除了你一切职务——你被免职了——你可以卷铺盖了!且慢!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您说什么?没有什么可谢您的?不对，有啊!不值一提?您在说笑话了。您是我的唯一债主。为什么这么说?我能活下来都欠您情!老天爷呀——我夸大啦?您使我大为震惊——给了我自由!向您走近一步我就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我胸衣的口袋里装着这么多东西，别人对我的任何好处我一律酬以现款。快滚蛋吧。别人出了更高的价格，把你压下去了。你的钱财还不够多。记住，您有一个儿子。拍卖的时候，什么也轮不到你。我付现款。(停顿)我有的是现钱。来吧——在拍卖什么?(停顿)雪?阳光——寂静无声——蓝颜色的雪要卖这么高的价格?岂有此理，简直是图谋暴利!我不买。您提的条件明明是想坑害人。(停顿)可是我还是得付钱。我非得把钱花出去不可，我的现钱太多了。能把我的钱全花出去的货物在哪儿?六万马克，外加买主本人——连骨带肉——连肉体带灵魂。同我谈谈生意吧!卖给我吧——我有钱，您有货——咱们做买卖吧。(刮起风来，太阳被阴云遮住，远处传来雷声。)大地在孕育着什么——春天的风暴终于起来了!这就好多了!我早就知道我的喊叫会奏效的。我的要求是紧迫的。混沌的宇宙受到了侮辱，不会甘心容忍我早晨的无法无天的行为的。我早就知道了。对于我这样的人，他们是决不会白白放过的。给他们一点厉害看吧!扒下他们的外套来您就会发现点儿什么。(树变成了一具骷髅;风和雪都静下来。)你一直坐在我后面偷听吗?你是警察的密探吗?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狭义的警察——而是(停顿)含义最广的警察。命运的警察?你是我提出的命运攸关的问题的总答案。你那四处通风的形体是否暗示着最终的真理——一切都是空幻?这未免有些贫乏——过于浅陋——简直等于什么都没有说!我拒绝你提供给我的这个论证，因为它充满漏洞。我不需要你来帮助我。你的这爿出售破布和朽骨的小店可以关门了。我不会那么容易地上你当的。(停顿)这个过程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一点儿也不假——你别再纠缠我就成了。可是我更喜爱的是复杂的事物。再会吧——如果对你这样的东西还可以说再会的话!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一个人在旅行途中是不可能挨门沿户拜访别人的——即使接到最亲切的邀请也办不到。在天黑以前我还有很多应尽的职责。你不可能是第一个——说不定是最后一个——但即使如此，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来找你。我不愿意做这个。但是，正像我说的，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许会来——实在很难说。午夜时分给我打个电话吧——叫总机转给我。我的电话号码随时都有变动。原谅我说话的语气太冷淡了。我知道，咱们俩应该友好相处的。咱们俩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我真的相信从现在起不论我走到哪，都离不开你了。你看，咱们彼此不是很了解吗?这是个开始，这给了我信心和面对未来的勇气，不论是什么样的未来。我对这一点是心领神会的。向你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在一串惊雷、一阵狂风之后，骷髅又化为大树。太阳也从云端后显露出来。)你看——我早就知道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

幕落。

第七场

景： 救世军布道厅，可以看到舞台最深处。背景是一块黑色幕布，幕前摆着一个矮台子，上面是为悔罪的人准备的长凳。

大厅里一排排的长凳摆得满满的。屋顶悬着一盏挂灯，连着一团电线。入口在前景左边。管风琴演奏《耶稣爱我的灵魂》，听众随着音乐合唱。在一个角落里，人们正在为一个人鼓掌、哄笑。一个在救世军服务的女孩子走过去，坐到闹事人的旁边。她拉过这个人的手，在他耳边低声劝说。

声音(从另外一边传来)靠里坐一点。小心，彼尔。哈，哈!腾个地方!

救世军女孩走到说话的人旁边，这是一个年轻的工人。

工人你来干吗?

女孩(看着他，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别吵了。

救世军军官(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走到讲坛前边)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一问大家。

一部分听众(喊)别吵了!

有人吹口哨要求安静。

另一部分人又要讲道了。少啰唆几句吧!……音乐!……

混杂的声音讲吧!别讲!

军官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挤到一起?

声音挤到一起有什么不好?

军官你们简直像一桶鲱鱼，挤得翻不过身来了。为了抢座位，把别人从凳子上挤下去。可是这里还有一张长凳空着呢。

军官为什么你们都挨挨靠靠地挤在一起?你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坏的习惯吗?谁能知道自己的邻居是怎样的人?你同他肩膀并着肩膀，膝盖顶着膝盖，你不知道他可能正在腐烂发臭。你看到的是他的脸——他心里可能正在想谋杀人呢。我知道在咱们布道厅里就有生病的人，也有罪犯。所以我现在向你们发出警告!你们要小心提防自己的邻居!要注意他们!病人和罪犯屁股底下的凳子正在呻吟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坐在我旁边的人?

第二个声音也许就是我自己?

军官我给你们一个忠告： 远远离开你们的邻居!在咱们这个铺沥青的城市里，疾病和罪恶到处泛滥。你们哪个人身上没有疥癣?你们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光洁，可是你们的神情却泄露了秘密。你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它们睁得很大，这就把你们暴露了。你们没有能逃避开这场大瘟疫;细菌太厉害了。你们和坏邻居紧紧挨在一起，时间太久了。到前面来吧，如果你们在这座铺沥青的城市里不想沦落到你们的邻居的地步，就赶快从你们坐的那些长凳上起来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了。悔罪吧。悔罪吧。到前面悔罪椅上来，到悔罪椅上来。

音乐： 《耶稣爱我的灵魂》。救世军女孩把穿着晚礼服的出纳员领进来，引起听众的注意。救世军女孩在人群里给他找了个座位，站在他身边，解释这里布道的程序。出纳员感觉兴趣地向四周看了看。音乐停了，听众带着讥诮地鼓掌。

军官(又走到讲台前面来)现在咱们的一位兄弟要给大家讲一讲，他是怎样找到这条通向悔罪椅的道路的。

救世军士兵一，一个年轻人，登上讲坛。

声音原来是这个傻瓜啊!(笑声)

救世军士兵一我给大家讲讲我犯的罪。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灵魂。我关心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身体养得又肥又壮，好像一堵厚墙;我的灵魂堵在墙后面，一点也显露不出来。我利用我的身体寻求名利，这堵墙又厚又大，灵魂在它的阴影里面越来越萎缩。我的罪恶就是赛车。我一分钟也不停地练习自行车;我的脚飞快地踏动脚蹬子，观众在比赛场里给我鼓掌，我感到骄傲得了不得。我向很多运动员挑战，我多次夺魁。哪场自行车比赛的海报上都有我的名字;哪家报纸上都登着我的照片。我参加过世界冠军赛……最后我的灵魂跟我说话了。它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了。我出了一次事故，但是伤势并不很重，我的灵魂准备给我一点时间，叫我悔罪。我的灵魂给了我力量，叫我从你们坐的那些长凳上站起来，坐在这边悔罪椅上。我的灵魂在这里可以安安静静地同我谈谈心。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它都同我讲了些什么。它说的话太奇妙了，我的语言无法给你们描述。你们必须亲自来，亲自听听你们的心声对你们说些什么!(坐上悔罪的长椅)

一个人猥亵地笑出声来。

几个人(喊)嘘!

救世军女孩(低声对出纳员)听见他的讲话了吗?

出纳员少同我唠叨。

音乐演奏了一会儿又停止。

军官(走出来)你们听见一位兄弟的证词了。如果说你们能得到什么，有什么能比得到自己的灵魂更加宝贵呢?做这件事并不难，因为灵魂就在你们自己身体里面。只要给它宁静就成了……只给它一次机会，一次机会就成了。灵魂只要求同你安安静静地谈一个钟头话。它最喜欢的座位就是前边的这条长椅。你们中间肯定会有人像咱们这位兄弟那样也犯了罪。他会帮助你的。道路已经畅通了。来吧。来到前面的悔罪椅上。来到前面的悔罪椅上。来到前面的悔罪椅上。

布道厅里鸦雀无声。

第一个悔罪者，一个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一只胳臂用绷带吊着，从大厅的一角站起来，穿过人群，走上讲台。他的脸上挂着神经质的笑容。一个人猥亵地笑出声来。

另外一个人(气愤地)这是哪个混帐东西?

讪笑的人局促不安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另外一些人就是这家伙!

救世军女孩追上要出去的人，把他拉回到座位上。

声音(打趣地)哎，让他走吧，安琪琳娜!

另外几个人好啊!

悔罪人一(在讲台上)在这座铺着沥青的城市里有一个自行车比赛厅。比赛厅里面是环行赛车跑道。这就是我的罪恶。我也是个自行车运动员。我参加了这个星期举办的接力赛。第二天晚上我撞了车，摔倒了，胳臂摔断了。比赛还在进行，可是我得到休息了。我这一辈子都在赛车，从来没有思想过什么。从现在起，我什么都要想了。(提高喉咙)我要在悔罪椅上好好想想我犯的罪。

一个救世军士兵把他领到悔罪椅上。他沉重地坐下，士兵留在他身边。

军官一个灵魂得救了!

音乐演奏了一会儿又停下来。

救世军女孩(对出纳员)看见这个人了?

出纳员别管我的事。

救世军女孩您在咕噜什么?

出纳员接力赛。

救世军女孩您准备好了吗?

出纳员闭嘴!

军官(走出来)还有一位弟兄要来坦白。

一个人嘘了一声。

别的人别吵!

士兵二(一个女孩子，走上讲台。)有谁犯的罪比我犯的还重?我要给你们讲讲我犯的罪，我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的家庭惨极了，如果那还称得上是个家庭的话。我的所谓的父亲是个酒鬼，所谓的母亲是一个整天同时髦男人鬼混的女人。她给我钱花——这我需要;那个整天欺侮人的恶棍整天揍我——这我不需要。(笑声)谁也没有想到我的灵魂，我自己更是一点也不想。就这样，我堕落了。在那些日子里，我简直是个瞎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家里的惨境只不过是为了让我能想到我的灵魂，为了让我想办法拯救它。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真理。我陪着一位先生，他叫我把灯熄灭。我把煤气灯关掉，虽然我很不习惯这样做。但是没有多久，我就明白他为什么叫我熄灯了，因为我发现同我在一起的这位先生两条腿都锯断了。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安的是两条假腿。这以后我感到又害怕又厌恶，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了。我开始恨我的肉体;我觉得从此以后，我只能爱我的灵魂了。现在我的灵魂给我很大的快乐。它是那么美好，那么完善;是我知道的最宝贵的东西。我知道得太多了，无法在这里都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也问问自己的灵魂的话，它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它什么也不会隐瞒!(走下讲台。哑场)

军官(走到前面)你们刚才听到我们的一位姐妹的证词了。她的灵魂把自己奉献出来，她没有拒绝。她满怀喜悦地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你们。现在，就在这一时刻，是不是又有一个灵魂在把自己呈献给你们当中的哪个人啊?叫它走近一些吧!叫它发言吧!坐在这张椅子上它就不会被打搅了。来，到这张悔罪椅上来吧!到这张椅子上来吧!

骚动。有的人向四面张望。

悔罪者二(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妓女，一面走一面讲。)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说我是一个什么人?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烦腻到都快死了。我只是偶然走过这里，想进来歇歇脚。我讲自己的事没有什么难为情——一点也不难为情。我不知道这间大房子是什么地方，只是偶然撞了进来，可以这样说。(站在讲台上讲话)可是，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认为我会等着叫人请第二次，你们就想错了。这个小孩可请不动我，说什么也请不动我。你们好好看看我，从头到脚，这是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享乐要及时，是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别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难为情，从头到脚好好看看我!谢谢，我的灵魂是不出卖的。我从来没有出卖过灵魂。你们随便出多少钱，我的灵魂也永远是我自己的。感谢大家对我的恭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在街上再也不会碰到我了。我没有时间多和你们说了。我的灵魂一刻也不让我宁静。

一个救世军士兵把她领到悔罪椅上。

军官又一个灵魂得救了!

音乐。救世军士兵欢呼。音乐停止。

救世军女孩(对出纳员)您都听见了吗?

出纳员别管我的事儿。

救世军女孩您在嘟囔什么?

出纳员假腿。假腿。

救世军女孩您准备好了吗?

出纳员还没有。还没有。

一个人(笔直地站在布道厅当中)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我要听听我犯的罪!

军官(走到前面)咱们这里有一位兄弟想对你讲一讲。

声音(兴奋地)坐下!别吵，让他讲。

救世军士兵三(一个年纪相当老的人)让我来给大家讲讲我的事吧。我要讲的是大家耳闻目睹的故事。

声音那还有什么说头?

士兵三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犯了罪。我的家庭温暖、舒适，工作也很称心。晚上，我在灯下桌边一坐，点一斗烟，老婆孩子团团把我围住。我感到心满意足，认为生活再不需要有任何变化了。但是变化还是来了。我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了;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弄清的了。灵魂悄悄地敲打起我的门扉来。它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叩门，它也就这样做了。

悔罪者二阿里路亚!

士兵三我不再衔着烟斗，在灯下桌子旁边寻找安适了。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悔罪椅上心头才有宁静。这就是我的平平常常的故事。

他向后退了一步。开始演奏音乐，但被悔罪者三打断。

悔罪者三(从听众席里挤出来)我犯了罪!这就是我犯的罪!(登上讲台)我是一家之主!

声音祝贺你!

悔罪者三我有两个女儿，有一个妻子。我的老母亲也还健在。我们住着四间屋子，家里非常舒服、温暖。我的一个女儿会弹钢琴，另外一个会刺绣。妻子做饭，干家务活。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浇花是老母亲的事儿。我的家庭非常幸福。谁看着都羡慕。我们家很舒服，好极了……和和睦睦……简直是个模范——模范家庭。(语气一变)我们家让人感到厌恶……可怕……非常可怕……鄙陋……庸俗透顶。每一间屋子都那么俗气;弹钢琴也好，做饭也好，刺绣也好，浇花也好，无一不俗里俗气。(感情迸发)我有一个灵魂!我有一个灵魂!我有一个灵魂!(踉踉跄跄地坐到悔罪椅上)

救世军士兵阿里路亚。

军官一个灵魂得救了。

救世军女孩(对出纳员)您看见这个人了?

出纳员我的女儿。我的妻子。我的母亲。

救世军女孩您老在嘟囔些什么?

出纳员别管我的事。

救世军女孩您准备好了吗?

出纳员还没有。还没有。

欢乐的音乐。布道厅内人声鼎沸。

一个人(挺直身躯站起来)我犯的是什么罪?我犯的是什么罪?我要知道我犯的罪。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

军官(走出来)我们的一位弟兄会告诉你的。(鸦雀无声)

士兵四(一个中年人，走到前面。)我的灵魂取得胜利可真是费劲儿啊!它不得不抓住我的脖子，把我当个老鼠似的拼命摆弄。它对待我甚至比这个更加粗暴。它把我扔到监狱里去了。我把人家交给我的钱偷去了;我拐了一大笔款子逃走了。他们把我抓到了，我受到审判，被判了刑。在监牢里我才找到我的灵魂寻找的宁静。它终于能够在平静中同我谈话了。我终于听到它的声音了。被囚禁在孤寂的监牢里的那些天，成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的刑期满了以后，我再也不能同我的灵魂分开了。

救世军士兵阿里路亚。

士兵四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同它谈谈心。我在这里的悔罪椅上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每天晚上当我需要过一个幸福的钟头，我都能在这里找到。(站到一边)

军官(走到前边)我们的这位弟兄给你们讲了他在悔罪椅上度过的幸福时刻。你们中间还有没有人想远离自己的罪恶?你们在这里会找到宁静的!到悔罪椅上来吧!

一个人(站起来，挥动着双臂大声呼喊)这不算罪!这不算罪!我要听听我犯的罪!我犯的罪!我犯的罪!(很多人跟着喊起来。)我犯的罪!我犯的罪!我犯的罪!

出纳员我犯的罪!

救世军女孩(压倒一片喧哗声)您在喊什么?

出纳员银行!金钱!

救世军女孩(摇撼出纳员)您准备好了吗?

出纳员是的，现在我准备好了。

救世军女孩(拉住他的胳臂)我领您到上边去。我要站在您的身边——永远站在您身边。(面向听众、非常快乐)现在有一个灵魂要同大家讲讲话。我一直在寻找这个灵魂。我找到它了!

喧嚣逐渐安静下来。

出纳员(站到讲台上，救世军女孩站在他身边。)从清早起我就一直在路上奔走。我没有机会转身回去。只要我走过一个地方，地面就立刻沉陷;只要我走过一座桥，这座桥就立刻崩塌。我只能沿着一条路往前走，一直走到这里来。我中途也在几个地方停留过，但是我不想讲这些事，省得你们感到厌烦。这些地方没有一处值得叫我同过去的生活决裂;没有一处值得留恋。我向前走啊，走啊，眼睛在搜寻着，手在触摸着，头脑非常清醒。我一站一站走过所有这些地方，它们越缩越小，逐渐都消失在远方了。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下一个还不是，第四个，第五个，没有一处是我要去的地方。哪里是我的目标?我下了这么大赌注究竟是为了赢得什么?是这间布道厅，是这个嗡嗡、长凳上挤满听众的布道厅!在这间大厅里，每一条长凳上精神都在高声呼喊，要求体现自己。这里有两口坩埚烧得通红： 坦白和悔罪!灵魂在这两口坩埚里熔炼，去掉杂质，像一座发光的巨塔般高高竖立起来。你们大声疾呼，要得到自己的灵魂。(停顿)好，让我来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救世军女孩说吧，我支持你。我要站在你身边。

出纳员我在路上走了一整天。我坦白承认： 我是个银行出纳员。我把银行托付给我的钱贪污了。一大笔钱，整整六万马克!我拿着这笔钱逃到你们这座铺着沥青的城市里来。现在，他们正在追踪我，也许他们已经出了一大笔奖金在缉捕我。我不再藏藏躲躲了。我坦白承认!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用金钱都是无法买到的，就是用全世界所有银行里的金钱也买不到。弄到手的东西同花掉的金钱相比，总是不值。花的钱越多，买到的商品越没价值。金钱把商品腐蚀了;金钱把真理蒙蔽了。金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卑鄙龌龊的诈骗中最卑鄙的骗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叠的钞票)这座大厅是个燃烧着的洪炉，你们对一切卑鄙龌龊的事物的厌恶把它烧得通红。我现在把这些钞票扔给你们，让你们撕碎，让你们踩在脚底下。这样，世界上就会减少一些欺骗，肮脏的东西就会消灭一部分。我将从你们的凳子中间走过去，向我遇到的第一个警察投案自首。坦白以后，我就要悔罪了。我已经恶贯满盈了。

出纳员戴着手套像天女散花似的把钞票扔出去。票子飘落下来;人人伸手抢接钞票，互相厮打。大厅里乱成一团，打得难解难分。救世军士兵纷纷从讲台上跳下来，长凳被推翻，一片叫嚣声和拳击声。最后，乱纷纷的人群连滚带爬地从大门拥到街上，只有救世军女孩一个人站在讲台台阶上;她自始至终没参加这场混战。

出纳员(对她微笑)你还站在我身边。你仍然同我在一起!(捡起乐队扔下的一个大鼓和鼓槌)前进!(击一通鼓)人群已落在后面。(鼓声)狂喊乱叫的乌合之众已经跑掉。大厅里空荡荡!由你怎样活动。空间。空间。空间。(鼓声)只有一个姑娘留下……坚定不移，昂首挺胸。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古老的花园重新开放。天空多么晴朗。寂静的树梢上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多么好!(鼓声)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动摇。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他俩填满了这一无所有的空间。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是开始也是结束。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是种子也是花朵。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是感觉、是目标、是旅程的终点!

鼓声越来越急，最后响成一片。救世军女孩悄悄退向大门，溜出去。出纳员又开始一下下地敲鼓。

救世军女孩(把大门推开，对一个警察说)他就在那儿呢!是我把他指点给你的。奖金应该给我。

出纳员(鼓槌还没接触到鼓面，他就扔掉鼓槌。)我站在这里，高高在你们之上。两个人太多了。空间只允许站一个人。空间便是孤独。孤独便是空间。寒冷便是阳光。阳光便是寒冷。高烧使你浑身发烫。高烧把你冻成冰块。原野寂无人踪。寒冰封锁了原野。有谁逃得脱?门在哪里?

警察这里只有这一个入口吗?

救世军女孩点了点头。出纳员在口袋里摸索什么。

警察他把手放在口袋里去了。快关上灯。他要向我们开枪。

救世军女孩照着警察的话做了。大厅里几盏挂灯刹那间全部熄灭。从左边射进来的一道光线照在缠绕着的一团电线上，电线构成一具骷髅的轮廓。

出纳员(用左手在胸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右手拿起一只喇叭，对着灯吹了一段声音嘹亮的乐曲)啊!——找到了。早上在雪地上被嘲弄——如今在一团电线里受到欢迎。我向你致敬。(吹喇叭)路已经被我抛在脑后。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一个通向高处的陡弯。我的气力已经耗尽。我一点也没有吝惜自己的体力。路本来并不难走，我却绕了这么多冤枉路。早上我们在雪地里相会的时候，你对我的邀请应该更加迫切些。只要使我略微有些领会，对我就是莫大的帮助，就会使我省却许多麻烦。能看到这一点并不需要多少聪明——为什么当时我却犹豫不决?为什么我要急急忙忙地上路?我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自始至终你一直坐在那里，你这堆枯骨。而我却从清晨到午夜，一直脚步不停地兜圈子……现在你那招引我的手指终于给我点明了道路……到哪儿去?

他把答案射进了自己的胸膛。

警察把灯打开。

救世军女孩照他的话做了。出纳员已经伸着两臂，仰面倒下。他头朝下地从讲台台阶上滚下来。他的一声嘶哑的喘气听去好像Ecce^①，他的一声沉重的叹息听去像是Homo^②。一分钟以后，所有的灯泡都啪的一声爆炸了。

警察电灯总闸一定短路了。(黑暗)

幕落。

注释：

①② Ecce， Homo，拉丁文，意思是“看这个人啊!”这是拉丁文本《圣经》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以前，审判耶稣的犹太总督彼拉多向人群介绍耶稣时的用语。

(傅惟慈译)

【赏析】

《从清晨到午夜》是由七个场景组成的一出现代道德剧，其构思借鉴自耶稣受难的十四幅画像，各场景则描绘了“现金出纳员”一天的经历。它与中世纪道德剧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因而常被称为“现代道德剧”。剧中的中心人物出纳员，可以视作现代世界中芸芸众生的代表，而整个戏剧时间，从清晨到午夜的过程，则是人的一生譬喻性的缩写。

作为一部典型的表现主义剧作，《从清晨到午夜》一剧鲜明地体现出这一流派的诸多特点，其中最为首要的便是对于人被异化的主题的揭示。表现主义戏剧把人作为表现的焦点，认为真理不必在外部世界寻找，只需求诸人性即可，而社会的改造同样要透过人的灵魂或者精神。然而，人性却往往会因为外在世界的异化和扭曲而堕落。于是表现主义剧作中常常有对社会、对传统的反抗和追求新人的主题。凯泽在其《卡莱的市民》中宣称： 一代新人诞生了!而所谓的“新人”正是已寻得精神和灵魂拯救的社会栋梁。《从清晨到午夜》中的出纳员，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新人”的形象。

全剧共七场。剧作开始时，银行作为一个物质主义社会的象征性形象出现，其中人的思维已经被固化，被限定在金钱的框架内。因此，当代表了异域异质的阔太太出现时，作为社会秩序代表的经理和胖绅士按照其既有思维对其行为做出了猜测和反应。而出纳员，历来被禁锢在社会秩序之内，其动作只剩下僵硬的数钱和敲柜台。恰恰是阔太太几个无意的简单动作令其人性开始复苏，甚至产生了非分之念。只不过，他仍然遵循着既定的社会游戏规则——金钱万能做出反应，于是偷出巨款，追阔太太而去。然而很快他就醒悟过来，一切不过是场误会，于是仓皇而逃。

第三场是一个过渡性的场景。他开始抉择，开始探索其生命的真正意义。在这里，典型的表现主义心理外化手段出现了： 一棵枯树在主人公的眼里成了一具骷髅，死神(死亡)意象以一种具象化的方式呈现， 整个场景也因之成了主人公思维外化性呈现。“你是警察的密探吗?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狭义的警察——而是(停顿)含义最广的警察。命运的警察?你是我提出的命运攸关的问题的总答案。你那四处通风的形体是否暗示着最终的真理——一切都是空幻?”他拒绝了死神过早的邀请，真正开始自我的寻求。在这里，主人公对死亡的拒斥既是后面剧情展开的必需，同时也表露出作者对死亡的思索——死亡的终结性和与此相关的世界的空幻。可以说，整个剧作展现的就是一个对世界的逐渐失望和对死亡的逐渐归依的过程。

紧接着的家庭场景，由于人物的感情都已经机械化，因而反应与言语都显得空洞而程式化。出纳员唯一的一次不吃午饭辞家，这种既定秩序的崩塌便令老母亲惊吓而死。出纳员终于开始了彻底的对自我精神和灵魂的追索。于是，最后的三场便开始象征性地表现了主人公以三种方式寻求意义： 在政治和社会中寻找，在肉欲中寻找和在宗教中寻找。在同样满是象征意味的自行车赛场景中，当出纳员用旧有思维以金钱刺激起人们的情绪的时候，皇室成员的来临便令其努力归于失败。公众又开始安于旧的社会秩序了，旧的社会价值观又一次占据了上风。第六场表现出纳员试图在肉欲中找到自己的意义和快乐的意义。但是，当他掀起一个女郎的面具时，刚刚是“漂亮的花蝴蝶”、“我天国的小鸟”，原来却是个“怪物”，而另一个则装着一条假腿。出纳员的努力再一次地失败了。

第七场， 出纳员被一个前面已经出现的救世军女孩带到了布道厅。一个个的忏悔之中都带有出纳员经历的影子。当出纳员终于开始认真忏悔，以为自己最终得到拯救的时候，讽刺性的场面出现了： 金钱又一次展现出其根深蒂固的魔力!什么忏悔，什么灵魂拯救，全都在争抢出纳员抛撒出的马克时化为乌有。出纳员以为只有身边的女孩才是自己真正的支持者，可这支持者却不过只是觊觎着告发他而得到奖金。出纳员最终投降了死神，他最后那声叹息“看这个人啊”既是对主人公精神和灵魂拯救的最终结局的暗示，又进一步确立了全剧道德剧的架构。而最末警察那句“短路”则有了社会性暗示的意义。

全剧在场次的安排上体现出表现主义剧作结构上的共同点，即都是一些片断性的插曲式的结构，场景间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而只服从于一种共同的思想或观点。

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由于不再专注于人物性格和个性的刻画，表现主义剧作中的人物便常常以符号、数字等等出现。本剧人物都没有具体的姓名，多以其身份和职业来代替，更没有什么性格可言，剧情只不过是主人公一种经历和环境的展示而已。

在语言上，人物也只有一些干涩的与身份或者职业相应的话语，而且有时还常常出现电报式的、断断续续的、跳跃的对白，着重表现人物意识的流动。整个第三场便是人物的长篇独白，第四场出纳员的表白经常是电报式的跳跃式的台词。但在这些共性之下，凯泽的剧作也因其语言洗练、风格多样、对话紧凑而独具特点，被列为20世纪德国戏剧最重要的尝试之一。

总之，作为20世纪德国最重要的表现主义剧作家之一，《从清晨到午夜》很有代表性地表现出了凯泽在表现主义戏剧创作上的成就。

(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