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精神崩溃·[英国]凯恩》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4.48精神崩溃”是指凌晨四时四十八分人们精神错乱达到极致状态而最易自杀的时刻。此剧是一部充满诗意的狂剧，糅合了奔放的抒情、惊心的舞台形象以及冷嘲式的幽默， 由不规则诗行、无标点、数列、词列、字母组合、病例记录等各种语言表达方式组成，剧末以女主人公凄美的自杀告终。



【作品选录】

(长久的沉默)

-但你有朋友。

(长长的沉默)

你有许多朋友。

你给了你朋友什么使他们这样

帮你?

(长长的沉默)

你给了你朋友什么使他们这样帮你?

(长长的沉默)

你给了什么?

(沉默)

— — — — —

一个坚实的知觉逗留在思绪的黑暗宴会

厅的天顶近处而它的地板移动着如同一

万只蟑螂当一柱光束射入就像所有

意念融汇进那瞬间和谐的肉体不再排斥

而蟑螂们包孕着一个无人吐露过的真理

我经历了一个夜晚其间世上万物皆显示于我。

我如何再开口呢?

只相信自身的破碎的双性体发现

现实空间的拥挤而祈求永不从恶梦中

苏醒

而他们都在

他们中的每一个

他们知道我的姓名

当我像只甲虫般地沿着他们的椅背逃窜

记住光明并坚信光明

这清澈的瞬间后永恒的黑夜

别让我忘记

— — — — —

我悲哀

我深感前途无望并无药可救

我厌烦一切不满一切

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我有罪，我在被惩罚

我宁愿杀了自己

我过去能哭但现在已无泪

我对他人已失去兴趣

我不能做决定

我不能吃

我不能睡

我不能思考

我克服不了我的孤独，我的恐惧，我的厌恶

我肥胖

我不能写

我不能爱

我兄弟要死了，我情人要死了，我在杀害他俩。

我正奔向我的死亡

我惧怕药物治疗

我不能做爱

我不能性交

我不能独自一人

我不能与人同在

我臀部太大

我讨厌我的生殖器

在4.48

当绝望来临

我将吊死我自己

在我情人的呼吸声中

我不要死

我变得如此忧郁既然我难免一死那我

决定自杀

我不要活

我妒嫉我熟睡的情人而垂涎他人为的无意识

当他醒来他会羡慕我整夜无眠的思考和

用药后依然清晰的话语

我今年将自己托付给死亡

有人会称此为自我沉溺

(他们因为不知真情而幸运)

有人会知晓那无非是痛苦的现实。

这正成为我的常态

— — — — —

— — — — —

没多久，我在那儿没多久。但喝着苦味的黑

咖啡在一团古烟草的烟雾中我闻到了药味

而在那依然令人伤心之处我的心弦被触动

两年前的一个伤口被撕开犹如一具尸体那

埋藏已久的耻辱吼出它腐臭的哀痛。

一屋子无表情的脸木然地盯视着我的

苦痛，意义如此荡然无存则必有邪恶企图。

这医生那医生和那刚刚走过的

什么医生料想他也会进来说风凉

话。在沮丧的热道里煎熬，我

屈辱之极当我莫名地颤抖并

结结巴巴时关于我的“病”我

无话可说不管如何无非就是知道

一切都无意义因为我将要去死

我被那流畅的精神理疗的话语僵住

它告诉我一个客观现实的存在那即是

我的肉体与灵魂是一体的。但我不在

也从未在过。这医生做着记录而那医生

试图发出同情的私语。注视着我，

打量着我，闻着由我皮肤里冒出的致命

的衰竭，我的绝望撕裂着把人耗尽的恐

慌淹没了我当我惊恐之极地环顾世界

不明白为何所有人在私下都知晓我

痛彻心肺的耻辱却微笑着注视着我。

耻辱耻辱耻辱。

淹没在你混帐的耻辱中。

费解的医生，明智的医生，奇特的医生，

除非见真凭实据否则你会觉着他正在

骗病人的医生，他们问同样的问题，

教我如何说辞，推荐医治愤怒天性的化学

疗法并相互掩饰彼此的屁眼直到我要尖叫着找你，

你是那唯一的医生自愿地触摸过我，注视过我的眼睛，

嘲笑我那来自新掘坟墓里语调的愤世嫉俗的幽默，戏谑

我剃的光头，还撒谎说乐意看到

我。你撒谎。还说乐意看到我。我

信赖你，我爱你，然而让我伤心的不是

失去你，而是你化妆得犹如诊断记录般

厚颜无耻的混帐的虚伪。

你的真实，你的谎言，不是我的。

当我深信你与众不同的时候你

或许也会感觉到你的精神苦痛它时时

在你脸上闪现甚至显示出要爆发，你

也遮掩着你的屁眼。恰似所有那些愚蠢

庸俗的婆娘。

在我想来那是背叛。而我的意念是

这些困惑碎片的主体。

一切都无法消蚀我的愤怒。

一切也无法重建我的信念。

这不是一个我希望生活的世界。

— — — — —

-你已有计划了吗?

-大剂量服药，割腕然后上吊自尽。

-这都一起来吗?

-当然不可能被视为求救的呼号。

(沉默)

-做不到的。

-当然做得到。

-做不到的。过量服药后你

会睡意昏沉而无力

割腕。

(沉默)

-我会站在椅子上将绳套圈着我的

脖子。

(沉默)

-如果你独自一人你觉得你会伤害

你自己吗?

-我害怕我会的。

-那能够防护吗?

-是的。恐惧让我远离铁轨。

我实在太想让死亡结束这恶心的一切。我

觉着自己活了八十多岁。我厌倦了生活

我一心想死。

-那是个隐喻，不是现实。

-是个直喻。

-那不是现实。

-它不是个隐喻，它是个直喻，但即便它是个隐喻，

隐喻的定义特征就是它是真实的。

(长长的沉默)

-你没有八十岁。

(沉默)

你有吗?

(沉默)

你有吗?

(沉默)

或者你有?

(长长的沉默)

-你藐视所有不快乐的人或仅仅就是我?

-我不藐视你。不是你的错。你病了。

-我想不是。

-不是?

-不。我忧郁。忧郁是愤怒。是你做过的事，当事的人以及你责备的人。

-那你责备谁?

-我自己。

— — — — —/p>

肉体与灵魂永远无法结合

我该成为原本的我并永远

向将我交付地狱的这不和谐

怒吼

无望的希冀支撑不了我

我将淹溺在焦虑中

在我自身寒冷漆黑的水塘里

在我精神家园的深渊下

我如何恢复常态

而今我规整的思维已不复存在?

不是一种我能承受的生活。

他们将为此热爱我而正是那毁灭了我

我梦中的剑

我思辨的尘

我脑中皱褶间所酝酿的疾患

每一声赞美都割去我一片灵魂

一个表现主义者抱怨

陷在两个傻瓜中间

他们一无所知——

我总是逍遥已去

文学盗贼们长长队伍中的最末一位

(誉为传统的时代)

盗窃是神圣的行为

沿着扭曲的路走向表现

一大堆惊叹号划出骤临的神经

崩溃

一页纸上就一个词那便是剧作

我为死者而写

为未出生者

4.48之后我将不再开口

我终于讲完那乏味作呕的故事

它的理性禁锢在一具陌生的尸体内

为道德大众的邪恶精神所排斥

我已死了很久

返回于我的根

我在边界无望地吟唱

— — — — —

RSVP ASVP

— — — — —

有时我环顾四周捕捉你的气息而我

无法忍受我真的无法忍受不说出

我对你可怕的如此难抑的肉欲煎熬

与渴求。我无法相信我对你的这种

情感而你却毫无感觉。你毫无感觉吗?

(沉默)

你毫无感觉吗?

(沉默)

我清晨六时出门踏上寻找你的

路。若在梦中我在某街某吧某站觅见

你的踪迹我就去那儿。我在那儿等你。

(沉默)

你知道，我真觉得我像是被控制着

(沉默)

我在一生中从未困惑过给予别人

所亟须。但从未有人能这样待

我。没人碰我，没人走近我。而今

你已触到我如此要命让我无法相信的深处

而我不能那样待你。因为我无处寻觅

你。

(沉默)

她是什么样子?

当我见到她我如何认她?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他妈的就是要死了。

(沉默)

你想过一个人可能会投错胎吗?

(沉默)

你想过一个人可能会投错世吗?

(沉默)

你混蛋，你混蛋。你他妈的拒绝我不

见我，你他妈的让我作践我自己，

你混蛋从我身上榨干了他妈的爱和生命，

我爸混蛋他好心却毁了我的生活我妈

混蛋还守着他，但最要紧的，上帝你混蛋

让我爱上压根不存在的一个人。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

— — — — —

-噢亲爱的，你手臂怎么了?

-我割的。

-那太任性了，注意力不该在这上。

它给你解脱吗?

-没有。

-它减轻压力吗?

-没有。

-它给你解脱吗?

(沉默)

-它给你解脱吗?

-没有。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自残?

-那就问呀。

-它减轻压力吗?

(长长的沉默)

-能让我看吗?

-不。

-我要看一下，是否发炎了。

-不。

(沉默)

-我想过你会这样。许多人这么做。能

减轻压力。

-你做过吗?

-……

-不是。他妈的正常和明智得很呢。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读到的，它不会减轻

压力。

(沉默)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割我的手臂?

-你愿意告诉我吗?

-愿意。

-那你说吧。

-问

我

为什么。

(长长的沉默)

-你为什么割你的手臂?

-因为这感受特他妈的棒。因为这感觉特他妈的奇异。

-我能看一下吗?

-你可以看。不过别碰。

-(看着)你不认为你有病?

-不。

-我认为你有病。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你得

为你的行为负责。请别再这么

做。

— — — — —

我深惧失去我从未触摸过的她

爱情将我锢作泪水笼中的奴隶

我咬断舌头以便永远无法向她述说

我错过一位从未出生的女子

岁岁年年我吻着一位女子却永远无法相见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凋谢了

一切都褪色了

我的思绪带着一丝迷人的微笑漫步而去

留下不和谐的焦虑

在我灵魂中嚎泣

无望无望无望无望无望无望无望

一首给我爱人的歌，拨动着她的无存

她心灵的流淌，她微笑的溅落

十年后她将依然死亡。它伴随着我的生

活，让我面对着它，当有些日子过去当我不再

想它，她将依然死亡。当我成为一个住在

街头忘了自己姓名的老妇她将依然死亡，她将

依然死亡，这就是

见鬼的

完了

我只能孑然而

立

我的爱，我的爱，你为何遗弃了我?

她那入睡的去处我将永不安眠

我如此的失落生命已无意义

命中注定孤独

爱上了虚空

找到我

放了我

从这

恶毒的怀疑中

徒劳的绝望中

安眠中的恐怖

我能填补我的空间

填补我的时间

但一切都不能填补我心底的真空

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

破碎了

— — — — —

-没有如果或但是。

-我没说如果或但是，我说没有

-不能必须从不只得总是不会应该不愿

无商量余地

今天不行

(沉默)

-请别这样。别试着劝说我改变我的

主意。听我说并理解我，而当你感到

轻蔑时不要表露，至少别说出来，

至少别对我说。

(沉默)

-我没感到轻蔑。

-没有?

-没有。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我听到就这句话，这不是

你的错。这是疾病，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

这不是我的错。你总对我这么说我开始觉得

这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但你自暴自弃。

(沉默)

不是吗?

-世上没有一种药能让生活充满意义。

-你自溺在这荒诞的绝望中。

(沉默)

你自暴自弃。

(沉默)

-我无法思考。我无法工作。

-什么也无法阻挠你像自杀之类的工作。

(沉默)

-我梦见我去看医生她许我还能活

八分钟。我在他妈的候诊室里等了

半小时。

(长长的沉默)

好吧，让我们来吧，让我们来服药，让我们来

做化疗脑切除，让我们封闭我大脑的

高功能或许那样我他妈的将多一点

生存能力。

让我们来吧。

— — — — —

……

室门开了

惨白的灯

电视在谈话

处处是眼睛

视觉之灵

现在我如此恐惧

我注视着万物

我聆听着万物

我不知道我是谁

话语止住了

思想禁锢了

我思想皱成的碎片

我从哪儿开始?

我在哪儿停止?

我如何开始?

(如果我继续)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一片疼痛

我如何停止?

刺着我的肺叶

我如何停止?

一裹死亡

我如何停止?

缠着我的心脏

我将死去

还未曾

但已临近

请……

钱……

妻……

每个举动都是一个象征

那重量压碎了我

那喉间的虚线

就割这儿

别让这杀了我

这会杀了我碎了我而

送我入地狱

我求你救我别让这疯狂把我吞入

潜意识的死亡

我想我绝不该再张口

但现在我明白还有比欲望更黑的东西

或许它将救我

或许它将杀我

一声凄厉的呼啸那是令人心碎的哭嚎在我脑海

的天顶地狱般的圆穹处萦绕

一毯的蟑螂

停止这战争

我两腿空空

无话可说

而这是疯狂的律动

— — — — —

-我毒死了犹太人，杀死了库尔德人，我

轰炸了阿拉伯人，我奸污儿童任随他们

求饶，杀戮场是我的，有我在所有人

都离去，我要把你他妈的眼珠

吸出来装在盒里送给你妈当我

死去时我要转世成为你的孩子五十

倍的邪恶和他妈的疯狂我要让你

活得像个他妈的活地狱我拒绝我拒绝我

拒绝别看我

-没什么。

-别看我

-没什么。是我。

-别看我

— — — — —

我们是受诅咒的

理性的贱民

我为何被击残?

我看到了上帝的显现

它将来临并隐去

你们准备着：

你们将粉身碎骨

它将来临并隐去

看着绝望之光

愤怒地闪耀

而你们将被驱入黑暗

如果有爆炸

(将会有爆炸)

那冒犯者的姓名将自顶处被高叫

令人恐惧的上帝

和他的恶意的集会

我肌肤上一道痂，我心中一腔恨

在满地毯蟑螂上我们起舞

这地狱般的围困

这一切将来临并隐去

我恶臭气息的所有话语

记住光明并坚信光明

基督死了

而僧侣们在极乐

我们是绝望无助的人

谁废黜了我们的领路者

而焚香参拜太阳神

现在来吧，让我们一起理论

清醒发生在王宫的山中它矗立在

永恒退隐的灵魂的地平线上

头脑病了，心膜扯碎了

踩踏在地智慧在上面漫步

拥抱美丽的谎言——

那清醒的慢性精神失常

绞痛开始了

— — — — —

-在4.48

当清醒来临

一小时十二分钟我心智正常。

当它逝去我将也随之而去，

一具破碎的木偶，一个丑陋的呆子

眼下我在此我能看到自己

但当我被快乐的卑鄙幻觉所蛊惑，

这妖术机巧的污秽魔法，

我无法触及本质的自我。

你为何相信那时的我而不信现在的我?

记住光明并坚信光明。

没比这更要紧。

莫为表象所误作出正确判断。

-没什么。你会好起来的。

-你的怀疑什么也医治不了。

别看我

— — — — —

室门开了

惨白的灯

一桌两椅没有窗户

这是我

这是我的肉体

在玻璃上舞蹈

在意外的时间里却无意外

你没有选择

选择总后到

割去我的舌

撕去我的发

截去我的四肢

也得留下我的爱

我宁愿失去我的双腿

拔去我的牙

剜去我的双眼

也不愿失去我的爱

……

闪烁拳击砍戳绞榨烧砍

榨砍拳击闪烁炫目榨烧砍

戳闪烁漂炫目闪烁戳榨烧

砍

榨砍拳击炫目闪烁烧

明日更清醒的生命

— — — — —

100

93

86

79

72

65

58

51

44

37

30

23

16

9

2

清醒发生在惊厥的核心，其间疯狂

在分割的灵魂中被炙烤。

我了解我自己

我看到我自己

我的生命被一张理性之网缚住

为结网的医生论争精神正常

在4.48

我将睡了

我找到你企盼康复

你是我的医生，我的救星，我全能的法官，我的

神父，我的上帝，我灵魂的手术医生

我是你皈依信仰而心智正常的教徒。

— — — — —

为实现目标与抱负

为克服障碍以达到高的标准

为成功施展才华而增强自信

为战胜敌手

为控制与影响他人

为保护自身

为捍卫我的心理空间

为证明自我

为引起关注

为得到注视与聆听

为激动，惊诧，迷恋，震惊，困惑，娱乐，款待

或诱惑他人

为免受社会制约

为抵抗专制和压迫

为独立于随心所欲

为挑战清规戒律

为避免痛苦

为避免羞愧

为雪旧耻而继续行动

为维护自尊

为克服恐惧

为摆脱虚弱

为归属感

为被接受

为与别人亲近与礼尚往来

为友好交谈，讲故事，交换

情感，想法，隐秘

为沟通，为交流

为大笑与开玩笑

为赢得心上那人的爱慕

为追随并忠贞不渝于那人

为与那钟爱人的肉欲之欢

为供养，帮助，保护，安抚，慰藉，支持，喂育或

治愈

为被供养，被帮助，被保护，被安抚，被慰藉，

被支持，被喂育或被治愈

为与那人相互建立快乐的，长久的，合作和

互助的平等关系。

为被宽恕

为被爱

为自由

— — — — —

-你已看到我的最坏。

-是的。

-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的。

-但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沉默)

-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长长的沉默)

-你不需要一位朋友你需要一位医生

(长长的沉默)

-你完全错了。

(长久的沉默)

-但你有朋友

(长长的沉默)

你有许多朋友。

你给了朋友什么使他们这样

帮你?

(长长的沉默)

你给了朋友什么使他们这样

帮你?

(长长的沉默)

你给了什么?

(沉默)

我们有职业关系。我想我们的关系很好。

但它是职业的。

(沉默)

我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我不能把你的生命攥在

我手中。

(沉默)

你会好的。你很坚强。 我知道你会好起

来因为我喜欢你你不可能喜欢那种连自己

都不喜欢的人。我惧怕的人是我不喜欢的

人因为他们如此仇恨自己甚至也不让别人

喜欢他们。但我的确喜欢你。我会思念你。

而且我知道你会好起来。

(沉默)

我的大多数病人都要杀我。傍晚时刻当我

离开这儿我需要回家与爱人休憩。我

需要与朋友共处而松弛。我需要与朋友们

真正地相聚。

(沉默)

我恨极了这个工作我需要我的朋友们心智

正常。

(沉默)

对不起。

-这不是我的错。

-对不起，是个误会。

-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不是你的错。对不起。

(沉默)

我曾试着解释——

-我知道。我愤怒是因为我理解，不是因为我

不理解。

— — — — —

养肥了

拖起来

推出去

我的身体代谢失调

我的身体四下崩裂

无法延伸

我已在延伸之外

你将永远拥有我的一片

因为你曾双手攥有我的生命

那残忍的双手

这将结束我

我以为它是无声的

直到它无声为止

你如何激励这痛苦?

我从未理解

什么是我不该有的感觉

像一只展翅的鸟在肿胀的天空

我的思绪被闪电撕破

当它在雷鸣前翱翔

室门开了

惨白的灯

是空然无物

空然无物

只见空然无物

我像什么?

虚无的孩子

出了一个拷问室又入另一个

一连串恶劣的谬误无可补救

我已跌倒在途中的每一步

绝望催促我自杀

医生治不了愤怒

也不在乎理解

我希望你永不理解

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依然是黑色的水

永远是那么深

像天空般寒冷

像我的心那样静止当你的声音逝去

我将冰封在地狱中

当然我爱你

你救了我的生命

我希望你不曾

我希望你不曾

我希望你不曾管我

一卷黑白胶片关于是或非是或非是或非

是或非是或非是或非

我一直爱你

即便当我恨你时

我像什么?

就像我父亲

哦不哦不哦不

室门开了

惨白的灯

破裂开始了

我不知道何处还可注视

厌烦了众人的求索

通灵

和希望

仰望众星

推论昔日

以银色的光蚀改变这世界

唯一永久的事物是毁灭

我们都将消逝

试着留下一个比我自己更永久的印迹

我先前不曾自杀所以不须寻找先例

以前的发生仅仅是开始

一个循环周始的恐惧

那不是月亮是地球

一个变革周期

亲爱的上帝，亲爱的上帝，我该如何?

我唯一知晓的

是大雪

和黑色的绝望

没有回转的余地

一阵徒劳的道德痉挛

谋杀的唯一选择

请勿将我切开寻找我的死因

我将告诉你我如何死去

一百粒洛非帕明，四十五粒佐匹克隆，二十五粒

替马西泮，以及二十粒硫利达嗪

所有我还有的

吞下去

撕成长条

上吊

结束了

注意阉人们

阉割了的思想

头骨

松开缠绕

禁锢

痴迷

破碎

的一个灵魂

一首独奏交响乐

在4.48

这欢乐时刻

当清晰来临时

温暖的黑暗

湿透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罪恶

这是令人升华的疾病

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

被爱

我为那无所谓的人而死

我为那不知晓的人而死

你把我击碎

说吧

说吧

说吧

不胜枚举的错失

别看我

我最后的抵御

无人开口

制约我

见证我

注视我

爱我

我最后的屈从

我最后的覆没

小鸡还在蹦跳

小鸡不会止步

我想你对我的所想

正是我愿你想象的我

最后的一节

最后的句号

现在照看好妈妈

照看好妈妈

黑色的雪飘落

在死亡中你抱着我

永不放松

我没有死的欲望

从未自杀过

注视我消逝

注视我

消逝

注视我

注视我

注视

我从未相遇的是我自己，那脸贴在

我意念的暗面

请拉开帷幕

— — — — —

(胡开奇译)

【赏析】

1999年2月一个寒冷的日子，萨拉·凯恩在写完《4.48精神崩溃》几天后，在伦敦金斯大学医院的卫生间自杀身亡，时年28岁。

凯恩在她短暂的一生中留下了五部剧作。她的作品标志着当代西方“直面”戏剧浪潮的兴起，她本人则是英国新生代戏剧家中这一浪潮的代表。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戏剧作家的作品赤裸裸地表现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精神崩溃、毒瘾、血腥暴力、性虐待、战争恐怖和种族屠杀等，他们试图以人类世界血腥可怖的真实场景来揭示新的社会现实，以极端的道德勇气来呼唤人们的良知。凯恩曾经表示：“我一直不断地写剧只是为了逃避地狱——然而始终未能如愿——但从事情的另一端来看，当你们坐在席间一边看一边觉得那是对地狱最完美的表述时，我又感到这也许是值得的。”

深受忧郁症困扰的凯恩在自杀一周前完成了自称为“极为个人”的《4.48 精神崩溃》。“ 4.48 精神崩溃”指的是，凌晨四时四十八分是生理上人们精神错乱达到极端状态而最易自杀的时刻(据统计，绝大多数的自杀事件发生在这一时刻)。患病期间，凯恩发现自己每天在这一时刻总已醒来。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而她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精神的崩溃与混乱似乎突然消失了。剧中的悖论就在于，对外部世界而言此时正是错觉最强烈之刻，而剧中人却是精神崩溃状态下的清醒时刻。

该剧不是一部传统的三幕剧，而是一部充满诗意的狂剧，糅合了奔放的抒情、惊心的舞台形象以及冷嘲式的幽默，将主体极端的生活体验表现得淋漓尽致。全剧结构精致、严谨。凯恩用了不规则诗行、无标点、数列、词列、字母组合、临床医录等各种语言表达方式，一气呵成。在高潮处，随着女主人公凄美的自杀场面，诗意迷离的落幕飘然而至。

该剧并无传统戏剧中的情节与人物，也没有标明角色与台词。剧作读起来更像是一部无格律的现代诗。从诗句表达的意象中，不难看出主人公因患自杀抑郁症而住院治疗，诗句的节段更像是常规的戏剧场景，表现的是一位精神科医生与一位病人之间的交谈。有些诗行的句首用连号表明谈话者的转换，但不特指其身份。

针对有些人把此剧看作是萨拉· 凯恩自身病痛的心理感受的观点，她的哥哥西蒙·凯恩认为：“把这部剧作看成是个人生平的表述是狭隘浅薄的——因为这限制了作者对作品的阐释及其深刻的涵义，她的剧作远远超越了个人痛苦的表达。”导演麦克唐纳也强调观众不应把剧作与剧作家的生活混为一谈，认为“把它看成传记是令人十分遗憾的”。他表示，“它更像是一种心态的表述与呈现”。麦克唐纳将剧中台词分为三个角色： 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三个声音，代表了一个受害者/迫害者/旁观者的人格分裂、一个催生了全剧的分裂。 凯恩笔下的这三者被包容在一个个体之中，表现了一种真诚、激情的人性个体的痛苦体验。

世人对萨拉· 凯恩这部临终前的作品极为关注。2006年6月，由詹姆士·麦克唐纳执导的《4.48精神崩溃》首演于伦敦皇家剧院。而该剧的黑色海报，没有通常的剧照，只引了剧中一段台词来表达凯恩的冷嘲：“我梦见我去看医生她许我还能活八分钟。我在他妈的候诊室里等了半小时。”幕启后，是长长的、令人难耐的沉默静寂，时间之久为迄今戏剧舞台之最。角色开口时处于静态，不注视对方。吟诵诗句(台词)时，时而独诵，时而二人或三人合诵。语音清晰、简明，给人一种现代剧场罕见的舞台语感。简约的场景： 全白的舞台地板，一张白色的桌子，两把椅子。三位演员： 一男二女。舞台背面是四十五度斜面的镜子朝着观众，这样从观众席上既可平视又可俯视，而台上人物的坐、站、躺都清晰可见。图像投视照着整个舞台。

该剧呈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颗极其智慧、却又极其痛苦的灵魂所流淌出的思绪。通过节选，读者不难发现，它表达的并非作者的意念，而是剧中人物的意念。在这部精心构思的作品中，字里行间尽是痛彻心肺的忧思与愤怒：“一切都无法消蚀我的愤怒……”她对战争、对种族屠杀、对疯狂的士兵所表现的人类及人性的堕落与残忍的揭露也不时出现。通过节选还可以发现，该剧还体现了凯恩始终如一的主题，即爱的脆弱与爱的执著：“剜去我的双眼/也不愿失去我的爱。”恰如凯恩的挚友、著名爱尔兰剧作家戴维·格雷戈所说：“凯恩毫无顾忌地拓展了英国现实主义戏剧的前沿。……她描绘与揭示了最黑暗最无情的人类内心境界： 暴力的境界、孤独的境界、权势的境界、精神崩溃的境界以及始终不渝的爱情境界。”

凯恩在此剧中把原先在《渴求》中探求的意念向更深处挖掘，但不再是多重的声音，也不再有文本上不同性别的若干演员。剧本的结构同样实实在在地反映了分裂的自我，但体验崩溃状态的边缘消失了。剧中包含了独白、代表着病人与医生之间人物对话的片断，没有姓名的劝导者的声音可能是一个爱人、一个朋友，或许是病人自己同他们的谈话。整部戏描绘了一个自杀者的内在心理场景，这种场景比她过去剧中的画面更为极致与残酷。从《4.48 精神崩溃》一剧可以发现凯恩作品的焦点愈聚愈小，即从内战缩小到家庭，缩小到夫妇，再缩小到个人，乃至最后从自我困扰的主体缩小到意念自身： 精神崩溃。“而我的意念就是这些困惑的碎片的主体”， 这是剧中的词句。也许此处仍须斟酌。谁的意念?是剧中言说者的意念，毫无疑义，但是否就是作者的意念呢?凯恩的作品始终表现出困扰的自我和起伏的个体如何挣扎以突破自我的极限而求得蜕变。

此剧艺术风格极具后现代主义戏剧的特征。首先，它是一部非线性剧作。剧本既无故事又无以对话形式交流的确定人物，大部分是由既无确定的戏剧性又与角色无关的诗句和段落组成，事件不受时空控制，既无开端又无结尾。其次，它是对传统戏剧的解构。剧中的形象被从人物的持续性中分裂出来，赤裸真实地展现其内心及意识，事件借助对线性故事的改变和分裂发展，少数表明对话的诗行也无人物的特指身份，还插入了数列、词列、字母组合、病例记录等非戏剧性文本。最后，它的反文法表演。作为台词的文本，它包括了无标点符号的不规则诗行、支离破碎的断章残句来追求语言价值和节奏感，人物形象则强调了肉体、空间意义上而非理智意义上的呈现。对此，英国《时报》认为“在语言上它是无可媲美的”。《休闲杂志》评论道：“ 在结构上它的精美如同一枚钻石——而它的色调意象黑亮如煤。”

凯恩虽然在剧中写下了“记住光明并坚信光明”这一诗行，但依然选择死亡。 这位被称为“唯一具备古典艺术气度的当代剧作家”的个人悲剧命运，除了激励人们更勇敢地面对戏剧、面对生活之外，还提醒人们戏剧依然是当代人类探索自身命运的严肃命题。对于读者而言，正如格雷戈所说，“《4.48 精神崩溃》不是一封给别人的信，而是一部剧作，剧中至少有一个甚至更多的演员。剧中的带着困惑碎片的主体意念就是精神崩溃的意念。这个意念既是作者的意念，又超越了作者的意念。这个意念通过剧作的开放形式让观众得以深入而从中找到他们自身”。

(胡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