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的“词话”》毛泽东诗词故事

易君左的“词话”

易君左在当时已经是一个名气很大的文人了。

他曾经被文学研究者称为“现代游记写作第一人”,早在1929年,鲁迅就把他与赵景深、沈从文等相提并论。易君左以散文和诗词着称于海内外,他出版的论着、游记、传记、回忆录、随笔小品、小说、剧本及诗词等,共六十余种,以各种游记和随笔小品最为出色。他在国内游踪之广、记游之多,远远超过现代文学史上任何一位作家,公开发表或出版的游记达近百万言,这些游记不只是描摹自然山水或记叙履痕游踪,而是将自己对旅游景点的历史文化考察结合起来写,在写作风格上更是呈现出洒脱、飘逸而又灵韵跳荡的特点。他的诗词集《君左诗选》在泰国和南洋一带也拥有很高的声誉。

1945年,毛泽东赴渝谈判的时候,易君左是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设计委员,因为他词学功力深厚,也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诗词,因此陈布雷奉蒋介石之命组织文人以唱和、评论为名批评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和毛泽东较劲的时候,首先就想到了他。

易君左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也是一个喜欢惹事的人,我们从前面的《闲话扬州》就能看出一点端倪。他没有认识到这次和词可能给自己惹来新的“闲话”或者“闲事”,反而认为这是自己的一个大好机会,正是自己在蒋介石面前露脸的时候。他仿佛一员摩拳擦掌的干将,挥戈上阵,前后发表了两阕《沁园春》,公然与毛泽东叫板。

易君左的第一首《沁园春》发表在1945年12月4日的《和平日报·副刊》上,在词的前面易君左还特意加了一段文字作为序文:

乡居寂寞,远近得读《大公报》转载毛泽东、柳亚子二词。毛词粗犷而气雄,柳词幽怨而心苦。因次韵一阕,表全民心声,非一人私见;望天下词家,闻风兴起。

国脉如丝,叶落飞花,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南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美人香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三十多天之后,易君左技痒难耐,于1946年1月25日再赋词一首,并在词的前面写了一段序言:

前和毛泽东《沁园春》原韵一阕,久不作调,生疏已极。刊登《和平日报》后,承海内词人,闻风兴起,竟制新腔,同申大义。乡居落寂,忽接教书,皆阅《客观》八期,有因“毛词”漫骂及余而致其愤慨者,并询余见之否?然实未见之。余意《客观》编者,储君安平与余尚有旧谊,其尊伯南强先生,尤为余忘年深交;张、聂诸君,神交已久。或不致逞一时之意气,贻文人无形之讥,故淡然置之。至昨日有友自城返乡,乃以《客观》八期见示,捧读一过,心仍淡然,而旁观之诗友文朋,则驽目奋张,打抱不平甚矣。余痛心国本之飘摇,群言之庞杂,如政府已开诚布公,而士大夫尚不肯互谅互让,则将沦国家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境。余一生不靠党吃饭,亦不知阿谀善颂善祷之词,凡欲所言,一本良知。知我罪我,再所不计。且如其为“民主”,则但宜批评,何效王婆卖街之丑态也,以此致海内词坛。

异说纷纭,民命仍悬,国本仍飘。痛青春不再,人生落落;黄流已绝,天浪滔滔。邀得邻翁,重联杯酒,斗角钩心意气高。刚停战,任开诚布信,难制妖娆。

朱门绣户藏娇,令瘦影婆娑弄舞腰。欲乍长羽毛,便思扑蹴;久贪廪粟,犹肆牢骚。放下屠刀,归还完璧,朽木何曾不可雕。吾老矣,祝诸“前进”,一品当朝。

易君左的两首词从艺术的角度看,也许还像那么回事,但是它的内容是反动至极的。他甚至污蔑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是杀吏的黄巢,而把国民党的军队美化为埋葬四十万赵军的秦国勇将白起。在词的下阕里,竟然狂妄地引用“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的典故,叫嚣要把毛泽东捉回西安,从而将革命军队彻底消灭。

“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的故事发生在唐朝:贞观三年,当时大西北突厥的首领颉利可汗屡屡到大唐边境骚扰,唐太宗不胜其烦,遂派兵征剿,将其擒获到当时的国都长安。易君左用的正是这个典故。只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国民党的能力。

易君左为了在上峰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表现自己对国民党的忠诚,甚至狂妄地在第二首词的小序中说自己是“效王婆骂街之丑态”,将自己的丑态尽情暴露在世人的面前,倒也实在。他说共产党是“欲乍长羽毛,便思扑蹴”,还装模作样地“告诫”共产党的领袖,放下手中的武器,“祝诸‘前进’,一品当朝。”到国民党政府中去,当一位一品大员。易君左的文学水平是可以的,但是他的政治修养的确太低,所写词句无非是炒老蒋谈判时的冷饭,一点新鲜的东西都没有,而且一点没有看明白形势的发展方向。

可以说,五四运动前后,易君左曾全身心地投入思想启蒙运动。首先他参加了由王光祈、曾琦、李大钊等七人发起成立的少年中国学会。这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其宗旨是:“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易君左在这个学会里发表了大量社会学方面的论文,如《西洋家族制度研究》、《中国政治史》、《中国的家庭问题》、《法律进化论》等,在轰轰烈烈的思想启蒙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易君左在“冲破一切桎梏”的思想指导下,却又不知不觉地滑向了无政府主义。后来他干脆与朱谦之等人一道,组织了一个无政府主义的社团——奋斗社,并创办《奋斗》杂志,发表了许多与少年中国学会左派人物恽代英、邓中夏、毛泽东等人观点截然不同的文章,受到陈独秀等的激烈批评。不久,少年中国学会做出决定,将易君左从这个组织中开除。

后来,易君左又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发表了《烟突》、《命运》等小说。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很得鲁迅赏识,被鲁迅划入京派作家的范围。1938年秋,易君左携眷到重庆,任省政府编译室主任。接着他又觉得编印那些政治资料毫无用处,就自己创办了一份《新四川月刊》,接着又创办《四川国民日报》,他兼任两社社长,每天亲自为报社撰写评论,报道前方抗战消息,表现出了极大的爱国的热情。

只可惜,这一次和毛泽东叫板,易君左的确是走错了一步。

易君左虽然为蒋介石积极卖命,但是蒋介石从骨子里就是一介武夫、草莽英雄,他并不珍惜和爱护文人,内战爆发后,蒋介石又开始大动干戈了,文人墨客只好靠边站了,易君左被撂到了一边。于是他只好赴上海任《和平日报》社副社长,不过是一个有职无权的闲缺而已。所以两年后他感觉无趣,又辞职自己创办了一个《新希望》周刊。1949年国民党日落西山,他也感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无奈之下逃到了台湾。很快,他感觉到了国民党的没落和腐朽,对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失去了信心,于当年又返回香港,在香港一待就是十八年。

话说20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易君左一个人待在家中,闲来无事,不知不觉就回忆起这些往事来……

他拿起自己的老花眼镜,老态龙钟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看着摆在桌子上的几本装帧精美的图书,《大湖的儿女》、《火烧赵家楼》、《卢沟桥号角》、《胜利》、《还都》、《烽火夕阳红》、《海角天涯十八年》、《回梦三十年》……自1959年在香港浸会学院教书起,他就一边教书一边写作,这些都是他这一时期出版的作品。他一本一本地看着,只是不断地摇头。他起身来到靠墙的书柜,从里面拿出了一本旧得发黄的小册子来,原来是《闲话扬州》。他将桌上的台灯也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看着,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到了桌子上,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想起早年的一些事情,易君左禁不住又叹起气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步履蹒跚地踱着方步。然而,令易君左悔之莫及的并不是《闲话扬州》这个小册子。此时,他又想起了1945年在重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文字之祸,现在看来,那才是他一生中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情。

想想,为国民党也卖了不少力气,但是自1949年追随国民党逃到台湾之后却一直郁郁不能得志。在台湾,目睹国民党溃败的一片混乱景象,反省自己对蒋介石统治集团的梦想,心中充满无限失望和郁愤。在逃到台湾的当年,易君左就离开台湾来到了香港,住在九龙。因为生活拮据,“一家人搬来搬去如渡船”。后来,多亏了他多年的办报经验,才在香港《星岛日报》谋到了一个职位,主编该报副刊。从此,他借此阵地培养文学新人,同时自己也写了大量的游记和回忆录。

此时,他的心境是很悲凉的,一生才华未展、命运漂泊、有家难归,遥望大陆,深深地为自己的鲁莽而悔恨……1972年,易君左在叹息和悔恨中走完了他毁誉参半的人生旅程。

然而,如果没有他的那两首可恨的《沁园春》,他的命运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