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射出的一支响箭
在许多抨击国民党御用文人的文章中有这样一篇,篇名叫“毛词解”,文章并不是很长,现照录如下,以供欣赏:
毛词《沁园春》发表后,有人以为是封建残余,是帝王思想的表现,本月四日《和平日报》副刊上载的董令狐先生《封建余孽的抬头》及扬依琴先生的《毛词〈沁园春〉笺注》可为代表。董先生说:“离开爱新觉罗朝的统治,已经有三十四年了。在这段岁月的洪流中,封建的沉渣却时时泛起,项城称帝,张勋复辟,至于军阀争霸的混战,历史重重叠叠地演着悲剧。‘山河如此多娇’,不但‘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而且强邻侧目,连延安的‘领袖’也‘欲与天公试比高’了,一阕《沁园春》,‘还看今朝’!抱负自然不平凡;只惜一念之中,离开了向所借用的幌子,于是乎大众文学,民间口语,都丢之脑后,在腐臭的裹脚布缝隙中,却现出了秦始皇的面目!”扬先生说:“口气真是不凡,项羽的《拔山吟》,汉高的《大风歌》,以之相较,渺乎其小,何足道哉!在作者的意思,秦皇汉武的武功是可以了,论‘文’则还差一点;唐太宗、宋太祖‘风骚’不够;就是武功顶呱呱的成吉思汗,也不过是一个不开化的野蛮人罢了。作者拿他们的事业私下和自己比上一比,结果觉得都不能满意。所以,接着就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自况之余,盖以自负也。”……“中国人民只求能安居乐业,决不盼望再诞生这样—位前无古人的‘英王霸主’。因为实在没有这么多的老百姓的血,来做栽培‘英王霸主’的肥料。”
恐怕从来没有文章比这首词被误解得更厉害的了。
今天的中国,新文化和旧文化、新思想和旧思想已截然分为两道,不但内容不同,就是彼此所用的语言,所设的比喻,也互不了解。对毛词的误解,是从这儿产生的。
艾青的名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封锁着中国呀!”
这雪不仅指自然的雪,寒冷也不仅指天气的寒冷,它们象征着日本法西斯强盗、汉奸政权,真正的封建余孽们对于中国人民的压制。雪是人降的,寒冷也是人造的。而用雪,用白色,用寒冷来象征残暴的统治,不仅艾青一人如此,早已成为世界的常识了。毛词的上半阕:“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不过铺列那些强盗们、汉奸们、封建余孽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的“群魔乱舞”,而且说他们主观上以为可以靠武力胜利,想以武力扭转历史发展法则,这一点评论家反说作者欲与天公比高,完全胡扯。诗人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毛词高瞻远瞩,告诉我们,一定会胜利。但胜利后,并非没有斗争,而斗争反更壮丽,正像雪住之后,尚有积雪,雪中红梅,益见妍艳。这就是“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也并非毛氏一个人这样用,叫作“雪里红”的刊物,我看见过不止一个了。我们的评论家,大概只懂得拢翠庵的“白雪红梅”,雪里红的说法,或者还是初次听见咧!
评论家们以为最成问题的还是下半阕:“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但这有什么问题呢?翻成白话,不过说:强盗们,汉奸们,封建余孽们,你们想用武力统一中国么,你们想做皇帝么?你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么?你们错了:那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些无知识、无思想的野蛮家伙。他们过去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今天,不是光靠武力,光靠蛮横可以得到“天下”的。要在今天成为一个人物,必须理解得多一些,必须自己成为一个知识者乃至思想家,必须能够代表人民的利益。……试问这与封建余孽或帝王思想有一丝一毫的相同么?不!刚刚相反,它是反封建的,反帝王的,它把有些学者教授们现在还在歌颂的汉武帝、唐太宗一齐否定了!这否定,评论家说,是作者的“自况”,多么可笑。天下有以自己所否定的人自况的么?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又说对秦皇汉武们不满,是要比他们更了不得,是“自负”。但这自负,岂不是每个现代中国人所应有的么,我们现在没有机会执政带兵,是另一问题,如其有,还不想比过去了几千年几百年的独夫民贼专制魔王们干得像样一些,那算什么东西呢?
只有满脑子封建残余,满脑子帝王思想,说准确些帝王的走狗思想,才以为帝王是不能提起的,不能比拟的,不能否定的,不能超过的,不但董扬两人,易君左的“杀吏黄巢,坑兵白起”;东鲁词人的“翼王投笔”、“押司题壁”;耘实的“公孙拒命”等等,也都充满着这种思想。而“翼王投笔”云云,简直还是汉奸思想。毛词不是写给他们读的,他们读到了,简直是毛词的羞辱!
一阕《沁园春》,不过百余字,就像一条鸿沟,对不起,把旧时代的骚人墨客都隔住了。兴之所至,椅声一章,写在下面,并就正于易君左先生:
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白;扬州闲话,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惹妖娆。
时代不管人娇,抛糊涂虫于半路腰。喜流风所被,人民竞起;望尘莫及,竖子牢骚。万姓生机,千秋大业,岂惧文工曲意雕?凝眸处,是谁家天下,宇内今朝!
耶稣诞生一九四五年于伤风楼
这篇文章是关于《沁园春·雪》的写得最好的一篇,它对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理解得最透彻,它对易君左、东鲁词人、王芸生等人的批驳最痛快,而且文章最后的那阕《沁园春》也写得最地道,读了让人感觉到痛快淋漓,幽默风趣,力透纸背。它就像射向国民党的一枝响箭,立刻给国民党那些文弱的书生和鲁莽的武士们来了一个警醒。
那么这篇文章是谁的手笔呢?聂绀弩是也!
能写出这么出色的文章来,聂绀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周恩来说他是“大自由主义者”。
还有人说,聂绀弩是一个落拓不羁、我行我素、不拘小节的人。
也有人说,若论武略,聂绀弩可以为将;如论文才,他可以为相……
聂绀弩
当年《申报》的《自由谈》上,有两个人的杂文与鲁迅神似,一个是刻意学鲁迅的唐,还有一个随意而为的聂,这个聂就是聂绀弩。他被认为是鲁迅之后的杂文第一人。晚年,聂绀弩运交华盖后又写起旧体诗来,古怪而又美妙,实为文坛一绝,人们说是“我国千年传统诗歌里的天外彗星”,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奇才。然而人们万万想不到,他在早期竟然是一个国民党分子。
聂绀弩出生于湖北京山县城关镇,在读高小时就以作文闻名,因此同学们戏赠他“聂贤人”的雅号。高小毕业后,因家贫失学在家,但他仍攻读不辍,并将自己的习作寄到汉口的《大晚报》,且常常被刊用。1920年,在上海国民党总部工作的孙铁人在《大晚报》上读到了他昔日的学生聂绀弩的诗作,大为惊异,马上致信报社总编辑、好友胡石庵称:此生颇有文才,但尚须开扩视野,这样才不致埋没乡间,并邀请聂绀弩去上海。
次年,聂绀弩摆脱家庭的束缚,入上海高等英文学校就读。1922年,由孙铁人介绍加入了国民党,不久被介绍给福建泉州国民革命军“东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做司书;1923年,他又南下马来西亚当小学教员,再后又到缅甸做《觉民日报》等报的编辑;1924年又由孙铁人推荐,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在这里,他与周恩来结识;1925年,聂绀弩参加了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在彭湃主办的海丰县农民运动讲习所担任教官。东征胜利后,他又回到黄埔学习;1926年初,从黄埔毕业后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在这里,邓小平、伍修权等都是他的同学。
大革命的失败,对聂绀弩震动很大,他曾表示要加入共产党。回国后,他先任国民党中宣部总干事,又任南京中央通讯社副主任,以后又兼任《新京日报》副刊《雨花》编辑兼撰稿人。“九一八”事变后,他积极宣传抗日,因此被迫逃亡日本,在日本被关进监狱几个月后被驱逐出境。1933年7月,聂绀弩回到上海,立即加入左联,从此投身到更为进步的文化斗争中来。
从日本回到上海后,聂绀弩就参加了上海反帝大同盟,并成为左联理论研究委员会的主要成员。在这一时期,聂绀弩秘密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4年3月,聂绀弩受聘国民党汪精卫改组派控制的《中华日报》。当时,汪精卫与蒋介石有冲突,所以报纸时有攻击蒋介石的言论,聂绀弩趁机在该报创办副刊《动向》,成为进步作家继《申报》的《自由谈》之后的又一个重要阵地,在反文化“围剿”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鲁迅给予了聂绀弩积极的支持,鲁迅后来将自己1934年写的杂文编为《花边文学》,共六十一篇,其中载于《动向》的就有二十二篇。
聂绀弩曾经到过延安,是毛泽东的座上客,后来到新四军工作,与陈毅将军成为诗友。1945年到1946年间,聂绀弩在重庆的《商务日报》和《新民报》做副刊编辑,与周恩来有交往,而且聂绀弩又与邓小平、伍修权是同学,这样看来他写出上面那样的文章、诗词就很自然了。
聂绀弩性情古怪,先国民党而后共产党,敢说话,敢作为,有文才有胆略。但是唯一不足的就是随随便便。他自己说,我这个人既不能令,也不受命,要我做领导工作是不行的。有几件事情特别能反映聂绀弩的性情。
解放之后,在出版社工作的时候,他一人住在办公楼后的一个大房间里。早上,别人都从远处赶来上班,他才趿着拖鞋在房门外刷牙,有事还得到他的房间去找他。在出版社,他平时对很多事都没兴趣,有时开会谈到与他无关的事,他就会不耐烦地走开;有时正在传达别人的讲话,他觉得与自己无涉,就不愿听下去。他的意思是,这类事什么时候都与他无关,用他常说的话:是“我不在内”。既然不在内,也就不必知道。“三反”运动时,他认为自己不管钱,贪污浪费都不沾边,所以“我不在内”;至于官僚主义,他认为,自己不是出版社的主要领导,平时与人关系是嬉笑自如,谈不上什么官气,所以“我不在内”。但是,当有人借反对官僚主义攻击冯雪峰时,他却马上站起来,用自己杂文风格的语言将攻击者驳斥得哑口无言。这一次,他算是“在内”了。
20世纪60年代初至“文化大革命”前,在周恩来的过问下,他被安排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任文史专员,潜心研究中国古典小说。那时,住在半壁街的聂绀弩已是60岁左右的年纪,但是生活仍毫无规律,有时通宵写作,有时整天睡觉,白天来了客人,只能先在客厅等候。当时,他和黄苗子来往比较频繁。在重庆的时候,黄苗子也与《沁园春·雪》有很深的渊源,曾一同为《沁园春·雪》而与国民党笔战过,后来他们在北大荒又一同接受过改造。虽然黄苗子的家离聂绀弩住的半壁街有一些距离,但是为了抄一点美术资料,黄苗子常常跑到聂绀弩那里借书。看到他生活无律,书桌、床头、客厅四处是烟头烟灰,就用一句旧小说的套语来形容他:放浪形骸第一,自由散漫无双。
基于他对这几部古典名着的造诣,黄苗子还给他的书房提了一个斋额:“三红金水之斋”,意思是:“三国红楼金瓶水浒之斋”。
不想,“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斋额首先受到冲击。一天,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来到聂府,指着那斋额问什么意思。毫无准备的聂绀弩急中生智,回答说:
“思想红、路线红、生活红,谓之三红;‘金’是红宝书上面的烫金字;‘水’是旗手江青姓的偏旁,因为尊敬,所以不敢直接写出来。”
几句话说得来人目瞪口呆,但还是一把撕碎斋额骂道:“你是什么人,你也配!”
斋额被毁后,聂绀弩特意跑到黄苗子处报告前后经过,然后说:“将来你另外给我写幅大的,我给你裱好再挂上。他们还没有抄掉我的钱,我有钱,几时我请你吃饭。”
从聂绀弩这些有趣的逸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勇敢、豁达的聂绀弩。要不然一个国民党员怎么突然就变成共产党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