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后秋兴之十三(选一)》悲愤的忠君爱国之情

后秋兴之十三(选一)·钱谦益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

这首七律作者自注曰:“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此注道出诗之写作缘起。“壬寅”即康熙元年(1662),前一年南明桂王被吴三桂杀害于缅甸(一说昆明)。这年七月至次年“癸卯”即康熙二年(1663)五月期间,作者于家乡常熟听到关于桂王朱由榔之死的种种传言;闻而忧思泣血,并把满腔悲愤泄之于诗。

首联“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虽然笔触较平淡,但内蕴一股悲凉感伤之意。“崖山”,又名崖门山,在广东新会县南大海中,地势险要,为扼守南海的门户。南宋末,陆秀夫与张世杰奉赵昺为帝坚守于此,作为抗元的最后据点,后被元军攻陷,陆秀夫背负赵昺沉海而死,南宋彻底灭亡。钱氏选用此典实,是因为明之亡于异族与宋之亡于异族相似,因此借宋之亡象征南明的最后覆灭。“一线斜”似写崖山之状态,但亦有其为偏远的弹丸之地的含义。但“从今也不属中华”。这也是极其严酷的现实,诗人写此句时心情是十分沉重悲哀的。在福王、鲁王失败后,桂王朝一度被作者视为抗清复明的希望,称之为“依然南斗是中华”(《后秋兴之一》)。但今日听到它也沦亡颠覆的恶耗,怎能不“鼠忧泣血”呢?

颔联乃承首联之意而展开具体的抒写:“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鱼腹”反用《楚辞·渔父》典:屈原被流放时,行吟泽畔,对渔父说,他不愿以洁白之身“蒙世俗之尘埃”,而“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屈子乃楚人,他虽为正义而牺牲,但毕竟仍有楚地湘江之鱼腹可葬身,此乃他不幸中之“大幸”,就是宋末陆秀夫与赵昺亦“鱼腹葬君臣”(方回挽诗)。相比之下,今日忠臣志士连效屈子、陆秀夫“鱼腹捐躯”亦不可得,其悲尤超过古人。后句则痛恨清军已控制了原属朱明王朝的海域。据《星槎胜览》载:“龙涎屿,望之峙南巫里洋中海面,至春闲群龙来集于上,交戏而遗涎沫,番人驾独木舟,登此采归。”诗借番人驾“海槎”即独木舟之类来岛屿采取香料“龙涎”的故事,比喻清军海船于南海中掠夺、游弋。对此,诗人内心的悲愤激讦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说颔联诗意尚比较含蓄,颈联则直抒胸臆,大有“《离骚》之疾痛叫呼”(钱谦益《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之概。诗人比较直率地抒发出亡国之惨痛:“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望尽大江南北之万里关山,处处是清军的旗帜,而不见“汉帜”即“汉赤帜”,江山易主,何其恨也!“汉帜”用《史记·淮阴侯列传》典实:汉将韩信引诱赵军出壁垒,又派奇兵“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大乱,为汉兵所败。“汉帜”显然是汉族的象征,但此时已为清旗所代替,亦即“吹残日月是胡笳”。此句把愤激之火直喷向“胡笳”。“胡笳”象征清军的军事力量。“吹残日月”意谓灭掉明朝(包括南明桂王等),因“日月”相合正是“明”字。

既然君死国亡,诗人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处境,故尾联云:“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这两句以罗浮《咏月》“嫦娥老大应惆怅,倚泣苍苍桂一轮”化出,但寓意深刻得多。“嫦娥老大”乃作者自喻年纪已衰老(时逾八十岁),“无归处”以嫦娥的奔月不得复归,喻诗人此时走投无路的心情:一是南明桂王朝已灭亡,他欲效忠而不可得;二是弟子郑成功亦于同年殁于台湾,不能再相通;至于再事清廷更是不可能,他已“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为当年之降清悔恨尚且不及呢!作者觉得走投无路,百感交集,现在只能“独倚银轮哭桂花”了。“银轮”代月,据《淮南子》:“月中有桂树。”又,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嫦娥“哭桂花”之被斫,正是诗人哭“桂王”之被杀也。月桂“树创随合”,但桂王则死而不复生,诗人之悲尤甚于“嫦娥”。一“独”字写出亡国亡君的孤寂无主之感,而“哭”即所谓“泣血”也,此中有真诚,有悲愤,是钱谦益此际心情的真实反映。

此诗以抒写真诚、悲愤的忠君爱国之情为主旨,又处处辅以学问,广采经史、神话传说之故实,使诗风显得沉郁悲凉,含蓄不尽。杜甫的《秋兴八首》是他的后期力作,钱谦益此诗可谓得其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