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旧四首(其三)·黄景仁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在前首诗的结尾,诗人写道:“细逐空香百遍行”。在那飘忽无定的“空香”之中,伊人的倩影已仿佛出现在诗人的眼前,诗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喃喃地对她说:“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你切莫在临行时频频地叨念我啊!也切莫再为我哭泣,致使斑斑的湘妃竹上又添上新的泪痕。诗人不说自己忆念之切,泪水之多,却劝对方不要叨念自己,无须泪水汍澜,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痴情呼告,直可惊泣神鬼,感发风云矣!尤堪寻味者,“念”已“频”矣,偏云“遮莫”;“泪”已“涴”矣,偏又曰“留”,遂使诗句更多一番曲折,别饶一番情致。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这两句乃是诗人对“她”的内心披露:你大概是因为怨我像扬州刺史杜牧一样没有立下坚约,才被迫嫁人吧?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把我当成陌路之人呀!“刺史”,指杜牧,他在扬州时,曾与一女相恋,约定十年之后迎娶。后任扬州刺史时,寻访此女,方知她已嫁人生子。因赋诗一首:“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萧郎”,泛指为女子所恋的男子。崔郊《赠婢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仲则用此二典,似乎是自责当时盟约不坚,又似乎是嗔怪伊人对己薄情,但前首诗中,明明有“丹青旧誓相如札”之句,怎能说“刺史无坚约”?这首诗中,明明有“遮莫临行念我频”之劝,她岂会视我“作路人”?可见此二句实是对封建礼教的咒詈,包含着一种万劫不复的怨悱。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此二句是仲则诗中最出色的幻觉描写。“彩云”一词,在古人的笔下,常是美丽女子的象征。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宫中行乐词》)、晏小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可证。诗人望着冉冉飘飞的彩云,眼前似乎幻出伊人轻盈的体态。“疑”字极妙,既点出“望里彩云”是一种幻觉,又衬出诗人内心深处的企盼与痴迷。“愁边春水”,暗融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句意,但比原句更为凝炼、含蕴。“故”者,故意也。春水流动,已使诗人生愁,而春水更不饶人,故意漾起粼粼绿波,搅乱诗人本难平静的心澜,这对诗人来说,岂不更是“献愁供恨”么?可见诗中的“春水”,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象征,它象征着潜藏在诗人心灵隐密处的欲望,这种欲望因“望里彩云”而触发,可惜的是,这种欲望遭到现实环境的压抑,根本不可能付诸实现,此仲则所以有“愁边”之叹也。值得一提的是,西方现代派诗人艾略特的《荒原》有“水里的死亡”之句,也是以水象征情欲。艾氏不可能读过仲则此诗,而构思却如此相似,可见中西文心大可沟通。
最后两句点明自己悲伤的原因:心中的伊人已入侯门,纵有珊瑚百尺,珍珠千斛,也难换取她未嫁之身了。“罗敷”,是古时对美女的通称。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孔雀东南飞》:“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仲则借以指代伊人。这两句是让步句式,此种句式,一般都用“纵”字关联,如“纵有花枝如画里,看花不似少年情”(程立本《题梨花图》)、“如今纵有相逢处,不是桃花是绿阴”(赵师秀《采药径》)、“黄金纵买长门赋,逝水终惭太液波”(邬佐卿《宫词》)……仲则所以不用关联词语,一来是想加强语势,二来是避免句式与颔联重复,倘改作“纵然留得珠千斛”或“纵然百尺珊瑚在”,则不仅强调的语气减弱,而且句式也嫌板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