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感旧四首(其二)》追忆往昔诗篇

感旧四首(其二)·黄景仁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此诗的意脉与前一首遥遥相通。“宿酲”二字,既绾合前首的“醉流霞”与“杯底”,又承接“匆匆觉得扬州梦”一句,有峰断云连之妙。

首联是倒装错综句式,按正常语序,应是:窗前啼鹃又声声把我从宿酲中唤起,似乎在催我归去。这两句从字面来看,是化用韩愈《赠同游》“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之句,实际上也暗含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之意。自一别之后,伊人踪迹杳然,只有梦中才能一晤,然而啼鹃无情,偏唤梦醒,怎不令诗人倍觉烦恼?诗中着一“又”字,可见鹃催梦醒已非一次。更何况杜鹃催归之日,正是春色将阑之时,岂不更使诗人平添一段烦恼?值得玩味的是“尚宿酲”三字,“酲”者,因酒醉而神志不清之谓也。诗人梦醒之后,而酒意犹未全消,神志仍然痴迷,是因为昨夜喝酒太多?还是因为在梦中又与伊人一道共“醉流霞”?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颔联二句是慨叹旧日之盟誓犹在,而此时之心境全非。“丹青”,指丹砂和青,是两种可作颜料的矿物,因其色不易褪去,所以常用来比喻坚贞不渝的盟约。阮籍《咏怀》中所谓“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即是此意。“相如”,指司马相如,西汉时著名的辞赋家,因其曾以琴声挑逗卓文君,故用以自比。“丹青旧誓相如札”,意谓我们当日信誓旦旦的盟约还留存在书札之中。“禅榻”,指和尚坐禅的床榻。杜牧《醉后题僧院》诗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仲则借用此典,乃是状写此时独处的索寞惆怅之情,并非真的悟出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禅理。就其结构来看,此句既遥承前首“匆匆觉得扬州梦”之句,又为下文的“回首三生”与“细逐空香”埋下伏笔。

颈联乃刻骨情语,写得极为凄苦。“别后相思空一水”,化用《诗经·秦风·兼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与《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句意,其苦涩之况味,与李义山“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庶几相近。“重来回首已三生”,意境大似义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所谓“三生”,指前生、今生和来生,系佛家用语。仲则自知今生已无缘与伊人相会,故只好寄望于来生,如此凄厉之句,读来真令人悲恸欲绝。《两当轩集》中,与此相类的怨断之音甚多,如“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杂感四首》)、“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绮怀》)……无怪乎洪亮吉会把他比作“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话》)了。

尾联紧承“重来”一句,谓当时幽会处的云阶月地依然如故,但伊人已去,只余一片空香,供我细逐追寻而已。“云阶月地”,指笼罩在彩云明月下的幽阶,东坡所谓“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是也。“空香”,指缥缈不定、若有若无的香味。佛家认为,一切香气,终归虚无,故曰“空香”。仲则借用此辞,以喻伊人当年的芗。盖伊人虽去,其音容笑貌依稀宛在,一如散发在空际的余香,飘忽无定,瞻焉在前,忽而在后也。“细逐空香百遍行”,是一种幻觉描写,表面看来,似乎无理可喻,其实正是诗人神魂痴迷的绝妙写照。非深于情者,不能有此幻觉;非擅写情者,不能得此妙句。仲则《丑奴儿慢·春日》词中,亦写幻觉,可与此同参:“徘徊花下,分明认得,三五年时。是何人挑将竹泪,粘上空枝?请试低头,影儿憔悴浸春池。此间深处,是伊归路,莫学相思。”

仲则之诗,大体充满一种抑郁的情调。他在《杂感》诗中曾这样表现他的文艺主张:“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并在诗后自注云:“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在仲则看来,诗乃是诗人的不平之鸣,就像春鸟秋虫一样,要唱出自己内心的悲哀。这首诗完全体现了仲则的这一文艺主张。有趣的是,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认为诗歌的目的在于发泄“人生苦恼”,任何“美”都会“有不幸在其中”,而“忧郁”则是“美的最灿烂出色的伴侣。”(转引自陈慧《论西方现代派文学及其他》)波德莱尔也擅写幻觉,倘若他读过仲则之诗,一定会把仲则引为同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