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华山·袁枚
太华峙西方,倚天如插刀。
闪烁铁花冷,惨淡阴风号。
雲雷莽回护,仙掌时动摇。
流泉鸣青天,乱走三千条。
我来蹑芒蹻,逸气不敢骄。
绝壁纳双踵,白云埋半腰。
忽然身入井,忽然影坠巢。
天路望已绝,云栈断复交。
惊魂飘落叶,定志委铁镣。
闭目谢人世,伸手探斗杓。
屡见前峰俯,愈知后历高。
白日死崖上,黄河生树梢。
自笑亡命贼,不如升木猱。
仍复自崖返,不敢向顶招。
归来如再生,两眼青寥寥。
华山又名太华山,位于陕西华阴县南,古称“西岳”。为我国五岳之一。诗人于乾隆十七年(1752)赴陕西任职,途经华山而有攀登之举。此诗描写诗人登华山时的所见所感,笔墨重在表现其处于险境中的内心体验,写得细致真切,使人读后如同身历其境。
华山素以峻嶒险峻闻名天下,但古人的题咏多是从旁观角度写华山之高峻,而写亲身体验者少见。此诗属于后者,故构思遣词都别出心裁,显示出诗人独抒性灵的创新精神。诗前四联先写登山前对华山总体风貌的审视,造成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为描写登山作铺垫。首联堪称妙喻,形象地勾勒出华山拔地而起、突兀陡峭、几乎无路可攀,充满惊叹之感。这就为攀登之难埋下伏笔。第二联之“铁花”是指山石岩壁上的表层物,这两句渲染出华山气候的阴冷凄惨。第三联夸饰雲雷鲁莽地在山上四处撞击,似在保护这一层铁的山表;在雷声轰响中,巨大的仙人掌时时摇动,这又突出了华山四周环境之险。第四联描绘华山流泉纵横,水势湍急,天空中一片泉鸣之声。这一切,都预示着登华山障碍重重,非比寻常。何况,“华山自古一条路”,诗人别无选择,只有踏碎艰难险阻而前行。前四联把文势蓄足后,接下八联,则转入具体展示登山时的情景,这是诗人以身历其境的角度来表现出了华山之险峻无比,描写角度有了变换,也避免了全诗的单调之感。第五联是过渡,承上启下。“蹑芒蹻(jué)”即踏草鞋,此联写自己思想上对登华山之艰难早有准备,不敢掉以轻心。接下诗人跳脱了攀登的起始阶段,直接推出登上半山时的惊险镜头:“绝壁纳双踵,白云埋半腰。”诗人一双脚跟嵌在绝壁之上,随时有跌入深渊之险;白云缠绕着腰际,又仿佛已登上了九霄云外。这一联的描写令人为之屏声静气,手捏冷汗。而“忽然身入井,忽然影坠巢”一联则是虚写,两个比喻,表现山径之曲折及诗人忽下忽上的心理感受:登攀时,忽而身如落深井,觉山谷黑暗阴冷;忽而影如坠鸟巢,更显崖端高峻险峭。这种心理感受,非亲身登华山者不能道出。接下二联“天路”、“云栈”皆是形容华山之路与栈道的高入云霄,它们忽断忽交,令人望而生畏,以致“惊魂”像树叶一样飘落,稳定心志全靠路边的铁镣。这种对华山之路的心理体验也十分真实,前句的比喻则非常精警。尽管征途险境层出不穷,一路攀登亦胆战心惊,但诗人仍顽强地前进,要在征服自然中体会造化之工。当他愈登愈高,终于享受到一种神奇的境界。“闭目谢人世,伸手探斗杓”一联使人想到李白《蜀道难》“扪参历井仰胁息”之境,“斗杓”是指北斗星中的斗杓三星(玉衡、开阳、摇光)。诗人此时仿佛脱离尘世进入仙界,伸手可触摸星斗,这是华山对他这位登山探险者的酬报。而每登上一座高峰则见前峰俯首,由此可知后登之山峰更高峻,这种感受,则是华山给他的哲理性启迪。诗人最后登到一个悬崖上,具体何崖不言,总之是华山一高绝处。在这里诗人登高壮观天地间,欣赏到天下奇景:“白日死崖上,黄河生树梢。”此联意境清旷深远,前一句有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之意,但用一“死”字却别具意味,构成一种凝固的氛围。后一句又有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邱子》“黄河如丝天际来”的意味,化大为小,黄河仿佛在树梢间流过,又反衬出诗人立脚处之高。诗人攀到“崖上”,已经精疲力尽,何况以后的路程更加难于上青天,因此知难而退。最后三联写返回的感受:“自笑亡命贼,不如升木猱。仍复自崖返,不敢向顶招。”自我调侃,诙谐幽默。写返回后的感觉则耐人寻味:“归来如再生,两眼青寥寥。”“再生”意谓此次华山之行入同下地狱,历尽九死一生之险,因此能“归来”简直是死而复生,值得庆幸。但是两眼仍觉“青天高寥寥”(韩愈《感春》),仿佛此身还在天路云栈之上,看到的依然是一片青天空洞,令诗人心有余悸。诗人虽未能写出登上华山顶端的艰险,但是由此及彼,一切均可以想像了。
此诗最大的成功,是把描写华山自然之险境与揭示诗人的心理体验结合起来,二者相得益彰,既使读者如临其境,又如见其人,与诗人同惊同喜,共同体验登华山之艰险。徐世昌称袁枚诗“能状难显之境,写难喻之情”(《晚晴簃诗汇》),此诗足以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