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采石矶·张之洞
艰难温峤东征地,慷慨虞公北拒时。
衣带一江今涸尽,祠堂诸将竟何之?
众宾同洒神州泪,尊酒重哦夜泊诗。
霜鬓萧疏忘却冷,危栏烟柳夕阳迟。
光绪二十年(1894)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清廷临时调派两江总督刘坤一率兵到山海关布防,遗缺命湖广总督张之洞兼署。二十一年甲午战败,刘坤一回任,张之洞遂由南京回到武汉专任湖广总督。本诗是他归舟经采石矶时所作。
题为《登采石矶》,内容却不是登临揽胜,逸兴横飞,而是抚事伤时,抒发作者沉重的感晴。前人作这类诗歌,大抵都因应全诗内容,于开首处作景物、天时的描写渲染,以营造气氛,引入下面的观感。本诗却不用常法,入手即以感慨议论应题。为什么会这样呢?无他,作者对世局的满腔忧愤,蓄积既久,至此便一触而发了。首二句用的是两个曾发生于此地的著名典故。一个是东晋大臣苏峻作反,攻陷京师,江州刺史温峤联同荆州刺史陶侃起兵讨伐。温峤水军东进曾迟滞于采石,备历挫折,终于平定苏峻之乱。另一典故是南宋绍兴十一年,金主完颜亮率大军侵宋,兵抵长江,南宋朝廷岌岌可危。时宋臣虞允文适奉命犒师采石,见守将不战而遁,部伍涣散,金军正从采石渡江。乃召集各部将领,激励诸军,与金人大战。金军渡江不得,不久发生内江,完颜亮被杀,南宋乃转危为安。这一联用对起,中间以“艰难”、“慷慨”四字点染,句子显得劲健异常。另外,作者并不着重为他们能成大事而赞叹,倒是强调他们在困难中慨然肩起重任的精神;温、虞以文臣而建军事奇功,与之洞身分抱负又适相符合。他选用这两个典故入题,正是他此时此地心境的写照,用意尤深。
三、四句将思绪从古代拉回眼前,脚下的长江虽素号天险,但从另一方面看,她却又仅如衣带之宽,何况在轮船迅捷的今日,衣带之水已形同将涸之江,益不足恃。第四句下原有作者自注云:“矶上原有太白楼,彭刚直、杨勇悫祠。”彭玉麟和杨岳斌同为咸丰、同治朝的水师大将,曾负责长江防务,著有业绩。现在他们都已逝世,见祠堂而思大将,感到后继无人,能不危惧?
五、六句转入抒写个人的怀抱。此时,同来的众宾客莫不受到主人情绪的感染,面对如此江山,不禁为神州黯然下泪。但诗人自己除了与众人同感之外,又别有怀抱。他尊酒在手,不期然地吟哦起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诗来。牛渚是采石的别名,东晋镇西将军谢尚舟行至此,听到袁宏在邻舟朗吟所作《咏史》诗,大加赞赏,袁宏由此知名。李白夜泊赋诗,即有感于自己怀才不遇,没有谢尚这样的人来赏识自己。之洞思路悠然与古人李白相通,对酒轻吟,实亦自负有救国匡时之略,恨知己之难逢。
结联极沉郁,极见功力。作此诗时,诗人已六十岁,虽老而志慨不减。此际怀古伤时,万端感愤,一时奔进心头,临风徙倚,竟浑忘自己霜鬓凉侵,江风送寒了。末句用写景语收拾全诗,看似闲笔,实为笔力凝聚,千钧一击之处。因为前面一路而来的感慨、议论,至此乃求一变,著一景语,景中有情,遂使全诗有摇曳不尽之致。此句借用了辛弃疾《摸鱼儿》词中“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句意。他凭栏送目,但觉烟柳冥蒙,与沉沉暮霭、迟迟西下的斜阳混成一片,而他的心情亦同这茫茫暮色一样,迷惘难消。结联十四字中,聚集了霜鬓、寒风、烟柳、斜阳等事物,着力烘托出凄清冷峻的情景,透露作者怅惘无奈的心情。
张之洞的作品以堂庑阔大,善于用典著称。本诗用典恰切,浑化无迹,可见他获誉之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