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碑·赵执信
道旁碑石何累累,十里五里行相追。
细观文字未磨灭,其词如出一手为。
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像千秋垂。
就中行事极琐细,龃龉不顾识者嗤。
征输早毕盗终获,黉宫既葺城堞随。
先圣且为要名具,下此黎庶吁可悲。
居人遇直聊借问,姓名恍惚云不知。
住时于我本无恩,去后遣我如何思?
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
深山凿石秋雨滑,耕时牛力劳挽推。
里社合钱乞作记,兔园老叟颐指挥。
请看碑石俱砖甃,身及妻子无完衣。
但愿太行山上石,化为滹沱水中泥。
不然道傍隙地正无限,那免年年常立碑!
康熙二十三年(1684),作者任山西乡试正考官,自北京出发去太原,乡试结束后,又从太原南下,经太行山区,于年底回到故乡探亲。这首诗就揭露了他行经太行山一带时所见的一种怪现象——“思政碑”之虚伪与害人。
所谓“思政碑”就是封建时代为卸职的地方官在路旁立碑,歌颂其功德,又称“去思碑”。诗的一开头就单刀直入,从道旁之碑写起,十里五里便可见一座座碑亭,相互追随,好不热闹,“何累累”极言其多,“行相追”则分明对此有一种揶揄嘲笑之意。再细看那文字,遣词造句,千篇一律,事迹也大同小异,就像出于同一人之手,无非是称赞地方官的施行仁政,有德于民,人们将千秋万代地思念他,具体的事迹也都琐细无聊,前后不一,漏洞百出,难免遭到有见识的人之嗤笑。其内容不外乎是说他们如何及早地征收赋税,输送给上级政府,地方上的盗贼终被捕获,学校如何修整,接下来便是修理城墙。“征输”两句中连用“早”、“终”、“既”、“随”等表示时间的字,意在说明这已是老生常谈的套语,不读也可知其大意。“先圣”二句则鞭辟入里地抨击了这种现象,作者意谓地方官修葺学校,本是份内之事,但现在却成了邀取名誉的手段,那供奉于学宫中的孔子,岂不成了官吏们追名逐利的工具。先圣况且如此下场,百姓的备受欺凌也就更可悲叹了。
如果说自开头到“下此黎庶吁可悲”十二句是作者自己看碑的感受,那么以下便是通过居民之口来揭露立碑的危害。诗人拉住一位行人问那碑中之事,但他却对此茫无所知,连这位“长吏”的姓名都模糊不清。这正是对上文“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像千秋垂”二句的绝妙讽刺。连姓名都不知,何来“遗爱”,正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于是下文直接以居人的口吻说那官吏在时本没有恩德,走了以后自然也不会留下思念。但之所以要给他树碑立传,是因为不这样作,现任的长官就会大发雷霆,因他惟恐自己日后受到冷落,这样到头来倒霉的还是百姓。“深山”以下六句便是人们对树碑的控诉,碑石要深山开凿,秋雨路滑,自然是辛苦危险的;开采下来的石头须用牛拉回,因此影响了耕种;乡里凑钱请人写碑文,又要看那浅陋迂腐的塾师的脸色;碑树好了,还得用砖砌个碑亭,但居人和妻子儿女却衣不蔽体;可见这一块小小的道旁之碑浸透着百姓的血泪。诗人最后感叹道:但愿太行山的顽石化作滹沱河中的污泥,这样那些庸官就不能再让百姓去为他们凿石建碑了。不然的话,道旁的空地尚多,年年立碑,岂有止尽。诗人对庸官的一腔愤恨与对人民的无限同情在这最后四句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太行之石怎能化为污泥!说明百姓的苦难没有穷尽,遂加重了此诗批判现实的意义。
诗写得通俗明了,作者力求以简明生动的语言揭示一个虚伪的社会现象,其讽刺的矛头直指官僚集团,这在以官为主体的封建社会中无疑是大胆的行为。作者采取了对比的手法,用碑文中的歌功颂德与现实中百姓对此深恶痛绝构成强烈对照,使官吏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诗人又直接引用居人之语,令诗意更为逼真而具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