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恪《春绮卒后百日往哭殡所感成三首》悼亡诗

春绮卒后百日往哭殡所感成三首·陈衡恪

其一
我居西城闉,君殡东郭门。
迢迢白杨道,萋萋荒草原。
来此尽一哭,泪洗两眼昏。
既不簠簋设,又无酒一尊。
焚香启素幄,四壁惨不温。
念我棺中人,欲呼声已吞。
形影永乖隔,目渺平生魂。
我何不在梦,时时闻笑言?
倏忽已三月,卒哭礼所敦。
我哭有已时,我悲郁难宣。
藕断丝不绝,况此绸缪恩。
苦挽已残月,留照心上痕。

其二
故人九原土,新人三寸棺。
相继前后水,一往不复还。
我何当此戚,泪眼送奔澜。
生时入我门,绿发承珠冠。
死别即尘路,灵輀载鸣銮。
忽忽十年事,真作百岁观。
念此常恻怆,凋我少壮颜。
少壮能几何,厌浥朝露团,
会当同归尽,万事空漫漫。

其三
孑身转脱然,于我一何忍!
相期白首欢,岂意娱俄顷。
当时携手处,一一苦追省:
伸纸见遗墨,检奁得零粉。
衣绽何人补,书乱惟自整。
亦有庭院花,独赏不成景。
一昨致盆兰,三日叶枯殒,似我同心人,寿命吝不永。
郁陶对暗壁,泪若繁星陨。
天乎何困余,江海吊寒梗。
有生有忧患,此味今再领。

这是一组悼亡诗。

常言道爱情和死亡是文艺作品的永恒题材,而悼亡诗却不像一般的文艺作品那样只写其中的一种,它把爱情与死亡糅合在一起,造成一种浓烈的悲剧气氛,所以特别感人。我国自西晋潘岳创制此体之后,文学史上几乎形成了一个写悼亡诗的传统,绵延不绝,代有佳篇。然而像陈衡恪这样倾注全部感情、付出如许笔墨写悼亡诗的却不多见,恐怕除纳兰性德之外就要数他了;但纳兰用以悼亡的大半是词。

陈衡恪,字师曾,江西义宁(今江西修水)人,清代著名同光体诗人陈三立之子,现代著名学者陈寅恪之兄。他多才多艺,工诗善画,诗宗南朝二谢,由沉郁出清迥,而尤深于情致。这组诗如话家常,娓娓而谈,却又字字哀怨,句句悲伤,不愧是血泪凝成的佳篇。

诗中所悼念的正如题中所示是他的妻子春绮。春绮姓汪氏,与作者共同生活了十年。在她死后百日,作者从城西走到城东,在荒郊的墓地上焚香一哭。诗中采用纪实的手法,描写了祭悼的全过程,并以抒情与叙事相结合,抒写了祭悼过程中心灵的律动,感情的起伏。结构十分完整,以至于很难将三首中的任何一首分割开来。然而为了分析的方便起见,我们仍须一首一首的论述。

第一首主要分为两大段落。从起句至“四壁惨不温”为前段,写诗人出门设祭,语言朴实,情景宛然。开头二句,点出生者所居、死者所葬之地,给人以生死悬绝的印象,并将读者思绪引入“悼亡”这一规定情境。它很像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也很像贺铸的悼亡词《半死桐》。苏词云:“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夜来幽梦忽还乡”;贺词云:“重过阊门事事非”,“旧栖新垅两依依”,皆由生者或生死所居之地写到死者所葬之处。这种写法虽较平实,然娓娓说来,如话家常,入人至深。以此诗而言,我们仿佛看到诗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白杨萧萧、荒草萋萋的郊原上踽踽独行。到了坟前,他没有陈设供品,也没有奠以酒肴,惟有放声一哭。不拘常礼,正见出感情之真挚与淳朴。诗的后段集中笔力抒写悼念之情,言言出自肺腑,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此时诗人想起躺在棺材中的汪氏春绮,本欲大呼其名,然而终未出声。“欲呼声已吞”五字,真是一字一泪!诗人积压已久的思念之情,本该像决堤的江河奔涌而出,但他毕竟是一个富于学养而又深受礼教束缚的文人,故而话到嘴边重又咽入胸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在这片刻的“静场表演”中,似可感到一阵激烈的痛楚在噬啮诗人的心灵,而他那种特殊的个性也隐然可见。一个死了,一个活着,“形影永乖隔”,相见本无期,然而诗人想见汪氏的心情却不会就此终止。现实生活中既见不到她,他就想在梦中相会。“我何不在梦,时时闻笑言?”是痴语、呓语,但却是至情之语。昔人有言“那堪和梦无”,“和梦也不到愁边”,写出了人生共有的体会。世事便是如此恼人,你越是想念他(或她),越是见不着。故知衡恪此二语道出了人情之最深挚处。以下几句,仿佛内心独白。“已三月”,照顾题意,点出“春绮卒后百日”。哭祭终有停止之时,而心头的忧郁哪有宣泄完毕之日,它像秋藕一样即使断了而藕丝尚缠绵无尽。结尾二句,可称全篇之警策。传说中有鲁阳挥戈挽住落日,但从来无人说起挽住残月。诗穷而后工,在无可奈何的时刻,诗人忽发奇想:他要苦苦地挽留天上的一弯残月,让它久久地映照心上的伤痕。盖月光皎洁,宛如诗人一颗纯真的爱心,故而用以为喻。而残月在天,也说明诗人在爱妻的坟墓上已哭了许久。此首以景语作结,留给读者以邈远而空灵的想像,真所谓言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了。

第二首以悼念汪氏春绮为主,而兼及前妻范氏。盖范氏早逝,诗人复娶汪氏为继室。诗之前四句,谓在前妻的墓地旁葬下继室汪氏。“故人”、“新人”语本古诗“上山采蘼芜”:“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妹。”借指范氏与汪氏。她们一前一后,相继逝世,就像沟中流水,后浪随着前浪,滚滚而去,一往而不复返了,言之痛心。面对两位妻子的相继逝世,情何以堪,难怪诗人泪水滔滔,犹如奔腾的波涛了。然而诗中着重写的仍是继室汪春绮。“生时”以下四句,便是描写春绮的迎娶和送葬。迎娶之日,她绿发如云,戴着璀灿的珠冠,容颜是那样的美丽,体态是那样的庄重;而送葬之时,一辆白色的丧车,摇着悲哀的銮铃,竟载着春绮的遗体,消失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前者何其欢乐,后者多么凄苦。清人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此处即是以乐景衬托哀情,所以特别富于感染力。近人陈衍读后,特别推许这两句,他说:“第二首‘冠’‘銮’二韵,眼前事,人不能道。愈瑰丽,乃愈悲痛,信有不堪回首者!”(引自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编)是的,越是将迎娶时的汪春绮写得“瑰丽”,越是增加今日祭悼时的“悲痛”,回首前尘,如幻如梦,怎不令人肝肠寸断!“忽忽”二句,总起上文而作一转,从迎娶到送葬,时间不过十年,虽如此短促,然而在诗人看来却非常值得珍惜,竟可与“百岁”等量齐观。诗人每念及此,中心如捣,容颜也很快苍老起来。他觉得人生在世有如朝露,总有一天要与他的妻室同归于尽,到了那时再回首生平,便觉得“万事空漫漫”了。一个所爱之人的死亡,竟引起诗人如此的悲观,如此的绝望,以至于对整个人生都感到厌倦与怀疑。这并不是有意的夸张,而是真情的流露。处在清末民初那样混乱而又黑暗的时代,出身于士大夫阶层的知识分子无所作为,只有把全部感情寄托在小家庭生活中;因此一旦妻子逝世,他就像失去精神支柱一般,感到悲痛欲绝,万事皆空。

诗之第三首承前二首而来,感情更加深化,用笔更为细致。从诗中所写的情景来看,此刻诗人已从墓地回到家中。他看到当年共同生活的环境,真是触处生悲,桩桩引起他的回忆,件件叩动他的心弦。他展开纸张欲要写字,忽然春绮的遗墨(手迹)跳入他的眼帘;他打开镜匣欲要梳理,忽然又触到春绮用剩的脂粉,周围的一切,好像故意向他挑逗,非要他落下眼泪不可。更使他为难的是,衣服破了没有人补,书籍乱了没有人整理。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想起贺铸《半死桐》中两句词:“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文学艺术以细节的真实为重,小小一个补衣的细节,写出夫妻之间在清寒生活中相互体贴的感情,能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此诗正复如此。下面几句通过赏花来抒发哀思,便觉有些空灵而隽永有味了。诗人从室内默默地凝望着庭院,昔日的花儿仍在伸枝舒蕊,可是共同赏花的妻子已经不在,他便觉兴味索然。再看看前日送来的兰花,本自婀娜氤氲,幽香宜人,可是不到三天竟自叶凋花谢,枯萎而死。兰花如此短命,不正是同具有兰心蕙质的春绮一样吗?由花及人,触物生悲,写得自然而又婉转,不由人不一掬同情之泪,难怪诗人自己要面对漆黑的房间,“泪若繁星陨”了。

综上所述,这组悼亡诗不外以下几个特点:一是着重环境的铺叙,在环境铺叙中渲染悲哀的气氛,如第一首的前半段便是如此;二是加强往事的回忆,在回忆中再现往时的生活和死者的形象,作者又以乐景衬哀情,则尤足感人,如第二首便是如此;三是注意生者与死者感情的交流。这时站在作者面前的似乎不是一抔黄土、一幅遗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不论是第一首中的“棺中人”,第二首中的“绿发承珠冠”,第三首中命如幽兰的“同心人”,在作者心目中都是一个眉目清晰、婉娈多情的爱妻,因此他向她致祭、向她流泪,向她哭诉心中的哀伤和悲痛。此外,至于细节的真实,抒情与叙事相结合等等,前文已经论及,这里就不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