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虎行·黄景仁
枢星夜落号空山,青枫飒飒阴云寒。
千岩出没不可测,白昼足迹留荒滩。
商人结队不敢过,山中捕者夜还坐。
祖父留与搏虎方,搏得壮虎作奇货。
山人捕虎若捕狗,虎踏机弓怒还走。
咆哮百步仆草间,笑出缚之只空手。
捕虎先祭当头伥,伥得酒食忘虎伤。
虎皮售人肉可食,当年亦是山中王!
入阱纷纷不可数,只呼山猫不呼虎。
嗟哉凭藉那可无,使君使君尔何苦!
在黄景仁众多显赫的七言古风中,有两首以虎为题材的诗,其一是《圈虎行》,另一便是这首《捕虎行》。看了这两首诗的题目,我们不禁要问:这位诗人何以不写虎的雄踞山林,威摄百兽,而专写这些被圈之、捕之,入阱摇尾的虎?想来想去,记起了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的几句话——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又记起两句俗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明枪好躲,暗箭难防。”
想到这些,恍然大悟:虎固然不都会被人圈之、捕之,但确有空具虎豹之文而受犬羊之辱者。黄景仁写的,就是这样一种典型。他是在写社会众生象,写人与人的关系,也和司马迁一样,在写他自己。
有了这样一个笼统的认识,就可以循此一念,进而细细品味《捕虎行》这首古风了。
诗共二十句,四句一转韵,一韵一转意,章法脉络井然。第一韵四句,写猛虎在山林的生活。“枢星”即“天枢”,为北斗七星的第一星。“枢星夜落”,已是深夜;猛虎在寂静的山林中(空山)怒号,仿佛震得树叶飒飒作响。此时阴风顿生,令人心寒股栗。第三四句说:晚上,虎在山林中出没不定;到了白天,但见荒凉的沙滩上,留下它威严的足迹。这一韵着重写猛虎活动的情况,用一个“号”字写其声音,“足迹”二字写其出没,全用虚笔,而虎的声威毕具,写得很有生气。第二韵“商人”以下四句,转入“捕”“搏”。以“夜还坐”写捕虎者的暗中窥伺,以“作奇货”写虎被捕后的下场。这一联是过渡,对捕虎只是泛写,但转换灵活,渐入题旨。第三韵“山人”四句,写捕猎正面。运用细节描绘,写来形象生动,极具精神。四句诗,写了中箭的猛虎,设伏的“山人”。一个阴具机心,暗设机辟,伺候对方一千回中一回的不留意;一个但知任性而行,直来直往,以为凭自己的本领,什么也不足怕。结果是,猛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误踏弩机,中了毒箭,怒而狂奔,奔而仆倒;猎人笑着空手出来,毫不费力便把这虎缚住。他“捕虎若捕狗”,可见惯于暗中下手,而且伎俩娴熟。这一韵的后两句,用“咆哮百步”的中箭猛虎与“笑出缚之”的猎人对比刻划,一张一弛,一叫一笑,不仅形象地描绘出捕虎的场面,而且写活了两种心态,两副面目,使人如见如闻。
第四韵是捕虎的余波,从另一个侧面作补充,深化题旨。“当头伥”即走在老虎前面的伥鬼。旧说,人被虎咬死后,鬼魂化“伥”,与虎同行,替虎引路去咬别的人,而且作虎的护卫,故捕虎必先祭伥。伥鬼得了酒食,便忘了老虎的安全,这样猎人才容易得手。有限的酒食,难测的人心!为了口齿之小惠,终于使这中山之王被人寝其皮而食其肉。读诗至此,怎能不为世道人心慨叹!在社会斗争中,以金钱利禄收买对方阵营中的败类,唆使他出卖旧主,就像秦桧唆使岳家军中的王俊、王贵诬告岳飞谋反一样,是常见的事。结果,人中之杰死于暗箭,而山中之王,其遭遇亦复如是。
最后一韵,诗人发议论,抒感慨,寄深情。“入阱纷纷不可数”,遭暗算、被出卖的太多了。你看,猛虎一旦入了陷阱,连名字都改了,“只呼山猫不呼虎”,荆楚旧习,认为“虎”“蛇”都是凶物,故讳言虎,只称山猫。诗人在这里巧妙地反用民俗,将讳忌畏避之意变为轻贱侮嫚之名。这“只呼山猫”一句,冷峻愤激,寄慨遥深。诗人在慨叹咨嗟之余,深深悟出一条人生哲理:“嗟哉凭藉那可无!”这可以说是诗人观察世态、体验人生的大彻大悟之语:没有凭藉,纵负冲决之力、爪牙之利,也难逃暗算。这里说:“使君使君尔何苦!”寄无限同情,乃因为诗人自己正是一个毫无凭藉的人,因此连呼“使君”,引为同病。“使君”是老虎的别称。据《述异记》载,汉时宣城太守封邵,死后化虎,食郡中居民。居民对这虎大喊“封使君”,虎遂遁去不再来。这里呼虎为“使君”,用古人故事,倍感亲切,体现了诗人的爱憎,而且使“虎”与“人”连得更紧,题旨更为醒豁。
这首诗收在《两当轩集》补遗部分,不知作于何年。但《圈虎行》是仲则三十二岁时作,估计这首《捕虎行》写作年代不会距此很远。因为,只有人到中年,冷眼观世,对人生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认。诗中捕虎者是诗人讽刺的对象。因为,这种人暗设机辟,阴谋窥伺,令人防不胜防。可怜直道而行的兴风狂啸者,竟为这班小人所算计,诗人为虎叹,为人惜,也为已哀。他短短一生,何尝没中过暗箭,受过中伤!《庄子·天地篇》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在《齐物论》中又说:“其发若机栝,其司(伺)是非之谓也。”这两句的意思是:这种人发动进攻就像施放利箭一样,专门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景仁此诗,其为此而发欤?诗中有愤激,有揭露,有嫉世讽世之情。它像是为末路英雄谱写的一曲悼歌。汉童谣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人生如此,社会如此,景仁所见、所受莫不如此。诗人从现实生活中抓住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和场面,发掘其底蕴,揭示其中潜在的、本质的东西,使这首诗具有启人心智、发人深醒、引人思索的力量。
张维屏《诗人徵略》论仲则诗时说:“众人共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独超;众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笔而独秀。……有味外之味,故咀之而不厌也;有音外之音,故聆之而愈长也。”《捕虎行》正是有味外之味、音外之音,富于哲理的诗篇。黄仲则很善于炼句。此诗语言遒劲,炼如不炼,既朴素流畅,又有很强的表现力。像“山人捕虎若捕狗”“当年亦是山中王”“只呼山猫不呼虎”这些诗句,似肆口而出,毫不费力;其实,感情内敛,又经过千锤百炼。而通篇流转激荡,恣纵捭阖,骨力开张,气雄笔肆,出入于昌黎、东坡之间,自成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