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诗·春雨·苏曼殊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人生的经历固然可以写成一部大书,却也有人只将它浓缩在短短的诗行里——此时正当一九零九年,日本江户,一位26岁的青年僧人正独立楼头,面对着栏外的霏霏细雨,吹奏着一管“尺八”之箫。听那流出的音韵,悲抑纡余、阴深凄惘,令驻足倾听的雨中行人,也禁不住哀哀欲泪了。看来这孤僧全不似野鹤闲云,胸际亦别有一种难言的伤怀。
这伤心人就是苏曼殊——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柳亚子语)的作家、诗人兼画家。因为善于作画,作起诗来也漾曳着极凄美的画意。“春雨楼头尺八箫”之起句,正以疏淡的绿雨为底色,寥寥数笔,即活现了一位吹箫楼头的孤僧身影。与此相伴的,还有画不出的袅袅箫音,忽徐忽疾,久久交缠在一片雨丝之中。
而后从楼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喟叹:“何时归看浙江潮?”——这喟叹无疑挟带着牵人心魄的浓浓客愁。它先以“浙江潮”(即钱塘江潮)所幻化的千军呐喊、万马奔腾的壮境,将诗人的思绪一下带回了遥远的祖国,带到了秋光如染的杭州。“昨秋养病武林”,与好友同游西湖、共听潮声的情景,此刻“尚形梦寐间也”(见诗人同年致刘三的信)。但“何时归看”四字,则又如一声清磬,将这美好的梦寐惊醒。而今的诗人,却早已在异国、为异客、成了“远远孤飞”的“天际鹤”,“绝岛飘流”的“一病身”(见苏曼殊同期诗作)——听的是他乡的春雨,穿的是异邦的僧衣,吹奏的也是“状类中土洞箫”的东瀛“尺八”。透过霏霏的雨丝翘望西南,惟见茫茫一片海天:他的故乡,那片日思夜梦中的可爱故土,究竟又在哪里?何时方可归临?
没有人回答他的深长问叹。诗人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在异国的撩乱春雨中,在车来人往的喧闹间,诗人愈加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叹息着挂上竹箫,幽幽地步出城郊。“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一个脚履草鞋、手持破钵的孤僧,就这样在樱花如云的岛国上踽踽独行。他仿佛在默默自问:“我是谁?”是三次剃度,悠闲得如“行云流水”的禅门佛徒?还是“日日思卿令人老”、“瘦尽朱颜只自嗟”(分见《寄调筝人》、《何处》)的多情诗人?或是那个“披发长歌览大荒”,就是出了家,也会“袈裟和泪伏碑前”(见《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谒平户延平诞生处》)的热血青年?
——这一切,都正是他往日那不羁而又孤孑的流浪生涯的写照。“异域飘零,旧游如梦”;“庸僧无状,病骨支离”(《致柳亚子书》)。虽然在痛苦、绝望中几经剃度,但天生的热血之性,又时时驱使着他关心祖国和民族的命运;异国痴情女子的青睐,也常会令他怦然心动——这就是他:一位既热情、又颓唐;既富于尘世欲求,又企求在逃禅学道中获得宁静的复杂自我。种种矛盾和痛苦,由此交织在一起,竟使他常常“无端狂笑无端哭”(《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那隐藏在“芒鞋破钵”后面的真实面貌,不仅别人很难辨“识”,就连诗人自己,怕也很少能够自剖、自“识”的吧?而今他就这样,带着几分孤傲,几分落寞,几分茫然和无奈,“踏过”一座又一座木桥,在如燃的异国樱花中,继续走他的未尽生涯……
在短短的一首绝句中,诗人展开自己那“落叶哀蝉”般的身世,以抒写茫茫人生中对故国的怀念、对世界的迷惘,而且染境如画,使自己落魄异邦的神情音容呼之欲出。这运笔实在是精妙的!所以,当杨德邻慨叹此诗“不着迹相,御风泠然”(《锦笈珠囊笔记》),于右任惊呼为“尤入神化”(《独对斋笔记》),而共推为苏曼殊之代表作时,读者想必都不会有异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