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菊·屈大均
冬深方吐蕊,不欲向高秋。
摇落当青岁,芬芳及白头。
雪将佳色映,冰使落英留。
寒绝无人见,梅花共一丘。
屈大均诗集中颇多咏物之作,大都“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者,非沾沾焉咏一物”(沈祥龙《论词随笔》)。《白菊》即是一个范例。这是一首清苍雅淡的五律,但不无慷慨之情。大均笔下之菊有两类,其比兴之义截然相反。对于那种“多少重阳节,争开不自持”(《冬菊》)之菊,诗人投以白眼,示以蔑视。因为这类秋菊乃是向异族统治者献媚取宠以争得一官半职的软骨头的写照。而大均所咏的冬菊则斗冰傲雪,气节凛然,往往是明遗民爱国志士的化身。这首《白菊》歌咏“大雪开愈盛”(《冬菊》)的冬菊:“冬深方吐蕊,不欲向高秋。”“高秋”天高气爽,气候适宜,是众菊争芳斗妍的季节。但白菊自有非凡的气骨,反众菊之道而行之,毅然决然于冰天雪地的“冬深”“方吐蕊”。这是何等坚强的意志与高尚的节操!联系到作者于“永历元年(1647),从师陈邦彦起义”,后又“联络郑成功,入镇江,攻南京”(《广东诗汇·屈大均小传》)等斗争业绩看,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两句的“比兴”之义。诗人正是以“白菊”自况,“冬深”言自然环境的严寒,是比喻抗清斗争环境的艰苦;“吐蕊”则比喻爱国志士把自己的青春热血献给复国大业。明遗民的抗清事业并未成功,作者已为之献出了青春年华,但其民族气节始终不改,故云:“摇落当青岁,芬芳及白头。”“白头”一词用得巧妙:一指白菊之色,二拟菊为人老年之白发。作者借此句颂扬忠君爱国之士坚贞气节的芳馨至老犹存。这两句诗以白菊“青岁”之短暂反衬“芬芳”之长存,益显后者之难能可贵。诗的前两联不仅使白菊之“精神旁见侧出于行墨之间”,而且使诗人“忠君爱国之思溢乎篇外”。这正是咏物诗“善于比兴”而求之于“无”、“虚”、“远”、“非”之妙的体现。(上引见屈大均《咏物诗引》)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艰苦卓绝的斗争环境亦更能砥砺爱国志士的节操,培育内在心灵的美质。而白菊正因生长于冰雪之中,才获得“雪将佳色映,冰使落英留”之美。诗以“雪”之白映菊之白,则白菊“佳色”益显皎洁如玉,“雪”强化了“菊”之本色美。这种纯净无垢之“佳色”,其实就是诗人纯洁节操的外现。“冰使落英留”亦是“落英飘零”(左思《蜀都赋》)之秋菊所无法进入的佳境。它虽凋谢而不飘零,并无萧瑟之感,是严冰把它凝固于花枝上而长留于天地之间,成全了它类似宋遗民诗人郑思肖笔下《寒菊》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志愿。诗人把使一般凡夫俗子簌簌发抖的“冰雪”作为磨砺自己气节的美好之物加以褒扬,显示出诗人非凡的胸襟,这是作为抗清志士之诗人移情的结果,雅淡中有慷慨之意。但诗人又为白菊佳色之“寒绝无人见”而感叹。冬菊与重阳秋菊相比,因其所处之“寒绝”环境而罕有人来欣赏。对此诗人自然有孤寂之感;这里暗寓自己的操守尚不为众人理解之意。但作者先抑后扬,结句还是乐观自豪的。大均毕竟想到与自己志同道合、同仇敌忾者还是大有人在的,故云“梅花共一丘”。众所周知,梅花为“岁寒三友”之一,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多为高尚气节、坚贞品格的意象。白菊有如此同志,并肩傲然挺立于冰雪之中,“芬芳及白头”,怎能不一扫孤寂而觉欣慰呢?
此诗题为《白菊》,全篇并不著力描摹外观,即不求物于“有”、“实”、“近”、“是”(见《咏物诗引》),而重在突出白菊的风神气质,它实质上是诗人自我性情的表现,亦是对世俗庸人的讽谕。因此,此诗“能感人于神明之际”(《书绿树篇后》),激起读者内心钦慕的感情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