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乘车夜过黄河,桥甫筑成,明灯绵亘无际,洵奇观也·陈曾寿
飞车度险出重扃,箭激洪河挟怒霆。
万点华灯照秋水,一行灵鹊化明星。
横身与世为津渡,孤派随天入杳冥。
地缩山河空险阻,朝来应见太行青。
在现实中、在生活中,新事物的出现是层出不穷的,作为反映现实、反映生活的诗歌不应当也不可能把它们摒之门外。清代中叶以后,域外见闻大增,西方器物涌入,诗歌之门受到了外来文化的撞击,如何以旧形式容纳新题材,成为摆在诗人面前的一个课题。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谈到诗歌的述事功能时,认为应举“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他在创作实践中成功地体现了这一主张,而清末诗人陈曾寿的这首咏黄河铁桥夜景的七律,也可推为此类作品中难得的佳构。此诗正如钱仲联在《清诗精华录》中所评:“作者用旧体诗的形式状写当时出现的新事物,将古老的黄河和新兴的铁桥的描绘溶在一起,贴切自然,不失为诗中上乘。”
作者为湖北蕲水(今浠水)人,家居武昌,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成进士后在北京历任刑部主事、学部郎中等职;宣统元年(1909),作者曾因事返武昌,此诗为从武昌乘火车回北京途中所作。诗的首联以“飞车度险出重扃,箭激洪河挟怒霆”两句入题,写“乘车夜过黄河”。上句言飞驰的火车度过重重险阻,跨越河流。扃,原意是门户。下句,《清诗精华录》释为“形容黄河上激起的巨浪”,似亦可释为形容火车风驰电掣过河的声势。“箭”,似喻疾驰的火车;“激”,谓声势的迅猛,与《史记·游侠列传》“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句中的“激”字用法略同;“怒霆”,则喻火车过铁桥时的轰隆声。颔联“万点华灯照秋水,一行灵鹊化明星”两句,写桥上“明灯绵亘无际”的“奇观”。上句应为渡桥前后从列车中望见的桥上电灯与水中倒影上下辉映的景观。下句则化用七夕群鹊衔接为桥以渡织女过银河与牛郎相会的传说,驰骋其天上人间的联想。句中,从地上的黄河联想到天上的银河,从黄河上的铁桥联想到银河上的鹊桥,从桥上的明灯联想到夜空的明星,更从桥灯之绵延不断联想到灵鹊之衔接成行,多边取喻,联想丰富,以古老的传说为现代的景物染上一层瑰丽的神话色彩。
诗的颈联分写铁桥与黄河,既是描画当前景物,又在写景中表露了诗人的怀抱。上句,因物言志。“横身与世为津渡”,是黄河铁桥的写照,也是作者献身济世的理想。下句,景中寓情。派,河流,孤派指黄河;杳冥,深远的夜空。从“孤派随天入杳冥”句的取景角度看,与王之涣《出塞》诗“黄河远上白云间”句是相似的,但一写夜景,一写昼景,时间有昼夜之别,而且就画面气氛来说,王句给人以明朗、壮阔之感,此句给人以黯淡、迷茫之感。如果联系写诗的时代背景,可以说:王句是盛世之声;而此句则是末世之音,是清亡前夕,在那样一个国运黯淡、局势迷茫的大环境中,作者的内心情怀的反映,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尾联的上句“地缩山河空险阻”,写作者乘火车、渡铁桥的感受,字面上说因火车、铁桥之出现,山河被缩短了,险阻也无用了;句中则暗寓积弱的东方古国再不迎头赶上西方列强,在新情势下、在新器物前天险已不可恃的慨叹。下句“朝来应见太行青”,是从题的去路作结,从而在篇终处别开意境。诗的字面,是说车行之快,夜到黄河,明晨已可望见太行山了。但句中着一“青”字,又含有作者隐约的希望,当然,这希望还在明天。此句就时间而言,是从今夜预想到明朝,是从本题所写的时间推入另一时间;就空间而言,是从黄河桥上预想到太行山侧,是从本题所写的空间转入另一空间。这是古典诗歌中常用的艺术手法,如:韩偓《惜花》诗的尾联“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是在诗的结末处转换时间的例子;杜甫《望岳》诗的结尾“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转换空间的例子;陈与义《除夜》诗的尾联“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则与这首诗的结句相同,是时间转换与空间转换兼而有之。这些于收篇处别开意境的作结之法,其机杼是相同的。从全篇来看,这首诗结末处的“朝来”一句,也把诗篇的视界由点扩展到面,从黄河边、铁桥上延伸向广袤无边的河北原野。
本诗虽是写火车、铁桥等新事物,但诗中仍弥漫着浓厚的古典氛围,颔联的阔大境界,颈联的深沉感叹,尾联的含蓄不尽,都是传统手法的精巧的运用,体现了诗人的功力深厚。古典诗歌固不可排斥新事物,但应该如何在反映新事物的同时又不失古典诗歌的本来面目,此作可算作了一个出色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