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望海潮·自题小像》壮志消磨|事业难成词作

望海潮 谭嗣同

自题小像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
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
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
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
鉴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醉后颜酡。
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谭嗣同是戊戌变法的志士和烈士,因为不喜欢词体软靡的缘故,一生很少作词。但是他光绪八年(1882)十八岁时所作的这首词,却饶有气骨,充分表达了这位少年志士抑塞磊落的心情。

词上片着重于对他自己十八年的生命做出回顾和总结,充满了失意的痛苦。作者是湖南人,小时居于北京,十三岁随父至甘肃任所,十五岁回湖南从师读书两年余,再上西北,故起韵以极大的时空跨度为背景,追溯了他多年来辗转不定的漂流生活。“曾经沧海”语出唐元稹《离思》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借取了典故的效能,暗示出词人经历的无限可能和他心理上的极端疲惫,这就为全词定下了一个感慨味颇浓同时又略带夸张的调子。“又来沙漠”之“又来”,饱含感情,暗示出这是他对于甘肃那块沙漠之地的再度漫游。“四千里外关河”一语,与前文一样,也有着夸张的色彩,显示着他对于自己经验的看重。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这个十八岁的青年才有资格以老成的口吻,抒写他的英雄不遇之恨。下一韵正面传达了这一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之恨。“骨相空谈”,是虽有好的骨相却有愿不遂,故不肯作此空谈之意。“肠轮自转”,语出古乐府《思离》“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自然也是表示心中郁闷苦恼,难以言宣。他对于自己的人生有着极高的自我期许,而在现实中,却并没有被当成是一回事,所以他五内如沸,感受到了无比的痛心。一个“空”字,一个“自”字,下得沉痛而感慨。“回头”一句,体现出一个热血青年急不可待地要实现人生理想而不可得的焦虑。这种对于时间流逝的忧患,显示出他的清醒和早熟。以下“春梦”两韵,化急促为悠闲,春帆细雨之中,独自吟哦的词人,真有看透世间繁华的淡定。这两韵在语法上为倒装句,意在突出“春梦醒来么”的自问,而“春梦”之问,化用宋赵令畤《侯鲭录》“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曰:‘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这一典故,也有其跌宕的韵致。上片末韵,是“春梦”两韵的顺承,它以瓶花相伴的细节,刻画出这位在春帆细雨的孤旅之中,独自吟哦的青年的风流自赏情致,而这里所写的,当是“小影”(小照)中摄入的景象。

下片围绕对自己“小影”的观感,进一步抒发他受到压抑的孤独和寂寞,并迸发出侠士无功的悲壮激烈之情。过片是承上启下之处,它顺接上片“春梦”以下两韵所写的孤旅情状,又把现在与过去连接起来。他说自己才脱下寒江上渔人的蓑笠,又带上了关外的风尘。自己审视着这张风尘仆仆的脸,感觉又怎么样呢?在此,“渔蓑”、“风尘”两词的运用,又使词人的经验传达受到历史语境的影响,而显得阅历丰富,心境沉凝,使词作增加了几分苍老的神味。以下“鉴不因人”一韵,暗中对上韵“自看如何”作出回答。他说自己不以别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自己对自己作出判断,这既显示出他无时不在的孤独感,更显示出他勇毅、独立的性格特征。谭嗣同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能够说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么一席话,最后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那样的诗句,慷慨赴义,就是这种独立不迁的性格所决定的,这是他生命中一以贯之的内容。“岂缘”一句,是个反问,意思是说他在镜子里所看到的这张脸上的满面红光,并不是酒醉之后的生理反应。那它是什么呢?它是年轻人激动、愤怒的心理反应。“拔剑”一韵,如同上片“春梦”一韵,单句孤出,效果鲜明。此句写透了他抑塞磊落、感慨莫名的情怀。杜甫曾在其歌中写道:“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短歌行》)这里词人有意无意地用了这一典故,表达了自己不能自已的慷慨激烈之情。“有几根”一问,是重笔抒情,也是整体词情的高潮。侠骨无用,空受“揉搓”,这是如何可恨、可痛的局面!这一问,在“拔剑”的昂扬之后,笔势忽转为掩抑,传递出了悲凉的情感。想到此处,词人神思迷离,嗒然自失。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定睛注视案头的照片,发觉这上面气宇轩昂的男儿还真是自己。末句“睁眼细瞧”的动作,看似敷衍,其实余味深长:他睁眼审视自己的形象,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波澜,他必更有所思,有所悟,有所判断,有所决定,而这一切,就留待读者根据他的所作所为去体会了。

此词的写作,虽然不像晚清专门词人那样精研讲究,但是一股少年盛气充沛郁勃,令人读其词,想见其为人。词风刚健,词境疏朗,洵为有性情、有境界的佳作。